試閱 1/2

我從拘留室搬進東倫敦之後

CHAPTER1 我只是喜歡說故事

與其說我被時尚攝影圈的五光十色吸引,不如說我對那種可以用最小的人力和單位,將一個故事創造出來的過程深深著迷。

四月下旬,倫敦城裡的水仙花都開了,我們一票工作人員浩浩蕩蕩來到座落於北倫敦的 Hampstead Heath 公園,當男模特兒 Max 把牛仔褲脫下來,露出裡面的阿公大內褲時,現場所有的工作人員都露出狐疑的表情。

那天的拍攝主題叫做「Away From Eden」(遠離伊甸園),靈感來自《聖經創世記》裡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後被神逐出伊甸園前神對他們說的話。

神對夏娃說:「我必多多加增妳懷胎的苦楚,妳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妳必戀慕妳的丈夫,你丈夫必管轄妳。」神又對亞當說:「你既聽從妻子的話,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樹上的果子,地必為你的緣故受咒詛;你必終身勞苦才能從地裡得吃的。地必給你長出荊棘和蒺藜來;你也要吃田間的菜蔬。你必汗流滿面才得餬口,直到你歸了土。」

在我的想像裡,亞當和夏娃在領受完神的話之後,肩並著肩,局促不安地踏出伊甸園,他們赤裸的身體僅用些許樹葉和花朵遮蔽重點部位,眼底盡是恐懼與顫慄。途經一座森林時,身後傳來野獸低嚎的聲音,夏娃嚇得臉色蒼白,再也走不動了,亞當只好把她馱在背上,沒命往未知的遠方奔去。遍地叢生的荊棘在亞當腿上、身上、手上割出一道又一道如罌粟花般綻放的血口,而彷彿無骨的夏娃,嬌弱地攀附在亞當健壯的肩上,她吐氣如蘭,眼神魅惑,那高高抬起的下巴,像在無聲宣告著她才是這段關係中的支配者。

為了要拍出看似全裸的照片,又不能真的在公園裡脫個精光,通告單上特別註明要兩位模特兒準備貼身的肉色丁字褲,沒想到粗心的 Max 還是忘記了。

「我有個好辦法!」Max大叫一聲。

只見 Max 把內褲四角往胯下內側塞,努力塑成一個「丁」的形狀,偏偏那些被硬塞進去的布料在 Max 兩腿之間鼓成一座小丘,形成一幅令人想入非非的畫面。

開拍的時候,Max 的手工丁字褲似乎十分有靈性,每當兩位模特兒差不多要進入狀況時,就會開始慢動作地展開、下垂,不但嚴重搶戲而且屢次造成畫面穿幫,逼得我們不得不中斷拍攝,等 Max 重新把內褲捲回去。這樣滑稽的狀況加上 Max 刻意搞笑,整個團隊都忍俊不住地笑了起來,其中又數我笑得最肆無忌憚。

眼看情況越來越失控,跟我情同姊妹的彩妝師 Joanne 走到我旁邊,貼著耳朵小聲對我說:「妳冷靜一點好不好,妳是攝影師,是大家的頭耶,笑成這樣像什麼話,照片還要不要拍啊!」

「我知道,可是真的很好笑啊……」我仍舊笑得像頭發狂的猩猩。

Joanne 目露凶光:「我叫妳冷靜一點!」

我試圖忍住,但仍力不從心。下一秒,啪地一聲,一個火辣辣的巴掌擊中我的左臉。力道雖然不大,但卻十分清脆響亮。我傻住,旁邊其他工作人員也全都傻住,連正在調整內褲的 Max 也停下動作,但下一秒大家立刻有默契地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低下頭繼續忙他們手邊的事。

「妳有沒有搞錯啊!妳怎麼可以當著大家的面打我巴掌?妳還給不給我面子啊?」我對 Joanne 低吼。

「沒辦法,妳講不聽啊,我看妳再這樣笑下去,等一下說不定會笑到尿褲子,到那個時候才是真正沒面子!」Joanne 說。

我雖然還有些憤慨,但也覺得 Joanne 說的話有幾分道理,被打了一巴掌後,癲狂的笑意消失無蹤,拍攝速度也加快許多。

拍到一半,一台長得像高爾夫球車的公園巡邏車逼近我們,一個穿著公園制服的管理員從巡邏車上跳下來:「你們在幹什麼?公園是公共場所,禁止裸露,你們這樣已經構成妨害風化了,趕快離開!」

「可是我們的模特兒都有穿內褲,女生胸部那兩點也有貼肉色胸貼,雖然穿得很少,可是並沒有露三點啊,怎麼會妨害風化呢?」我說。

管理員拚命搖頭,表示我們再不離開他就要報警了。

我和工作人員們使了個眼色,大家立即會意,開始緩慢地假裝收東西,眼看管理員的巡邏車緩緩消失在蜿蜒小徑的盡頭,我們又開始動作起來。

「管理員回來了!」 過了一會,眼尖的髮型師發現管理員的巡邏車不知何時出現在遠方的小丘上,他的肢體語言非常激動,好像想把我們碎屍萬段一樣。

我們一夥人飛快躲進一旁巡邏車無法開進的森林裡,找到掩護的大樹和石堆後,大家非常有默契地把身子蹲低,企圖讓管理員在看不到我們的狀況下誤以為我們已經逃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一手扶著樹幹、一邊謹慎地跟其他工作人員使眼色,突然間扶著樹幹的手似乎摸到一個濕濕滑滑的物體,我低頭一看,差點尖叫出聲,我摸到的那個東西居然是一個用過的保險套,而且從保險套一側流出來的乳白色液體看起來似乎還挺新鮮的。

我噁心得想吐,偏偏身上沒有帶衛生紙。我慌張地往其他工作人員那邊望去,想隨便跟誰借一張衛生紙,卻發現大家的注意力全被遠方某個事物吸引住。我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只見樹叢間兩位同志朋友正熱烈地在做愛做的事,其中一位還對我們豎起了大拇指。

「原來你們躲在這裡!把我當白痴嗎?」 不知何時管理員已經下了他的巡邏車,出現在我們身後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我發出了哀叫的聲音,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氣,拔腿狂奔。

我一邊跑,腦海中一面閃過那不下上百次的疑問,這一切狼狽的遭遇到底是純屬意外?還是正逐步驗證當年占卜師說的那些話呢?

關於占卜師的故事,得先把時間拉回我二十三歲那一年。

剛從大學畢業的我,在台北當平面攝影助理,有一天下班後,老闆帶我去參加一位知名攝影師的私人派對。那是一場很熱鬧的時尚派對,挑高五米的樓中樓,一踏進玄關就主動為客人遞上香檳的服務生,派對上模特兒、時尚編輯、彩妝師、髮型師、服裝設計師、造型師、攝影師穿梭如織,除了老闆我半個人都不認識。等老闆和他的朋友們聊開後,我溜到一旁點心桌找東西吃,不一會,我的注意力被一群圍在角落的女孩們吸引。

女孩們全站在一個房間門口,神情焦慮,像在等什麼大人物出來似的。不一會房間的門從裡面被打開,一個短髮模特兒輕手輕腳走出來,又輕手輕腳把門帶上,突然間女孩們變得像魚池裡搶飼料的錦鯉一樣急切撲上去:「怎麼樣?有準嗎?真的很準嗎?」

「準!準得可怕!」短髮模特兒刻意壓低聲音說。

我繼續在點心桌旁逗留,邊吃東西邊豎起耳朵蒐集情報,逐漸搞懂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原來,今天派對的主人除了夜店DJ、香檳美饌外,還安排了一個很特別的餘興節目。他請了一位據說在塔羅牌界相當知名的占卜師,安置在派對的一個房間裡,今晚所有的客人只要有興趣,都可以免費進去問一個問題。

對未來感到迷惘的人,多少會動一點算命的念頭。當時的我,正一邊當攝影助理一邊準備出國念研究所,我想念與時尚攝影相關的研究所,心裡卻還有很多疑慮。一聽到現場有神準的占卜師,而且還不用花錢,我飛快加入排隊人潮,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後,終於輪到我。

我學著前面幾位女孩,輕手輕腳,像深怕驚動了什麼似地走進那個房間,才關上門,派對上吵雜的噪音立刻被隔絕在外,一個纖瘦的女人盤腿坐在床上,白衣白褲,赤著雙腳。

「把鞋子襪子都脫了,坐到床上來。」占卜師說。

我聽話地脫了鞋襪,坐上床,一副塔羅牌擺在我們中間。占卜師沒說話,靜靜的,彷彿在思考什麼,然後她要我洗牌。

我洗好牌,她熟練地把牌排成扇型,讓我從中挑選一張。

我把挑好的牌交給占卜師,她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嗯,挺有趣的,妳現在從事的行業,從來不曾出現在妳的生涯規畫當中。這個行業需要的技能,似乎也不是妳拿手的,卻偏偏一頭栽進去。而且,從妳接觸這行到現在還不滿一年的時間。」

我吃了一驚,只覺得臉頰發燙,這個占卜師和我是第一次見面,她不過讓我抽了一張牌,怎麼就好像X光機一樣,把我整個人都透視過一遍了?

從小,我就是個對文字敏感的孩子,作文課老師只要把題目寫在黑板上,下一秒我已經迫不及待地低下頭,對著稿紙振筆疾書。相較之下,我對圖像的理解力就顯得差強人意,一直到小學三年級才在哥哥恩威並施下學會看漫畫。十歲時媽媽送我去名師門下學畫,才上三堂課名師就委婉拜託我媽另請高明。上了大學以後,我主攻編劇,對攝影充滿熱情的那個人,其實是我哥哥。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哥哥迷上攝影,他買了一台單眼相機,家裡開始出現許多專業的攝影書籍。一起旅行的時候,我總是無奈地在一旁發呆閒晃,等哥哥慢條斯理地架腳架、調整構圖,為了一張日出時分的飄渺山谷或燈火通明的都市夜景,三十分鐘到一個小時的等待都只是家常便飯。

最讓我崩潰的一次,是在日本的大阪。哥哥早在出發前就查好了大阪城裡最高的那棟樓,整趟旅程中絕不能錯過的行程就是爬上那棟樓拍夜景。七月份的大阪其實一點都不冷,但五十五樓的露天陽台確實高處不勝寒,那個晚上,哥哥為了拍出他心中理想的大阪城夜景,我們在露天陽台上待了將近三個小時的時間。從那之後,我對「看夜景」這件每個女孩都應該要覺得很浪漫的活動完全免疫,幾乎到了反感的地步,大學聯誼活動裡只要有「看夜景」這項行程,我的頭就會開始隱隱作痛。

我升大四那年暑假,哥哥對攝影的熱情持續增溫,他開始考慮未來朝職業攝影師發展的可能性,於是除了他原本就熟悉的風景、紀實攝影外,他決定到坊間攝影補習班報名專業的棚燈人像攝影課程。

人像課上了一段時間,哥哥覺得如果只靠每次在課堂上聽課,用老師擺好的燈拍照,卻沒有自己實際摸索和練習的過程,進步的空間都將非常有限。於是他買了一組便宜的棚燈,又拉著我去永樂市場挑了一塊大黑布,三兩下我們家客廳就被改造成一個陽春版的小攝影棚。

攝影棚、攝影師準備就緒,獨缺練習拍照的模特兒,從小人緣就不錯的我,理所當然攬下找模特兒的工作。一剛開始,哥哥專心打他的燈、拍他的照,我就在旁邊幫忙一些替模特兒整理頭髮或拿反光板之類的雜事,雖然對攝影、燈光一竅不通,但熱鬧看久了也開始有一些自己的意見和想法。比方說,我就不是很喜歡那些一味強調身材曲線、追求性感的 pose,也覺得拍照時除了試圖拍出讓人覺得賞心悅目的畫面外,應該還可以加入更多有想像空間的情境和內涵。這樣的想法在我腦海裡不斷發酵,逐漸變得蠢蠢欲動,我開始纏著哥哥教我一些基本的攝影知識,也咬牙買了一台初階單眼相機,雖然說是門外漢,但我依樣畫葫蘆學哥哥調光圈、快門、打燈的動作,也是頗有架勢的。

大四寒假,趁著哥哥去大陸旅遊,整個攝影棚(客廳)我稱王,我找了高中死黨貓小姐,一起在網路上 po 文,打著免費拍宣傳照的口號,邀請有星夢的年輕人來專長交換。

那是極度瘋狂的一個月,我們在短短三十天內拍了超過五十組人,幾乎每天睜開眼就要準備拍照,一天輪三、四班人馬更是常有的事。雖然對打燈、攝影的技巧仍舊一知半解,還是拍得很興奮,這當中我們拍過空姐、舞者、鄉土劇演員、魔術師、童星以及為數相當驚人的裸照(大家一聽說攝影師是女的就紛紛要求拍裸照),其中比較特別的拍攝經驗有正準備出道的少男偶像團體「X」,以及曾經被攝影師帶去 motel 強暴的十五歲小女生……我跟貓小姐聽完她的故事後都非常傻眼,也很難理解她怎麼還有勇氣繼續獨自赴陌生人的攝影邀約。

每次拍完,我都會沾沾自喜地把作品上傳到部落格相簿裡,並在網誌上一個個寫上感想,然後有一天,我收到一個陌生人的 email

陌生人在 email 裡自我介紹,說他是一位時尚攝影師,無意間發現了我的部落格,覺得這個女孩滿腔熱血,做起事來爆發力十足,對攝影卻所知甚少。

「妳想不想學真正的時尚攝影?有沒有興趣來我這裡當助理?」信末他說。

這個陌生人,後來變成了我的老闆。

我還記得,去面試那天,明明是寒流來襲,我卻緊張得不停冒汗,眼鏡一直起霧,擦了又霧,霧了又擦,整個人呈現一股忙碌又狼狽的狀態。老闆的攝影棚很大,很挑高,一排又一排看起來很昂貴的棚燈,許多奇形怪狀的燈具配件,攝影棚的入口處有一面牆,牆上貼滿了拍立得照片,全是他和線上知名模特兒、演員的合照。

第一天上班,我才一踏進攝影棚,老闆立即熱情地跟我打招呼:「美恩,我們今天要拍『水塔』喔,有沒有很興奮?」

我愣了一下,心想老闆不是「時尚攝影師」嗎?為什麼時尚攝影師要拍「水塔」呢?但畢竟是第一天上班,太害怕說錯話的我不敢對老闆表示絲毫質疑,於是我立即扯開笑臉,用力點頭:「嗯,很興奮,很興奮。」

一個小時之後,造型師、彩妝師、髮型師等工作人員陸續抵達攝影棚,緊接著一位高美麗的女生輕快走上樓梯,她在梳妝台前坐下,髮型師和彩妝師立刻開始幫她打理妝容。

平時很少看電視和報章雜誌的我覺得有些疑惑,趁在儲藏室裡拿道具的空檔問老闆:「老闆,那個坐在梳妝台前的女生是誰啊?」

老闆眼睛瞪得很大:「妳不知道隋棠是誰?那妳剛剛在很興奮、很興奮個什麼勁?」

我愣了一下,知道自己鬧了個大笑話:「我……我剛剛聽成你說,我們今天要拍『水塔』。」

「水塔?」 老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是拍時尚的耶,我為什麼要拍水塔?」

「我,我也是對這點感到很好奇……哈哈哈……耶,老闆,我突然肚子很痛,想去上廁所,我們還是等一下再來討論這個好了。」我裝死地胡扯一番後,火速逃離儲藏室。

我對時尚圈、演藝圈向來不熟,雖然大學念的是廣電系,卻是某種程度的廣電系之恥。瞿友寧導演是我們系上的老師,大一時同學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當電視劇《惡作劇之吻》的臨時演員,我覺得新奇就跟著去了。第一天在西門町拍公車戲,我被站在旁邊一位高大的男生擠到兩次,氣得一直瞪他,直到下了公車還不忘跟同學抱怨有一位男臨演雖然長得還不錯,卻超級沒禮貌,同學問我那個男生在哪裡,我玉手一指,同學差點昏倒,因為我指的那個人正是男主角鄭元暢。大三時瞿友寧導演拍攝《美味關係》,我跟同學又去當臨演了,我們幾個同學坐在休息區等待的時候,一個很漂亮的女生從我們眼前經過,我當下不假思索,心直口快地大聲嚷嚷:「這個女生好漂亮啊,應該要有人找她去當明星的。」一旁的同學當下差點想把我掐死,因為剛剛走過去的那個女生,是第二女主角賴雅妍。

一個興趣是看書、寫作跟旅遊,平時鮮少看電視、報章雜誌,對娛樂圈、時尚圈沒有太多興趣的人,為什麼會一夕之間變成時尚攝影師的助理,其實不只身旁的同學,就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我不否認,年紀輕輕,還在大學裡念書的我對於每天都可以看到華麗的衣服、知名的藝人和模特兒、精緻的彩妝、各式各樣充滿創意感的髮型這種花俏的工作環境十分著迷,就好像劉姥姥走進大觀園一樣,攝影棚對我來說就像一個每天都在創造童話故事的迪士尼樂園。

當然,也不是沒有辛苦的時候。

有的時候,和老闆一起做拍照用的道具做到天亮,回家換個衣服、洗把臉,又立即趕回攝影棚,準備等一下就要開始的拍攝工作。拍照結束後,整理器材、打掃、追垃圾車、熬夜修圖、雜七雜八的瑣事,就一點都不花俏了。記得有一次老闆拍一個大陸名模,因為場面浩大,我找了哥哥一起來幫忙,那天大夥馬不停蹄地拍了十二個小時,收工的時候模特兒和其他工作人員的臉都垮了,老闆因為晚上有約,留我下來關門,哥哥看著空無一人的攝影棚裡,我像個陀螺一樣打掃、整理器材、追垃圾車,最後跪在攝影棚地上,用小刀細心地把上百條黏在木頭地板上的膠帶一條一條挑起來的時候,哥哥忍不住說話了:「妳一定很喜歡這份工作吧?不然這麼辛苦的工作環境,怎麼做得下去?」

關於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

也許是因為覺得很新鮮,也許是因為老闆對我很好,又也許是因為不服輸的個性,對於老闆最初那句:「妳想學真正的時尚攝影嗎?」耿耿於懷,關於攝影的技術和美學,我知道我還差得很遠,尚未把功夫學到,怎能輕言放棄?

又繼續工作了一段時間後,我開始逐漸明白我選擇攝影的真正原因。

老闆大學念的是電影,他常常跟我說比起平面攝影,電影才是他的最愛。但電影往往牽涉到龐大的成本、時間和人力,想拍一部電影談何容易,如果沒有資金贊助,絕不是一般人負擔得起的。相較之下平面攝影在這方面的負擔就顯得很輕鬆,不管再怎麼困難的平面拍攝工作,基本上都可以在一天之內完成,花費不像電影那麼可觀,卻同樣有把故事說好的能力。與其說我被時尚攝影圈的五光十色吸引,不如說我對那種可以用最小的人力和單位,將一個故事創造出來的過程深深著迷。

大四上,我跟指導老師提到畢業後想去歐美攻讀劇本創作,老師表示反對,認為我研究所應該去中國大陸念。

「妳以後寫劇本,應該都還是用華語創作,現在最大的華語片市場就是大陸,妳應該先去哪裡建立人脈,以後才有機會嶄露頭角。」老師說。

我知道老師的提醒都是為我好,但我對歐美教育風氣嚮往已久,大二就開始積極準備托福和 IELTS,研究所不去歐美讀,以後也許不會再有機會。此外,老師的一番話也逼得我不得不開始思考未來的另一個現實面,如果我想做華語編劇,那麼以後我的工作環境是不是也都得在華語地區?

說到底,我只是一個喜歡說故事的人,攝影這種沒有語言隔閡的說故事方式,對喜歡天涯海角到處跑的我而言具有非常強大的吸引力。而時尚攝影的運作流程,跟戲劇的操作手法相似,都是用人為的設計,透過許多關鍵元素堆砌成一座充滿張力的舞台,把故事更鮮明地端到人們面前。

從一開始扮演哥哥的模特兒仲介,到後來在老闆的攝影棚上班,這中間還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從一個在外圍看熱鬧的人,逐漸對攝影有了更深的了解,我對攝影的喜愛越多,疑惑也越多。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天分和能力,將我想說的那些故事變成一張張扣人心弦的畫面,我也不知道我對攝影的熱情和堅持到哪裡。大四下,我在經過一番努力後如願申請上幾間歐洲和紐約的攝影研究所,但沒有人能告訴我,這個決定到底是對是錯,這條路該怎麼走。

看我吃驚的表情,占卜師篤定地笑了:「那,妳想問什麼呢?」

「我想出國念攝影,但不知道哪個國家對我未來的發展比較好。」我說。

「妳心裡有哪些選擇?」占卜師問。

「美國,英國,法國,西班牙。」我說。

占卜師讓我重新洗牌、抽牌,然後她開始慢條斯理地擺牌、看牌。過了一會,她說:「如果是法國或西班牙,妳會遇到一個很愛很愛妳的男人,有很大的可能會嫁到那邊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是工作就……可以說是一事無成。美國,妳的攝影工作會很有成就,但妳不會有愛情,感情生活可以說是非常孤單寂寞。英國,妳會在那裡兜兜轉轉好一陣子,最終事業愛情兩頭空,然後妳會很憤恨、很痛苦地離開那裡,甚至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踏上過那塊土地。」

離開房間的時候,門外排隊的人更多了,老闆還在遠處和其他人熱絡地聊天,彷彿從來沒有發現我偷偷開溜這回事,我窩在派對角落的沙發上,反覆思索剛剛占卜師跟我說的那些話。二十三歲的我人生才剛開始,我當然渴望愛情,但一事無成的未來光想就讓人覺得頭皮發麻。照這樣看來,熱情溫暖的法國和西班牙似乎不用考慮了;倫敦天氣冷,物價高,一直以來也不在我的 top list 裡。雖然從來就不是一個迷信算命的人,但占卜師的一番話還是在我心中產生了不小的漣漪。

私人派對的奇妙際遇後,我又繼續工作了一段時間,仍舊無法決定該如何踏出我人生的下一步,眼看身邊的同學和朋友們一個個像行星般步上屬於他們的人生軌道,從我眼前呼嘯而過,我的焦慮感與日俱增,幾乎到夜裡輾轉難眠的地步。

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多年前從外國朋友口中得知的 Gap Year(又稱間隔年,外國年輕人盛行在求學或工作中間給自己一年的假期,藉由探索這個世界更了解自己人生的方向),幾經考慮後,我決定給自己一個這樣的機會。

於是,我帶著工作存下來的二十萬積蓄,辭別了疼愛我的老闆,背著一個後背包,在剛滿二十四歲那年冬天,獨自踏上歐洲大陸。

那是一趟有別於我過去所有旅行經驗的旅程,除了迷惘,還有那麼一點趕鴨子上架的味道。我沒有詳細的路線規畫,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去多久,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會去歐洲和美洲;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錢花完了就得回來。

在歐洲的第一個月,拜訪過所有心儀的攝影學校後,我心中的疑惑不但沒有縮小,反而還有越擴越大的趨勢。那之後的日子,我像一抹幽魂,每天照著旅遊書上的指南,茫茫然從一個景點遊蕩到下一個,有時半夜在青年旅社的床上醒來,會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看著隔壁空蕩蕩的床位,眼淚就嘩啦啦掉下來。

在我最低潮無助的時候,我接觸到了沙發衝浪(Couchsurfing)。

這種透過借宿在陌生人家客廳,充滿人情味又深入當地的旅遊方式,慢慢讓我不再焦急著想逃回家。睡沙發的日子每天新奇有趣,總能帶我認識不一樣的人,遇見不一樣的世界,面對陌生的環境,我不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旁觀者,而是一個身在其中的參與者。宿主們跟我分享他們的故事,也和我一起創造屬於我們的故事,我被這一個又一個故事深深吸引著,在歐洲滯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等滯留到第四個月的時候,我心底開始出現一個催促的聲音,焦急地催促我把這趟旅程遇到的,那些人與人之間,關於情感、希望、夢想、悲傷的故事用一種戲劇化的方式放大後拍成照片。

我於是開始邀請沙發宿主當我的模特兒,把他們的故事拍成一組組攝影作品。這段懵懵懂懂的創作過程中,因為沒有需要向任何人解釋或證明自己的包袱與壓力,竟意外把每個故事中最真實且動人的一面呈現出來,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也許我是有能力用攝影說故事的。

其中我特別喜歡的一組拍攝,是和巴塞隆納一個女陶藝家 Amanda 合作拍攝的作品─The Dream Wedding(夢中的婚禮)。

Amanda 是我的沙發主人,第一次見面,我就覺得她好美,特別想為她拍一組照片。

我們約在美術館前的小廣場,遠遠地,我就看到一個個子嬌小的女孩,她站在幾個比她高的朋友之間,聲音卻是最嘹亮的。濃眉大眼、瓜子臉、一頭齊耳黑色短髮的 Amanda 就像個英姿颯颯的公主,彷彿隨時準備好跳上馬背為她國家的榮譽和你兵戎相見,尤其是一起看世足賽的時候,她永遠是那個叫得最大聲,而且第一個跳上酒吧吧檯的人,我問她為什麼要跳上吧檯,她笑:「我這麼嬌小,當然要站在吧檯上,不然等大家激動的時候一站起來,我哪還有機會看到電視轉播的畫面?」

認識久了,才知道就算是全世界最爽朗的人,也有屬於他們的煩惱。三十三歲的 Amanda 想結婚,交往七年的男人卻不願意定下來,兩人總為這件事爭吵,久了 Amanda 也不提了,只是每次經過小公園,看到那些和父母在沙地裡玩耍的孩童時,都會看到 Amanda 臉上由衷羨慕的表情。

所有的朋友都知道,Amanda 痴痴地在等一個可能永遠不會發生的結果。

於是有一天,我鼓起勇氣跟 Amanda 表示,我有一個靈感,想找她當主角。

我說,我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孩,穿著純白色的美麗婚紗,拿著色彩鮮艷的花束,在巴塞隆納高聳的城牆裡迷路了。她試圖在這座城市裡尋找她的白馬王子,堅強地走過大街小巷,累了就坐下稍事休息,休息夠了又繼續走。這座城市寂靜空曠,她甚至找不到一個人問路,時間久了,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發狂了似地在城牆下奔跑、尖叫……最後,女孩在公園遊樂場的沙地上找到一匹小小的木馬,木馬讓女孩聯想到那讓她朝思暮想的白馬王子,於是女孩安心地在木馬旁邊躺下,沉沉睡去。

聽完這個構想,Amanda 完全沒有被冒犯的意思,她說她很喜歡這個故事,特別喜歡木馬的結局。

於是我們花了一個早上,找到一件清爽的白色洋裝,買了一把鮮花,來到巴塞隆納的舊城區。那時午餐時間剛過,街道逐漸安靜下來,我讓 Amanda 脫鞋,赤腳在街道上遊蕩、奔跑、張望,累了就坐在路邊和花朵說說話,也可以趴在地上睡覺,或對著空曠的街道尖叫。一直到最後,當我們抵達玩具木馬旁的沙地時,Amanda 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彷彿一趟歷經風霜的旅程過後,終於見到了她最熟悉的枕頭和床單,Amanda 摟著她的花,閉上眼睛,像鑽進被窩一樣躺進沙地中央。

The Dream Wedding,這是一場發生在夢中的婚禮,新郎永遠地缺席,而新娘被困在自己的執著裡。一直到我離開巴塞隆納,Amanda 和我都沒有再討論過關於她感情的問題,於是我明白,其實,早在那天下午,那個當眾人都睡去,只剩下我們醒著的下午,在虛與幻之間,我和 Amanda 踮起腳尖,手牽著手,如履薄冰地踩上那秘而不宣的悲傷時,就已經把所有該說的話都說完了。

   

當時已經在歐洲待超過半年的我,正準備照原訂計畫飛往紐約,卻在接二連三奇妙的際遇下,朝另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邁進。

在一位英國服裝設計師的合作邀約下,我先飛到倫敦,原本只計畫在倫敦待一個月左右,卻在一次相談甚歡的早餐聚會上,結識了在倫敦念設計的香港女孩 Venus。在聽完我過去半年來沙發衝浪的故事後,Venus主動表示,她暑假要回香港,如果我有意願繼續留在倫敦的話,她未來兩個月都將空著的宿舍房間可以免費借給我住。

雖然當時並沒有要在倫敦多待的打算,但免費住宿的邀約實在太誘人,我不得不把紐約的行程往後延。

坦白說,一開始我對倫敦這座城市的評價真的很差,我覺得倫敦除了天氣不好、物價高以外,還是一個超級冷漠的地方,不管是走在大街上還是睡在沙發宿主家中,都可以很明顯感覺到人與人之間那股強烈的疏離感,友誼更是破天荒難以建立。

但藉由這多出來的兩個月,我開始有機會比較深入地認識倫敦,也漸漸意識到每種文化都有它一體兩面的優缺點。倫敦人的冷漠,雖然讓初來乍到的我感到難受,卻巧妙地在人與人之間設置了一個透明的安全氣囊。倫敦人不熱情,所以他們不會在認識你十分鐘後就開始問一些乍聽之下很親切、實則可能會不小心侵犯你隱私的問題;倫敦人不熱情,所以即使他們打從心底不認同你的作風,也不會自以為是地跑來糾正你衣服該怎麼穿、工作該怎麼選、人生該怎麼過,更不會對你的選擇投以異樣的眼光。

或許因為這樣,倫敦的主流文化並不像其他國際都市那樣鮮明,次文化也發展得相當蓬勃,這樣多元並進的風氣在藝術圈和藝術工作者身上尤其明顯,不管你的風格或想法有多麼與眾不同,都有機會在這裡找到屬於你的一席之地,換言之,倫敦是一個非常適合做自己的城市。

多了這一層看見,我對倫敦的喜愛與日俱增,也開始找機會和當地模特兒、服裝設計師、彩妝師、髮型師們一起合作拍作品,把我腦子裡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一個個拍成照片,幸運的是,其中幾組作品還被英國當地雜誌相中,受邀刊登在雜誌內頁裡。

那時的我,離家已經超過一年的時間,透過一路走來,和各國藝術工作者還有沙發宿主們合作拍照的經驗,我越來越清楚感受到心中對攝影工作的熱愛,那種感覺,就是雖然知道自己還有很多需要加強的地方,卻不再感到害怕和迷惘。

釐清目標的同時,我也在倫敦結識了與我情同姊妹的彩妝師 Joanne,以及後來成為我男朋友的商品攝影師 Andrew,短短幾個月,倫敦從占卜師口中我最該避之唯恐不及的城市,變成一個適合創作且令我嚮往停泊的港灣。幾經考慮後,我釐清念研究所或許是一項不錯的投資,但卻不是現階段我最想努力的目標,比起念書,我更想先從工作中學習實戰經驗。在徵求家人的同意後,我選擇申請工作簽證留在倫敦,把這座城市當成我追求夢想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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