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一個旅人,16張餐桌-沒和當地人吃頓飯,就不算去過那裡

西班牙餐桌:火腿煎鱒魚和佛朗明歌舞夢

進入初冬的潘普洛納城,灰濛濛的天空飄著羽毛般的細雪,我一面呵著白氣,一面默背西班牙動詞變化,沿著中世紀古城牆走到大學語言班上課。氣溫再低,午餐還是老樣子,只賣冷冰冰的火腿三明治,我嘆口氣,約T外出覓食,胡亂走進一棟石磚老房子,小餐館只有十多個座位。
食物很快熱騰騰地上了桌,原來是當地家鄉菜火腿煎鱒魚,沒去頭,全魚端上桌。我大喜,來歐洲除了炸魚、醃魚和煙燻魚,沒吃過鮮魚。倒是美國同學T,多待了幾個學期,萬事包打聽,卻對魚面露懼色。可憐的美國佬,桌上食物不應該死不瞑目地盯著她看。
我老實不客氣地抄起刀叉表演「吃魚秀」,台灣人三、四歲就會吃全魚,若不是怕T當場昏倒,我還想敲開魚頭吸骨髓呢,T覺得魚只能是一片片的冷凍魚排。
白髮廚娘兼老闆娘M挪著胖墩墩的身軀到我們桌前,看到T面前的魚一口也沒吃,揚起眉毛。T像做錯事的小學生似地低下頭,我順勢把T的盤子移到面前,熟門熟路地開始吃第二條魚。
西班牙人性情驕傲、暴躁而外向。老闆娘為我的舉動大樂,大嗓門一笑起來,連桌面水杯都會震動。從此我想念魚味時,三不五時揣著筷子繞道上門找M,鱒魚肉質鮮嫩細緻,我連最後一點肉屑也夾得乾乾淨淨,完美的魚骨架令M嘖嘖稱奇:「中國工夫!」
西班牙沒有鄰國法蘭西「將成打野味濃縮至拇指大小的醬汁罐」的精緻飲食,鄉土菜更是豪邁簡單,講究當季原味。
M將鱒魚清腹,抹上鹽和胡椒,起油鍋,用橄欖油爆香蒜頭和生火腿,取出。把幾片生火腿夾入魚腹,魚雙面拍上麵粉,然後下鍋兩面煎黃起鍋,倒入雪莉酒醋再收乾醬汁,上桌前淋上醬汁,切碎一把巴西里和一開始煎黃的生火腿做盤飾,大快朵頤前擠上幾滴檸檬。
火腿煎鱒魚是西班牙潘普洛納的招牌菜,海明威的成名作《旭日東昇》寫盡本地的奔牛節,也就是聖費爾明節(Fiestas de San Fermin)的狂熱,讓潘普洛納永遠在世界文學留名。慵懶的下午,大師在鄰近河流邊釣鱒魚邊構思,夜晚飽餐了火腿煎鱒魚後,伴著滿桌菸屁股在燈前打草稿。
我喜歡上這溫馨的家常氣氛,長長的午休(SIESTA)時間,我磨著M練西班牙語,像自家飯廳一樣舒適。玻璃大瓶內泡著綠橄欖、木梁上掛著紅辣椒和白蒜頭,懸空吊著一隻火腿,奶油色牆面上裝飾幾幅佛朗明哥舞者的老照片,黃燈下,更添幾分懷舊感。
看著木框照片上的年輕舞孃,腰肢纖細,一襲波浪長裙旋轉如風,昂著下巴,傲慢媚麗。我隨口問:「這照片上的人真漂亮,您認識她嗎,M奶奶?」
M:「當然認識。」
我問:「誰呀?」
M:「我呀。」
我幾乎把「騙人」咬在舌尖,在西班牙文裡,對長輩或陌生人還只能用敬語「您」,輪不到我沒大沒小。但我圓睜的雙眼,讓M大笑起來:「ㄚ頭呀,不是我說,天主保佑,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可是一朵花呢。」

「朝如青絲暮成雪」,人人都知道白髮老婦也是如花少女變的,但年輕人總覺得老年人一直以來都那麼老。不想變老,另一個選擇就是早夭,你選吧,嗯?
M興致一來、撩起裙角擺了幾個架式,讓我想到大象跳芭蕾。「我啊……從小喜歡跳舞,就是這樣遇到J。我們還想私奔到塞爾維亞學舞呢!」
M指著照片裡的英挺男舞者,一頭黑色捲髮綁成馬尾,雙眼如電,性感的面部線條,陽剛卻憂鬱。一時覺得眼熟,像誰呢?
「啊!」我一拍大腿,J像極了二十啷鐺歲的瑞奇馬丁加上安東尼奧班德拉斯,任誰看了都忘不了的俊秀臉龐,希臘古典時期的大理石雕像也不過如此。

大約五十年前的夏天,M的父親開了小餐館,J離開貧窮的安達路西亞家鄉,來餐館跑堂端盤子。外地求生不易,J眼看東家生意沒起色,自己飯碗也不保,毛遂自薦上台跳舞。
這算盤打得好,DINNER&SHOW鐵定能招攬不少因海明威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後,慕大師之名蜂擁而來的美國觀光客,賣餐之外還能賣酒,毛利更佳,。
身段一遇到肚皮,什麼都好商量。為了餬口,J滿腔無奈任家鄉舞蹈淪為娛樂觀光客的表演工具。匆促成軍,獨缺女舞者,這就像花瓶缺了鮮花,鬥牛場少了鬥牛,老闆的獨生女M只好補了這個缺。 J花了幾個星期教M怎麼甩裙擺旋轉如風、怎樣傲慢地咬著玫瑰、怎樣電眼勾魂、怎樣「從痛苦多刺的玫瑰中擠出蜜糖」,最後,J愛上自己一手調教的學生。
佛朗明哥舞不是宗廟宮廷上的陽春白雪,起源於吉普賽人的營火旁,洞穴映著火光,人影彷彿嵌入岩壁,自娛娛人,抒發強烈的個人情感,因此小餐館中狹窄空間的近距離表演反而更揪人心。在「OLE!OLE!」聲中,燈光如電,呼吸如風,汗水如漿,心跳如鼓,觀眾的掌聲如雷,情人的凝視如烈焰。
M在J調教下,首次登台,糊弄無識優劣、啥都不懂的美國佬。J牽著M的手去觸碰佛朗明哥舞的核心,一雙紅舞鞋踏著難以踩滅的強大爆發力,強悍不服輸的M,竟極具天分,逐漸揣摩出詩意和靈魂,兩個人熱血沸騰。心意相通,旁若無人。
西班牙遠比我想像的多元,像巨大的萬花筒曳撒了滿地變形的光影,潘普洛納位於北方的巴斯克地區,至今說著獨樹一格的神秘古語,迥異於歐洲任何語系,長年有脫離西班牙獨立的強烈傾向,強悍排外,講究血統純淨,忌諱異族通婚。更因經濟相對富裕,賤視來此討生活的外省人。 相對地,佛朗明哥舞起源於西班牙南方的安達路西亞,融合吉普賽人、摩爾人和土著傳統,濃烈奔放。照理說,M身上並不流著這痛苦而熱情的血液。
當冷峻頑強的巴斯克女人M遇到放浪不羈的安達路西亞男人J,就像是鬥牛士擎著紅布征服鬥牛、一決生死。與其說M迷上那舞步、那唱腔、那煽動著愛與欲的節奏,不如說J的勾魂電眼,攝住一顆少女芳心。
這一對西班牙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眼看將擁抱,卻又轉身,快要相吻,卻又撇頭,一蹙眉、一甩頭、一頓足,洶湧澎湃,愛恨交織。
M的父親日夜埋頭苦幹,大賺美國佬的錢,樂不可支,終於從收銀台抬起頭來時,看到女兒啣著紅玫瑰、敲著響板,活脫脫蕩婦卡門的樣子,對五十年前保守又保守的天主教家庭,無疑是妓女行徑。 父親衝著女兒吼:「別被那漂亮的外省小伙子給騙了,他什麼都沒有,只會跳舞,怎麼養活你?」 西班牙諺語說:「永恆的愛大約持續三個月。」只要不是嫌貧愛富的勢利眼,真正愛惜兒女的父母,多走了二、三十年人生路,看得總是比鬼遮眼的年輕人清楚些。
父親大驚之下,痛定思痛,把M貶去清鱒魚肚、剔鱒魚骨,並且開除了J。算這小伙子好運,若在幾十年前,來福槍早拿出來了。
J徘徊不去,悄悄潛入廚房抱住一身魚腥的M:「跟我走,去塞爾維亞學舞,那才是真正的佛朗明哥。」私奔逃家去參加舞團?那時代的舞團和馬戲班子沒兩樣,在愛人懷裡,M心動又心悸。

我訝異槁木死灰的老寡婦也有那麼多汁的八卦,M沉溺在回憶裡,眼睛有少女的光彩:「啊⋯⋯我多愛他啊。我們是最好的舞伴。可是後來發生一件事⋯⋯」
我口沒遮攔地問:「您懷孕了?」
「不,是J ⋯⋯」M竟有點臉紅。
「J生病了?沒錢?和別的女生跑了?」我很努力地動用腦中所有的過去式動詞。
「不,我們那時年輕,很害怕,吵了不少架。J為了賭氣,參加那年夏天的奔牛節⋯⋯」M聲音弱了下來。
奔牛節是年輕男人向女人證明自己英勇的手段!若不是略知潘普洛納人對奔牛節傳統的自豪,我一定會傻眼,佛朗明哥舞的未來之星,雙腳等於生命,竟去幹這等蠢事!
為什麼人類,特別是男人,會沉迷刺青、開快車、嗑藥、高空彈跳、不背氧氣筒爬聖母峰,甚至伴鯊魚潛水等自毀傾向的冒險呢?
根據以色列生物學家札哈維提出的「殘障原理」,一個男人不畏危險讓公牛追著跑,在牛角尖上賣弄自己的勇氣,在牛蹄下招搖自己的力量,無疑是種宣示:「大家看呀,我最強、最棒,只有我能玩這種危險遊戲。」哪怕殘障死亡也在所不惜。
獨臂或閉眼就能克敵制勝的武林高手,必定武藝超群,才敢如此托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求偶競賽中,男人擄獲女人芳心的優良品種指標。
幾個世紀以來,歐洲富家子弟的西班牙旅遊指南上,都明確寫出:「想要平安回家的話,千萬不要質疑西班牙男人的勇氣或魅力,在這裡,每年有無數男人死於決鬥,用刀槍維護自己的男子氣概。」 這麼說來,想贏得美人歸,血氣方剛的J若不參加奔牛節,反而才是不可想像的。
更別提外省人賣命參加傳統節慶,能得到多少當地人的認同了。盛暑豔陽下,群眾高舉紅領巾揮舞,像一片瘋狂的海浪,歡呼震天。
J穿上一身白,戴上紅領巾,真是女孩們的好風景,他走到哪兒,哪邊的窗簾就拉開。仗著舞者的矯健身手,出盡風頭。
如此招搖,少不了被激進排外的當地人捉弄,幾個爛醉的年輕人將J撞倒在地,瘋狂尖叫大笑,J蹣跚爬起後,意外發生了,一隻憤怒的公牛飛奔而來,嚇得人群四下奔竄,眾目睽睽之下,將牛角刺穿J的小腿,鮮血淋漓。
M聽見愛人哀號,又驚又怒又傷心,原本躊躇猶豫的芳心瞬間化為果決的行動,離家日夜看護J。 生米煮成熟飯,天主教女孩懷孕而不結婚簡直天打雷劈,M的父親百般無奈之下,接納了這個外省女婿,反正跛了腳、破了相,祈禱他就此安分守己不作怪。
J休養了大半年,雙腳從此踏不出扣人心弦的舞步,小倆口斷了去塞爾維亞取經的念頭,M高掛舞衣舞鞋,披上婚紗。
張愛玲說得好:「漂亮的女孩子不論出身高低,總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應當說不可測,她本身具有命運的神秘性。一結了婚,就死了個皇后,或是死了個名妓,誰也不知道是哪個。」 M由J一手調教。J的舞夢死了,M的也跟著死了嗎?佛朗哥獨裁時期的西班牙,萬事艱難。拉丁情人可不是女權主義者,家中老爺各個都是大男人,半個世紀前,也壓根兒沒有「女性追求自我」這件事。
孩子一個接一個誕生在這新成立的天主教家庭,M操持家務,熱舞烈焰化為溫煦爐火,煎了無數條鱒魚餵養子女,腰肢漸粗。J去世後,兒孫陸續離家, 為了排遣寂寞,餐館仍有一搭沒一搭開著。 我在海明威常常去的Café Iruna興高采烈地跟T分享這個故事,T抱持著美國人實事求是的精神:「只憑幾張照片,你就信喔?」我點點頭,卻也開始半信半疑,西班牙人的確挺愛開玩笑的。
潘普洛納被稱為綠色城市,遍布公園綠地,踩著古老的石板路,一起走過海明威的青銅像時,T道:「聽起來比較像老太太的幻想,跟觀光客吹牛,高興高興。」
M就是在這條狹長的石板路上,眼睜睜看J被牛攻擊,白衣褲紅腰帶紅領巾的亡命之徒,尖叫喧鬧中,四處逃竄。西班牙的男子氣概,就像海明威的小說一樣,向來只有男人,沒有女人。 在小餐館裡,望著窗外的蕭索冬景,那個披著紅舞衣、敢愛敢恨的少女跑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個胖如大地之母的白髮老婦,腳步蹣跚,仍在爐前煎著鱒魚。
「做夢一點也不費力,真正費力的是夢醒時分。 」畢竟是西班牙,連老太太也有阿莫多瓦電影般的人生故事。
但這些是真的嗎?或只是寂寥老婦人回首前塵往事,編出來好告慰自己沒有虛度一生的謊言?她親愛的amor(愛人),是從來沒關係的陌生人,更可能只是買來的一張劇照罷了。
溫良恭儉讓的儒家教條下成長的台灣人,保守拘謹,天生沒有「歡而歌、樂則舞」的生命情調。所謂佳人,除了富態的薛寶釵,宜室宜家,就是吟詩葬花的林黛玉,清靈病弱,從來不是潘妮洛普克魯斯那種嫵媚任性、煙視媚行的拉丁寶貝。
華人文化中,「性感美女」的原型從不存在,就算潘金蓮或妲己,除了「淫婦」二字外,也是面目模糊、沒有聲音的。
所以,我不熟悉那麼熱烈的愛情,也熬不住那炙焰的燃燒。但我並不想問,如果故事是真的,J除了是好舞伴、好情人外,是不是好丈夫,好父親呢?年輕時代的M,腳上有的是跳舞的精力,午夜低迴,可曾輕撫舞衣,黯然出神?
真真假假,有什麼關係呢?那個夏天過去了,熱戀狂愛過去了,登台夢想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豔夏的當空烈日遠去,雪花輕盈地依偎著冰冷月光,什麼都消失了,只剩腳下一片不可毀滅的蒼茫大地。

課程即將結束,明天前往巴黎,我找M道別,她抄了我的班級說:「孫子剛好回來,我叫他送點東西過去給你,紀念紀念。」
整個大學沒幾個東方臉孔,課後我聽到有人叫我,轉頭看,眼睛一亮!
出聲叫住我的男子彷彿從M牆上那張泛黃的老照片上走下來,連捲髮的弧度也一模一樣,英挺的風姿,宛若踩著舞步。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用極慢的西班牙語說:「我叫J,奶奶要我送這個給您,祝您一路順風。」
我盯著他的嘴唇胡思亂想:「天哪⋯⋯怎麼那麼好看⋯⋯被這樣的嘴親一下,西班牙文最難發的『RR』打舌音一定立刻學會。」
父子祖孫同名,在西語國家是相當普遍的傳統。J神似M照片上的男舞者,他一出現,整個語文教室的女生都安靜了下來,癡楞楞望著J看,他一定早就習慣眾人的目光了。
我心頭小鹿亂撞,結結巴巴地說:「喔……,稱『你』就可以了。M奶奶的火腿煎鱒魚……嗯……很好吃。」
大帥哥J說:「那是我的最愛,別的地方吃不到。」那一笑彷彿冬陽,連冰山也會融化。
看著J遠去的背影,像貓一樣健美優雅,我沉浸在無邊綺想中,包打聽的T掐住我的手尖叫:「你怎麼認識他的?聽說,他是本校佛朗明哥舞團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明星團長,剛從塞爾維亞比賽回來!」
我興奮地拆開來看,是一條奔牛節的紅領巾,輕飄飄的,卻有五十年的重量。
歲月讓什麼都過去了,但或許,還留下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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