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白鷺鷥飛過──盧修一和他的時代

◎第五章  青絲變白髮


一九七六年十月,三十六歲的盧修一初為人父,女兒佳慧和他一樣,有著尖尖的下巴,粉嫩棉軟的小小身軀,惹人愛憐;「老來得女」的喜悅,讓他發瘋似的猛洗照片,逢人就送,就怕人家不知道他有這麼一個可愛的孩子。平時因為疼惜妻子彈得一手好琴的「金手指」,他總是包攬所有粗活;飯後洗碗,是他在比利時餐廳打工練就的功夫,因此做起來駕輕就熟,不過給嬰兒洗澡,還是生平頭一遭,他很快抓到訣竅,做得比陳郁秀還上手,外出時,也經常是他把孩子背在胸前。
這些在歐洲稀鬆平常的行為,在民風保守的台灣,簡直就是家庭角色中「男尊女卑」的顛覆舉動,不但招來盧修一母親的指責,也讓街坊鄰居大開眼界。盧修一根本不管別人怎麼想他這位當教授的「大男人」,既然愛家人,何來面子問題?男人力氣比女人大,何必非要太太承擔?他做得勝任愉快,享受著「愛是行動、愛是給予」的天倫之樂,這才是最重要的。
小生命為家庭帶來歡樂,也帶來不少煩惱。佳慧有先天性氣喘,經常一發作就喘不過氣來,夫妻倆看著女兒痛苦而無辜的神情,心疼不已,每次到醫院急救,都得住院一個禮拜。盧修一和陳郁秀為了如何照顧小佳慧、採取什麼治療方法,屢次因見解不同而起爭執。
相愛容易相處難,單純恩愛的夫妻生活,因為新成員加入,角色扮演也隨之複雜起來,上下親子關係、婆媳互動,不能只靠愛得夠深來維繫,還需要以智慧去面對、解決。回到台灣,在真正的家庭生活中,盧修一才覺得自己有多麼幸運,能夠擁有一位才智雙全的好太太,和他一起經營三代同堂的家庭,讓他長年來對於親情的渴望不再有缺憾。

*在保守校園撒下民主種子
家和,則萬事興旺,盧修一的教學生涯發展順遂,除了在日間部主授政治學、各國政府、西洋政治思想史三門重要課程,還同時擔任夜間部行政管理系系主任和推廣教育中心主任,後來,日間部的政治系系主任請辭,盧修一得張其昀器重,再接下第三個主任的職務。
為了不負所望,他日夜奔波於台北與陽明山之間,特別在師資方面著力甚深。他認為「明師」比「名師」重要,除了學問與素養,他非常重視為師者是否具備教學的熱忱、能否對學生付出愛心,並以此作為是否續聘系上老師的依據;另外,又以極真誠的態度,專程到台大、政大、中興大學教授研究室,親自延請心中的好老師到系上任教或提供專題講座,希望能嘉惠學子。
這位形象清新、行動力與親和力一流的年輕教授,非常受到學生歡迎與愛戴。許多人對盧修一經常戴著法蘭西呢絨帽的身影,以及偶爾提及的歐洲經歷,感到新鮮、好奇,但最有魅力的,是他課堂上所展現的自由開明丰采,還有流暢的口才及活潑生動的授課方式。他不像一般教授大都照著課本筆記講課,寫完黑板字,他喜歡走到學生身旁提出問題,比如對民主的看法如何?多數決的真諦是什麼?非民主國家的一元意見符合多數決的精神嗎?國家、政府、政黨,三者的意義功能與彼此關係為何?
他不喜歡學生讀死書,考試作答若只是完整寫下課本的內容,並不能得到最高分,反倒是觀念通透、論述鞭闢入理的表達,最能獲得青睞。所以,他會在監考時視學生作答狀況,適時給予提示,為的是讓學生明白題目的真正宗旨,好好掌握答題時應有的核心思考。他會在改考卷時注意到這一點,有時候學生少寫兩題,但因為論述完整、看得出來把書念通了,他就給予最高分。
盧修一所講的「西洋政治思想史」和「政治學」,獲得學生很高的評價。他尤其著重早期西方民主思想的啟蒙,對於國家的起源予以深入的闡述,經常從學理及國外案例分析「社會契約論」及人權觀念,也強調多元主義的價值、傳遞關懷社會弱勢的理念。他以政治光譜教導學生認識世界各國的政治發展,讓學生自己去體悟台灣所處的位置。
用比喻去說明嚴肅的政治議題,盧修一相當拿手。比如許多人對「民主」都有錯誤的想像,認為那是非常和諧的境界,但其實這當中不能避免衝突,而衝突一定是「惡」嗎?他告訴學生,擠公車時遇到剎車,雖然大家互相碰撞,卻重整了乘客的位置和車廂裡的空間,因此,衝突並不可怕;民主也是這樣,過程中的妥協與衝突、一來一往,是為了在良善的目標與制度建立的基礎上追求進步。類似這樣的說明,對純粹研究學問的年輕人,真有醍醐灌頂的作用。
為了鼓勵學生思考,他讓某些課程採取學生專題報告及討論的方式來進行,這在稍顯閉塞的校園中,是非常新穎的做法。他從不談論或批評台灣時事,避免涉入現行既存的政治問題,即使有些熱中政治的學生找他討論,也總是簡略帶過,並不深談;但他鼓勵學生找出獨立的觀點,不要盲從摸瞎、人云亦云,也絕不抑制與他不同的想法,更不會利用年輕人的純真去強加灌輸自己的思想。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是:建立正確的民主價值與風範。
除了教學,盧修一亦師亦友,每當系學會舉辦學術或康樂活動,他並非事不關己地只會發號施令,而是帶領學生一起做;每次有球類比賽,總是讓他想起過去的學生時光,他非常享受和這群子弟打籃球或排球的快樂,經常身兼教練似的幫忙排定隊伍陣容和攻守位置,然後投入痛快的競技。
他所主掌的夜間部行政管理系,有不少學生是通過國家考試的在職公務員。他像對待日間部政治系學生一樣,勉勵一般生多下功夫,積極參加公職考試,還要求作學長的要用心輔導學弟,分工蒐集考古題、撰寫試卷答案、提供應考經驗和訣竅。在他優秀的領導下,行管系高中國家考試的人多達數十位,成果令人刮目相看,當紅色榜單一貼出來,還在學校引起不小的騷動。

*大難臨頭不自知
公開的學校工作,盧修一做得有聲有色,使得政治系名聲響亮,與新聞系成為文化學院最著名的招牌科系。私底下,他從來不間斷與史明保持聯繫,大約平均一個半月寫一封信,讓史明知道台灣的情勢、他在教育工作上潛移默化的影響、以及組織成員的近況。這些內容並不涉及對國民黨有任何不利,但由於組織和史明本人,都是政府當局的「大毒瘤」,加上在戒嚴時期,私人信件可以被任意拆開來檢查,因此為了安全起見,這些秘密通信不但得使用暗語、假的發信人姓名與地址,還必須採取另一種字體來書寫。
他經常利用週末午後三、四點的時間寫信,陳郁秀不是在家教授鋼琴課,就是睡午覺,偶爾幾次,他告訴家人要外出與日本朋友見面,但其實是史明派人來台灣和他進行口頭聯絡,並且交付一筆工作時所需要的資金;家裡的日本瓷杯,許多是盧修一請日本友人特地帶來給他當作小禮物,好讓他面對家人時有個交代。這些暗中進行的秘密工作,陳郁秀毫無所悉,盧修一深知,家人什麼都不曉得,就是一種最好的保護。
沒有人知道盧修一同時扮演那麼多角色,有些還是對立衝突的,究竟是怎樣的心境,能夠確定的,是他竟然可以把每種身分發展到極高的程度,如此走鋼索般的生活,只要不小心在言行上輕忽了,隨時可能帶來毀滅。
一九七九年,為了教授升等,盧修一決定到法國完成博士論文,正式取得博士學位。史明擔心他以「台灣共產黨史」為題,會有危險,但其實這是得到國民黨長官同意與認可的,更獲得校方准假、留職留薪。倒是申請出國手續時,必須通過嚴峻的查核,讓他有點擔心,辦理護照與簽證,足足花了一個多月才抵定。九月中旬,他暫別家中四位親愛的女性:母親、妻子、三歲與周歲的女兒佳慧和佳君,重返巴黎,進行論文最後階段的總整理與撰寫定稿。在資料提供及日文翻譯方面,王詩琅、戴國煇、史明、郭松根等人,都熱心相助,幫了很大的忙,吳榮義在比利時深造的學生周天成,則特地到他位於共和廣場附近的租屋處幫忙打字。
在他單調寂寞的寫論文期間,貼在房間牆上一對可愛稚女的放大照片,以及透過房東老太太電話傳來遠方家人的聲音,是生活中最大的心靈慰藉,讓他思鄉之情稍得紓解。然而十二月十日在高雄發生驚動國內外的「美麗島事件」,卻教他心急如焚、躊躇不安,將近兩個月毫無心思寫作,他經常和張維嘉等人聚在一起,還相約盡快回台灣。
蔣經國自父親蔣介石手中順利掌握權力之後,成為蔣家第二代接班人,面對「美麗島事件」後排山倒海而來的國際壓力,以及一九八○年二月廿八日發生的「林義雄宅血案」,不敢掉以輕心,因此在針對眾多涉案人士展開天羅地網大逮捕後,以軍事法庭公開審判,代替過去恐怖的秘密整肅和處決。得知「美麗島事件」被捕人士刑期雖重,卻沒有出現枉送性命於「唯一死刑」的憾事,盧修一才把心思轉回到此次巴黎之行最重要的事情上面。年底,他在提交論文、通過口試之後,再也無心留在國外,片刻不停滯地立即搭機回到台灣。
「風度翩翩、浪漫熱情」的盧教授又回到文化學院工作崗位。他的課依然叫座,吸引了許多外系學生旁聽,但是任誰都不知道,身兼三個主任職務的他,因為是學校創辦人身邊的大紅人而招嫉,不但開始被有心人注意言行與背景,準備找出把柄,同時也被喬裝聽課的特務人員盯上,暗中對他進行嚴密的調查和監控。調查局早就掌握了他和史明的關係,當史明於一九八二年到美國與許信良碰面、打算共組「台灣民族民主革命同盟」時,即展開更進一步行動,逮捕盧修一,為期不遠。
這一年十一月,史明獲知盧修一可能有危險,趕緊透過另一位在島內工作的同志,交代他務必謹言慎行,凡事保持低調,千萬別暴露了身分,還問他再次託請日本友人到台灣會面是否穩當。
一九八三年元旦假期,研究文化人類學的開明派人士前田光枝,趁著新年觀光旺季來到台灣,第四度與盧修一碰面,親自交付史明針對歐美台獨組織運作的最新訊息和情勢分析所寫的手稿,以及「台灣民族民主革命同盟」組織章程。一月三日下午,前田女士準備搭機返回東京,就在順利辦完出境手續、進入候機室時,遭到逮捕。鑑於過去有多名獨台會同志受難的慘痛遭遇,史明立即想辦法通知盧修一逃亡,然而,一張早就編織好的大網正迅速撒下,已經來不及了。

*被控叛亂,押入黑牢
一月八日清晨,天空灰濛濛的,盧修一騎單車送二女兒佳君上幼稚園,回家時,發現被人一路尾隨跟蹤,他提高警覺東拐西繞,還故意穿過東門市場,卻怎麼樣都甩不掉對方,心想可能就要大難臨頭了。果然才進家門不久,屋外即傳來又急又重的腳步聲,隨即鈴聲大作。陳郁秀應門時,因為相信對方說是丈夫的學生,不疑有他就把門打開,沒想到將近十名訓練有素的情治人員立刻衝進來,迅速站在每個窗口和門口警戒,旋及當著陳郁秀、佳慧,以及不滿兩歲大的佳德面前,準備把「叛亂犯」押走。
正在後陽台晾衣服的盧葉蜜,看到兒子被兩位壯碩的便衣緊緊跟隨來到她面前交代數語,驚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倉皇面對劇變的盧修一,來不及跟家人解釋什麼,只在下樓時邊回頭邊對陳郁秀喊著:「看清楚拘票,趕緊找律師!」
這一整天,進駐的檢調人員粗暴混亂的大肆翻箱倒櫃,連掛在牆上的陳慧坤畫作,也被拆下畫框做嚴格的檢查,直到天黑抬走整整五大箱資料才全數撤離,包括盧修一的剪報、教科書、講義、雜誌,以及生活照片、友人通訊錄、照相機、錄音機等。被禁止踏出大門、更不准打電話的盧家老小,這時早就成了驚弓之鳥。盧家樓下從此多了一個崗哨,情治單位美其名為「保護家屬」,每天派駐警察進行二十四小時巡守監視,使盧家成了孤島。
風聲鶴唳中,人人談政治色變,逼得許多人不敢和盧家接觸,有些陳郁秀的鋼琴課學生也因此暫停前往。「林宅血案」與「陳文成命案」的巨大陰影籠罩在陳郁秀心頭,對於丈夫可能被處以「二條一」唯一死刑的傳言,感到驚恐、無助,不安全感所造成的傷害,一直在心中揮之不去。
文化大學政治系系主任盧修一被警總羈押入獄的消息傳開,震驚全台灣,成為一月九日中央日報頭條新聞。警總隨後擴大打擊面,持續逮捕有留德經歷的獨台會成員柯泗濱,另外,台大法律系柯澤東、蘇俊雄兩位教授,以及文化大學于德望教授、黨外人士陳正謨等人,都遭到拘押約談。
中央日報、聯合報、中國時報都以顯著的標題和篇幅報導後續新聞:「日籍女子前田光枝曾參加赤軍聯,受中共指使赴台進行顛覆活動,兩教授受牽連,案情複雜,引起震撼」、「警總展示叛亂函件,陰謀禍國罪證確鑿」、「暗中聯絡,早被監視,掌握鐵證,分頭逮捕」、「嚴密監控掌握叛亂組織,情報戰線擊潰顛覆活動」、「文化大學政治系主任盧修一被扣押,全校師生均感意外」、「史明原是共黨份子,操縱指使陰謀顛覆,所有策略行動師承中共伎倆,警總呼籲國人嚴加防範檢舉」、「盧修一文化大學教職,涉案後已遭停職解聘」、「結縭逾十載,須臾未曾離,盧妻亟盼夫婿返家,重拾昔日平靜生活」、「前田光枝、盧修一、柯泗濱三名涉案人,相繼結交共黨分子史明,受命從事島內武裝鬥爭」……。
黑牢裡的盧修一等三人,不斷接受疲勞轟炸、威脅誘導、軟硬兼施的審問和逼供,除了交代過去經歷,更被強迫承認由特務所捏造的不實事項,包括史明與「獨台會」是台共分子,與中共勾結、拿中共的錢從事台獨運動;林義雄母親與雙胞胎幼女是史明指使「獨台會」地下組織執行暗殺,「陳文成案」亦同;所作所為皆在從事叛亂破壞活動,企圖顛覆政府等等。
面對政治犯或思想犯,國民黨政權慣以「三合一」入罪於人,無論台獨人士、中共匪諜、叛亂份子,都是三位一體的同路人,也是相互勾結謀反的大奸大惡之徒。對於每天三班制輪流伺候的審訊人員,盧修一嚴肅反駁:「說史明是共產黨,那是不可能的!我在認識他、跟他建立關係以前,就看了很多他的刊物,從一九七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回台灣這段期間,前後三次在東京和他碰面,和他有很深的交談,也得到很多教導。他提倡台灣民族,這樣主張的人怎麼可能受共產黨利用、拿石頭砸自己的腳?」
盧修一被關在哪裡,起先沒人知道,由於音訊全無,「生死兩茫茫」的擔驚受怕,讓他的家人至親痛苦不堪。警備總部軍法看守所的通知單上寫著:「盧修一君,因涉嫌叛亂案,業於(民國)七十二年一月九日移解台灣警備總司令部軍法處,正依法偵辦中,現羈押於本所。在押期間,其人生活,已獲妥善照顧,可請放心,特此奉告。」

*救援行動避免遭遇不測
六神無主、頓失依靠的陳郁秀,在絕境中生起營救夫婿的勇氣與力量,想盡辦法每天不停地奔走、請見,經常獨自走在寒風凜冽的深夜中,也不覺得害怕。她先後見過中國人權組織的負責人杭立武、時任副總統的父親中學同學謝東閔、人權作家的好友柏楊、團結自強協會秘書長沈君山,也緊急央求在法國的義兄侯錦郎、盧修一指導教授紀葉瑪在國外想辦法。她必須讓更多人關心此事,避免盧修一遭遇不測。
雖然見不到面,陳郁秀每三、四天就準備吃的、穿的,以及一些禦寒物品,請調查局人員交給盧修一,同時寫陳情書給警備總部總司令陳守山,請求准予會面,又向軍法處提出停止羈押聲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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