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武昌街一段七號──他和明星咖啡廳的故事

沒錢,就向天公伯仔要!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一九四四年,美日空戰持續白熱化。一個正午,新莊、板橋、樹林交界上空飛來一群美軍戰鬥機。不一會,其中的兩架折回來,瘋狂朝著一大片菜園掃射。掃射完一回,一架飛機飛走又再度折回打算繼續掃射,沒料一個閃神卻與後頭的另外一架飛機撞個正著,轟的一聲巨響,兩架飛機全都墜落在田野上。

撞擊的巨響引來日本警察和防衛隊,觀察其他的美軍已經飛遠,日本人團團圍住那兩架墜落的飛機大聲以日本話歡呼「萬歲!萬歲……」隨後,警察帶走飛機上受傷的美軍駕駛、防衛隊興奮地拆解飛機鋼板、機關槍、輪胎等等作為戰利品。但是,沒有人發現,不遠處的壕溝底下,躲著一個光頭男孩。

這男孩正是阿錐。他靜靜地觀察,耐心地等待,直到日本軍人離去,才謹慎地從壕溝裡爬出來。他沿著飛機機關槍掃射過的彈孔,一個孔一個孔地找,像是田裡撿落花生般撿著日本軍隊遺漏的子彈。巡了一遍又遍,身旁已經累積了三百多顆銅子彈。他拿了兩個放進口袋,然後挖了洞、做了記號,把其他的子彈全部埋進土裡,也把這個秘密埋進心裡。

任誰都很難想像,這些子彈是他向老天爺情商而來。

這年日軍戰情更加吃緊了,日軍搜刮台灣人所有的金屬器具,不管是鍋碗瓢盆,或是窗框、門框,甚至是鐵釘,只要是金屬物質,一律充公繳庫,用以製作子彈或是飛彈。金屬值錢了,腦筋動得快的人經常用磁鐵在水溝或路面吸啊吸,若是吸到金屬,或更幸運吸到銅板,當天就可以換點民生物資回家。小孩們有樣學樣,走路常常盯著地面,幸運的話,也可以撿幾根鐵釘去換棒棒糖。

阿錐家自從收留逃兵之後,想吃白米飯是沒問題了,但其他民生用品總是需要用到錢。加上大部分的錢,已經讓哥哥帶到上海做生意,因此母親不免還是要為沒錢而煩惱。其他哥哥們也還在外當兵,阿錐覺得自己有責任為母親分擔憂勞,但是靠撿鐵釘只夠換棒棒糖,根本幫不了母親,「沒錢,沒錢,怎麼辦呢?」他左思右想,突然想到:「對了!沒錢!就向天公伯仔要啊!」

既然子彈那麼貴,就向天上要一些來換錢吧!有此念頭之後,他恰巧在新莊、板橋、樹林交界附近的一處高麗菜田發現一堆一堆曬乾的稻草堆,開心地忙碌起來。他豎起十幾堆稻草,然後撥下一圈圈的高麗菜,放在稻草頂端,讓景象遠遠看來就像是一群人正在行進。「現在,缺的就是一面會動的日本國旗了。」那時剛巧是日本節日,附近的民舍應景插著日本國旗,要取得並不難。但如何讓國旗動起來呢?他轉往另外一間屋舍,發現稻埕中央,有一個用竹子半撐起的「桌蓋」。旁邊放著一條繩子,隨時準備在鳥兒飛進陷阱時用來拉動竹子。他拿起繩索,興奮地喊著:「找到了繩子。」

回到高麗菜田,他將日本國旗插在「高麗菜稻草人」身上,並將繩索繫在國旗上,再拉著線躲進壕溝。老天爺顯然聽到請求,當他才躲進壕溝沒多久,美軍戰鬥機便成群飛過。他拼命拉動繩索,日本國旗誇張地左右搖擺,希望誘導戰鬥機上的美軍朝這群高麗菜日本軍射擊。「他們看到了嗎?飛機上的人看到了嗎?」還在質疑自己的計畫是否奏效,兩架飛機已經飛回來了。阿錐趕緊躲進更隱密的壕溝,接下來便聽到「噠噠噠!噠噠噠!」的連續掃射,以及意料外的轟隆巨響。

他耐心地待在壕溝裡幾個小時,等到日本軍隊扛著好幾米籃的戰利品離去,才悄悄地前往撿拾漏網之魚。他心想要是一口氣把子彈拿去換錢,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因此他將大部分的子彈埋好,只帶了兩顆前往打鐵行。老闆見到他掏出當時最值錢的銅子彈,一把將他拉進門內,神色緊張地說,「趕緊進來。」因為不管是大人小孩,任誰都知道只要撿到子彈不得私藏,一定要繳交日本皇軍,若被查到,可能要吃上重罪。

阿錐以一個子彈換一塊錢日幣的價格,換了兩塊錢日幣。回到家,他將錢交到母親手裡。媽媽問他,錢從哪來?他怕母親擔心而簡化過程,只說:「路上撿的,日本軍人掉的。」

此後,他總是隨時留意母親放在紅眠床橫樑上的布包,只要錢用得差不多了,他便又會「剛好」撿到兩顆銅子彈,然後換兩塊錢日幣回家,讓家計得以柳暗花明又一村。那些埋在地底下的銅子彈就像是老天爺給他的秘密提款機,需要用錢的時候,便悄悄地前往提領。

經過一段時日,戰事更加吃緊,阿錐擔心埋在地底的銅子彈受轟炸波及,索性一次將剩餘的一百多顆銅子彈挖出來,並到在打鐵店的安排下整筆兌換。當他把換來的百塊大鈔,也就是人稱「青仔叢」,拿到母親面前時,母親一度驚訝得說不出話。

然而,一直到戰爭結束之前,他都不曾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

俄國皇族重情,台灣仔講義

艾斯尼的年紀足以當阿錐的父親,阿錐也一直稱他為Uncle。

改建飛虎隊屋舍時,艾斯尼並未明白向他表明出身,只透露自己曾經在上海法租界擔任過建築工程師,協助軍方蓋房子。但相識久了,鄉愁越來越濃了,艾斯尼還是忍不住從老皮箱裡翻出一張張從俄羅斯帶來照片,以及一張寫滿俄國名字的同學錄,一點一滴訴說自己的人生。

「這些是俄羅斯貴族學校的同學,圈起來的是已經過世或是已經聯絡不上了。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互相聯絡,修改自己的聯絡方式,改好以後再將資料寄到下一個國家,給下一個同學。上一次在法國的同學以為我住在中國的武昌,還把信給寄到那兒去了……」艾斯尼慢慢說,阿錐靜靜聽。第一次聽到艾斯尼提起自己的貴族身分,他並不驚訝,因為早在哥哥的店裡第一眼看到這位外國人時,就知道他定是出身不凡。

艾斯尼身上留著俄國皇族的血統,本名為George Elsner ConStanIII ENobche,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親戚,也是負責保護沙皇安全的皇家侍衛團長。一九一七年,俄國共產黨發動革命,尼古拉二世家族連同僕人遭到布爾什維克軍隊集體殺害;一九二二年,保皇派與革命的戰火持續蔓延,英、美、法、日都派兵前往支援,但美國突然間撤兵,連帶其他國家也跟著退出戰場,導致俄國皇軍節節敗退。最後,艾斯尼只能率領部屬逃入中國東北的哈爾濱,隨後輾轉到上海的法租界協助法軍進行新建房屋的檢驗。

曾經,艾斯尼還拿出尼古拉二世家族照片,一一指著影中人告訴阿錐,這位是皇后,這三位是女大公,還有這位小皇儲總是讓尼古拉二世很擔心,稍微碰撞一下就腫得嚇人,身上總是輕一塊紫一塊。後來一位中下層階級的農夫治好小皇儲的病,沙皇和皇后變得非常寵愛這位農夫,引起軍官、百官和資本官的不滿,但中下階層卻又起身聲援那名農夫……艾斯尼閉上眼睛,記憶越過時空回到當時的殺戮戰場,他痛苦回憶道:「農民拿著鐮刀圍住皇宮,軍隊竟然拿著槍枝掃射農民,這樣的統治階級怎麼會不滅亡呢?」俄國的歷史,阿錐不懂,但他可以感受艾斯尼對於戰爭的深惡痛絕。一次阿錐和妻小陪他到海邊出遊,艾斯尼抓起一把大沙,捏得手掌爆起青筋,沙土從指縫中留了下來。他搖搖頭說:「沙子一定要雙手好好一起捧,用力捏只會得到越少;政府對人民也不能用武力,否則人民一定會反抗的。」

逃到中國那年,艾斯尼才二十九歲。烽火起起落落,他從青年變成壯年、再從壯年變成中年,離開上海來到台灣時,已經五十多歲了。動盪的大時代將他與故鄉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遠,但思鄉的心情就像一甕苦酒,越陳越烈。他隨身攜帶的一只小木箱,彷彿一個通向故鄉的隧道,每到夜深人靜,便靜靜地翻出木箱內一張張泛黃又斑駁的照片,細細地端詳……

這一切,阿錐都看在眼裡。早些年為了讓艾斯尼有個穩定的棲身之處,他在林森北路(當時名為中山北路七条通)買下兩間比鄰的房舍,安排艾斯尼與自己、家人住在隔壁,方便就近照顧。但是住處的地方可以安排,心裡的空洞卻難以填滿。自己又能為他做點什麼呢?

一九五六年,知名影星尤伯連納與英格麗褒曼主演的《真假公主》在台灣上演,聽聞是關於末代真假俄羅斯公主的故事,阿錐與妻子陪艾斯尼前去觀賞,希望聊慰他的思鄉之情。但是故事透過投影機的光束一幕一幕映上銀幕,阿錐就一點一點地後悔了,因為他在艾斯尼的臉上,見不到任何欣喜,反而只有難以言喻的悲傷。走出戲院,艾斯尼悲憤難平地說:「亂演!這戲根本是亂演!世界上哪裡還找得到安娜塔茜雅公主呢?」三人由西門町走回武昌街,走著走著,艾斯尼彷彿再度被記憶的獠牙刺傷,痛苦說道:「如果我沒有中彈,如果我能早一點趕到,也許沙皇一家人就不會死了……」望著他臉上的傷痛,阿錐和妻子的喉頭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時全說不出話來。

那天,阿錐才知道原來艾斯尼頸上的舊傷,是通往時代劇變的一個深淵。布爾什維克軍人抓走尼古拉二世一家人的那一夜,曾對皇軍瘋狂掃射,艾斯尼因而頸部中彈失去意識。當他從血泊中醒來,帶著部屬趕到西伯利亞的烏拉山區,布爾什維克軍人已經離去,但所留下殘暴的殺戮畫面卻讓他無法克制地對著天空嚎啕大哭。「沙皇一家人全被射殺了,一個都不留,他們的遺體甚至都被潑了鹽酸……」如何走出那片出森林?艾斯尼已經不記得了,但尼古拉二世全家遺體蜷縮焦黑的模樣,多年來始終難以自他的腦海抹滅。

ASTORIA股東糾紛之後,艾斯尼陷入抑鬱寡歡。被好朋友出賣的憤怒以及無法離開台灣、與親友重逢的失落,終究讓他積鬱成疾而中風。一九六一年十二月,艾斯尼倒臥在明星二樓,被緊急送往醫院。儘管如此,他始終離不開明星。住院三天之後,他再度坐著公車從醫院來到武昌街,一步一步拄著柺杖,沿著階梯爬到二樓靠窗的老位置。

此後的十二年當中,中風七度來襲,但直到最後一次住進醫院之前,艾斯尼到明星報到的習慣不曾改變。別人老勸他留在家中休養,但阿錐卻天天幫他在明星二樓保留一處「專屬特別座」。他和艾斯尼雖然都沒有多說,因為彼此都清楚,對艾斯尼而言,明星不只是一間西點咖啡屋,更是異鄉的另一個「家」。遠在北國的家回不去,至少也要回到飄著故鄉味道的地方!

一粒鹽巴一趟霜雪之旅

一九七○年四月二十四日,阿錐正在日本大阪旅行,突然飯店的電視播出新聞快報——「台灣蔣介石的兒子蔣經國在美國遇刺」,主播急促地唸著新聞稿,他的心頭像是被鐵鎚重重搥了一下。他努力壓抑住不安的心情,繼續往下聽,「蔣經國安全脫險,凶手已被逮捕……」仔細聽完每一個字,他鬆了一口氣癱在沙發。

不到一分鐘,他又跳了起來說:「芬娜呢?她一定嚇壞了吧!」

他打了國際電話進七海寓所,電話流浪許久總算聽到芬娜的聲音。「芬娜,我是老簡,我聽說尼古拉的事情了,妳還好嗎?」

「嗯……還好。」芬娜口裡雖然回答好,但是發抖的聲音卻透露出心裡的不安。

「有人陪你嗎?」阿錐希望此時能有個人能給她力量,但芬娜停了一下才說:「大家都忙……沒有關係。」他心想丈夫發生這麼大的事,做太太的一定嚇壞了,但此時竟沒半個人能夠安慰她,於是告訴芬娜:「我晚一點剛好要大直附近,我過來看妳。」

掛上電話,阿錐拎起行李直奔機場。三、四鐘頭之後,飛機抵達松山機場(當時桃園機場尚未興建),出了關,坐上計程車直奔七海寓所。進到寓所,管家領著他來到客廳,只見芬娜一個人坐在客廳裡,只有蔣經國平日常坐的那把椅子陪著她,空空蕩蕩的客廳顯得更加寂寥。

「妳還好嗎?」阿錐用俄語問著。

雖然芬娜點點頭沒有說話,但蒼白的臉卻藏不住內心的驚嚇和擔憂。他絞盡腦汁想著安慰的話,「沒事的,我剛剛看過新聞,尼古拉很平安。」平常的芬娜多半用國語和阿錐交談,可能是慌了,她也用俄語回答:「我知道,但他人還在美國,過幾天還要去日本,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

阿錐不斷地安慰:「別擔心,我聽說尼古拉不去日本了,事情辦完就回台灣了。」芬娜緊蹙的眉頭稍微鬆開來,她急急地問道:「真的嗎?他要回來了嗎?」他苦笑點頭,心底卻慨嘆到底政治為何物?竟教這曾經熱情的俄國女子只能守在庭院深深之處?就連此時此刻也只能讓擔憂和孤獨陪伴自己倚門盼望?

離開七海寓所時,他再次叮嚀:「別太擔心。」但芬娜不安的臉龐不知何時已經換上堅毅神色,「是啊!就算風雪再大,路還是要走,就像當初我們在西伯利亞一樣。」

阿錐攔了計程車回中山北路,車上,他想起許多年前芬娜曾在閒聊中提起在西伯利亞的往事──那時蔣孝文才剛出生,蔣經國突然被取消工廠副廠長、《工業日報》編輯等職務及蘇共候補黨員資格,收入頓時沒了著落,大約有半年的時間,只能靠芬娜微薄的工資過活。有一回,一家三口乘著火車橫越廣大的西伯利亞,暴風雪拖著火車走走又停停,一連六天仍無法抵達目的地。在零下幾十度的冰天雪地裡,隨身攜帶的鹽、麵包、酒(註1)都吃完、喝完了,芬娜只能從袋子裡刮下最後的一粒鹽巴──「沒有辦法,只好先給孩子含一含,再從孩子口中摳出,讓自己和尼古拉輪流含囉!」她說。

風景快速在車窗外流轉,阿錐腦海中浮現尼古拉年輕時的模樣。他還想起芬娜曾經提到,那時西伯利亞的溫度降到零下三十多度,所有的錢都拿去買大衣、棉襖了,沒有工作的蔣經國為了取得物資,甚至得提著水桶到餐廳門後的水溝去挖些雪回家,再將上頭的廢棄浮油刮來使用……記憶中,芬娜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臉上一派輕鬆自然,倒是一些俄羅斯人聽過他們的遭遇,從此不敢將自認最苦的日子拿來說嘴。

隔了幾天,電視播出芬娜帶著孫子前往機場接機的鏡頭,畫面中的她一如往常地微笑;阿錐一邊看新聞報導,一邊想,也許是因為飽受風霜,也許是經過寒風徹骨,才造就芬娜的溫婉、堅忍和隨遇而安吧!

關上電視機,阿錐打了通電話回明星,請同仁送了些俄羅斯軟糖、麵包和一個大蛋糕到七海寓所,老朋友平安歸來,當然值得好好慶祝一番。掛上電話,阿錐被自己興奮的語調嚇了一跳,但他不在乎,因為這是他唯一能為這對老朋友盡的一點心力了。

台灣第一個巧克力蛋糕

一九六○年明星第一次產權易主後,阿錐為了讓艾斯尼不被驅逐出境而獨自頂下經營。但契約打理好了,資金張羅好了,準備重展旗幟,卻發現廚房的師傅跑了。

接手那天,阿錐走進店裡,見到店內只剩幾個員工坐在板凳上聊天,百無聊賴的樣子,讓人不禁懷疑,這是平常熱鬧的明星嗎?

「怎麼還沒開始工作?這時不是應該要開始包裝了嗎?」阿錐既著急又不解。
「沒有人做麵包、蛋糕,沒有東西包呢!」員工回答得理直氣壯。
「其他人呢?廚房的師傅呢?」阿錐更焦急了。
「走了!」一個員工中氣十足地說,彷彿事情早該這麼發生。
「走了?」阿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衝上二樓,再跑回一樓的廚房。真的,偌大的店裡,竟除了眼前這幾個人之外,沒有其他半個員工。

怎會這樣呢?阿錐數了數,一共少了八位員工。

「他們都到哪去了?」他不死心問道。
「其他股東告訴大家,股東拆夥了,明星就快倒了,所以大家都到別的地方找工作去了。」

雖然不想追問是哪一個股東放的消息,但他也知道事情不妙了。

「客人呢?有客人上門嗎?」

員工吞吞吐吐說道:「有啊!說要訂蛋糕,但是我們又不會做蛋糕……」

突然,千斤重擔落在肩上,壓得他幾乎不能呼吸。

阿錐感覺心跳急促、眼前一陣花白,但他告訴自己,深呼吸,冷靜下來,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事情必須一件件來。首先,必須先穩定軍心。他召集所有留下來的員工,明確地宣布,明星不會收,往後除了改由他擔任老闆,其他一切照舊,老老闆艾斯尼會擔任顧問,薪水一毛也不會少;再來,必須留住客人。他請員工向客人解釋,因為材料不夠,蛋糕、麵包數量不夠,暫時只先供應俄羅斯軟糖等西點;還有,必須即刻調來幫手。他撥了電話給小姨子、連襟,動員親友找了四個剛離開學校,正在等當兵的小伙子,約定好明天清晨五點到廚房幫忙。

忙進忙出,總算讓明星稍稍恢復生氣,阿錐喝了口水,喘了一口氣。但是,明天的麵包呢?明天的蛋糕呢?擋得了一時,擋不了永遠,今天可以用西點頂著,明天客人上門又該怎麼解釋呢?買不到一次可以接受、兩次買不到可以忍耐,第三次再買不到,客人大概就不願意再上門了。眼前最棘手的問題是,明星上下沒有任何人會做麵包或蛋糕,過去艾斯尼負責經營,甚少參與廚房工作,根本不會做麵包;而自己偶爾雖會幫忙列比利夫夫婦,但多半是打打蛋、打麵粉,不曾真正做過一個麵包,至於蛋糕,更是連麵粉、奶油的比例都不確定,如何做出能賣的產品?

他不想讓失意的艾斯尼操心,更不甘心明星的光芒就此熄滅;站起身來,他決定抬頭迎向突如其來的狂暴風雨。他尋思著,當初西點是外國人做的,雖然俄國人都走了,或許仍可找到會做西點的外國人,於是駕車到進口外國材料的美軍福利社,期待找到一線希望。很可惜,這些人多半只負責買賣,對做西點一竅不通。他不想放棄,「或許有教人做西點的書籍呢?」突然一線曙光在眼前亮起,對啊!香港為英國人管轄,英國人的主食也是麵包,一定會有相關食譜。他打了國際電話給一位在香港美軍福利社工作的朋友,請對方盡速到書店幫忙找書;幾個小時之後,他再度撥電話確認,朋友說:「我只找到一本《Home Make》,裡頭寫的全是蛋糕的作法,派得上用場嗎?」

「一定要派上用場。」阿錐沒有餘地。

然而,書在香港、人在台灣,隔著浩瀚的海峽,就算飛鴿傳書只怕也緩不濟急。朋友問他如何是好?他說:「你唸,我記!」於是肩膀夾著電話,雙手不停地抄寫著海峽那頭傳來的每個英文字,生怕遺漏任何一個細節。不知抄了多久,艾斯尼那隻老時鐘噹噹噹地響了十二下,午夜十二點了,捨命陪君子的朋友也累壞了,說了聲:「祝你好運!」結束了一場漫長的跨海連線。

有了製作蛋糕的方法,硬仗才要開始,他必須先消化筆記上的作法和數據。製作西點最重要的就是食材比例,但《Home Make》的資料是針對家庭為單位進行設計,並不適用販售使用。選了其中三個基礎蛋糕的作法,他一一換算比例,將材料用量放大為產品需要的份量,再將資料做成小抄,頂著月光走出家門,驅車前往明星。

凌晨兩點多,明星空無一人,站在熟悉的廚房裡,竟感到如此陌生。他提醒自己,絕不能表現出不安或退縮,一定要給員工信心,明星的招牌才不至毀於一旦;員工上工之前,他還必須背妥小抄上的做法,不能讓員工發現老闆其實並不會做西點。背著背著,新進的學徒陸續來了,他趕緊將紙條塞進口袋,招呼學徒進行製作前的準備。

首先,得先做銷售量最大的麵包,除了外國人,火車站一帶已有不少台灣人不再只吃饅頭、豆漿,習慣買明星的麵包當早餐。

阿錐閉起眼睛,在腦海裡找尋布爾林和列比利夫夫婦在此製作麵包的畫面,憑著記憶一步一步帶領學徒做著同樣的動作。四個完全沒碰過西點的年輕人宛如初入廚房的新進娘,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打麵粉的打麵粉,揉麵糰的揉麵糰,一一照著他的指示進行;第一批麵包出爐的時間到了,烤爐飄出濃郁的麵包香,學徒們全擠上前,阿錐從烤箱取出麵包,樣子似乎沒問題,口感呢?他切開一個分給四人試吃,即刻聽到「好香!好好吃!」的歡呼聲。

學徒們興奮極了,阿錐也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他感覺手感回來了,俄國人當年製作麵包的模樣如電影放映一樣,一幕幕回到腦海,第二批、第三批的麵包也都順利出爐。儘管徹夜未眠,但看著所有的麵包如期擺上門市,看著客人一如往常選購麵包,阿錐內心一陣激動──「總算沒有砸了明星的招牌!」他抹著沾滿麵粉的手,欣喜不已。

緊接著,是更難的挑戰——蛋糕。麵包,至少曾經看過俄羅斯人製作;蛋糕,卻連碰都不曾碰過。但阿錐沒有退路,他集合四個學徒,期望能夠做出可以販賣的蛋糕。生怕學徒發現自己現學現賣而失去信心,於是他藏起紙條,靠著記憶指導學徒製作蛋糕──「第一個步驟先放入雞蛋、麵粉、奶油;第二個步驟將材料打發;第三個步驟……」

「第三個步驟……」糟了!第三個步驟是什麼?徹夜未眠加上勞累,他發現腦筋開始不聽使喚,學徒們全望著他、等待下一個指令,自己卻不敢從口袋裡拿出紙條。靈機一動之下,他鎮定地說:「喔!你們先等一下,老闆先去上廁所。」進了廁所,拿出小抄找到答案,又回到廚房說:「第三個步驟將材料打到八分發……」

那天,學徒們都以為這老闆是愛跑廁所的人,做個蛋糕得跑兩、三次廁所。沒有人知道,其實他是到廁所看小抄惡補;也沒有人知道,明星新一代的蛋糕,竟在這樣的情形下重生。

試驗的三種蛋糕全部成功,從未見過蛋糕的學徒們看到成品漂亮出爐,紛紛對阿錐投以崇拜的眼神:「老闆,你真正有厲害!」他卻感覺睡意像一隻隻螞蟻從腳底爬上全身,留下一句:「老闆還要再去上一下廁所,剩下麻煩你們收拾了。」鑽進車裡,他總算能好好睡上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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