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像樣的不倫人妻

美彌子是打算今晚在這裡過夜嗎?
瓊斯很在意這件事。畢竟,已經快十一點了(瓊斯回來時已經快十點了)。當然,美彌子受傷是顯而易見(單方面被罵,任誰都會受傷),瓊斯也能理解爭吵過後的疲憊、憤怒、以及自暴自棄的心情。正因如此,他不想做出趁虛而入的事,不想失去今晚來投靠自己的美彌子的信賴與友情。
然而另一方面──瓊斯不得不繼續深思──要是美彌子做出什麼要求(例如安慰、讚美,確認自己身為女性的魅力與價值,或者更單純的,藉由肌膚與肌膚、吐息與吐息的對話),他該怎麼辦呢?同款的淡粉色針織上衣與外套,米黃色的棉質長褲,裸足(這裡沒有室內拖鞋這種東西),這身穿著打扮的美彌子,在瓊斯的城池也就是這間狹小的房間裡,遠比在戶外或在她家見面時顯得更無防備,更為楚楚動人。露在褲管外的白皙的腳,拿著汽水杯的纖細手指,手背的血管藍得透明可見。還有烏溜溜的黑髮,以及因悲傷而失去色澤的雙唇,這一切似乎都強烈地在對瓊斯訴求些什麼。
「雨,好像停了耶。」
美彌子說著站起身來,可能是為了確認,走到了窗邊。公寓的旁邊有個停車場,前面有一排樹木,那些在夏日展現出旺盛綠意的枝葉,如今也被風雨摧殘得無精打采,落葉濕淋淋地掉在地面。
「好香哦。」
美彌子說著探出窗戶,吸了一下空氣的味道。剛才的雨聲,已經被蟲鳴和蛙聲取代。蟲子叫得很勤,青蛙則是有一聲沒一聲,顯得慵懶沒勁。
瓊斯站在美彌子的後面。雙手抵著窗櫺,將美彌子環在手臂裡(瓊斯感覺得出,她的背部相當緊繃)。
「嗯,真的很香。」
瓊斯語畢,親了一下美彌子白皙的臉頰。這是試探(因為在瓊斯的經驗裡,女性被這麼一親,會慢慢地轉過頭來,讓男性的唇剛好吻上她的唇)。
然而結果並非如此。美彌子頓時挪開臉頰,轉過身來,一臉驚愕地看著瓊斯。
瓊斯覺得,這已經足夠了。於是他輕聲說:
「我懂了。」
然後放開手臂,讓美彌子自由。
「妳很愛妳先生哦。」
含笑而溫柔的聲音,發自內心。瓊斯沒有詢問的意思,但美彌子卻沉思半晌才說:
「我也不知道。」
由於她沉思的表情太過認真,瓊斯不禁覺得好笑,在心裡對美彌子說:我明白喲。儘管妳自己沒有察覺。
「妳要回去嗎?要回去的話我送妳回去,要住下來的話我去鋪床。我會去睡在廚房。」
瓊斯開朗地說。

當然,美彌子是愛浩的。至少,這是當下首先浮現的答案。不過,她隨即又自問「愛他哪裡?」結果就迷惘起來了。「因為他是我的丈夫啊!」美彌子真的這麼想,但隨後她又自我批判:「可是,我們明明是相愛才結為夫妻,說因為他是我丈夫所以我愛他,這也太奇怪了。」
更何況。
美彌子幫忙將杯子和冰塊收回廚房,一邊繼續想:更何況,今晚的浩簡直像個陌生人,像個令人作嘔、個性扭曲、粗暴且愚蠢的男人。我之所以希望瓊斯開口留我過夜,是因為不想回去有陌生人浩在的家。
「哇!」
一踏進廚房,美彌子不由得驚呼。碗櫥幾乎被書本占據了。
「因為我不下廚。」
瓊斯說著,打開設在高處的收納櫃,和幾個流理台下方的抽屜給她看。
「不需要鍋子之類的廚具。」
「原來如此。」
美彌子說,也明白了為什麼這個房間沒什麼東西,徹底整潔的原因。原來,東西都收到廚房裡了。
「不好意思,可以借一下洗手間嗎?」
美彌子帶著過意不去的心情,看著瓊斯在榻榻米中央為自己鋪好棉被後(總覺得過去幫忙不恰當,所以不敢動手),非常客氣地問。瓊斯遞了新牙刷和乾淨的毛巾給她。
就這樣,美彌子在瓊斯家過夜,但上床之後遲遲睡不著。一方面是穿著原本的衣服(瓊斯說要借她睡衣,但美彌子婉拒了)躺在別人家的棉被上睡覺,總覺得怪怪的,一方面是驚訝於自己竟然能那樣激烈吵架,被罵的衝擊與憤怒、對於變成不認識的浩的恐懼。這一切的一切,猶如糖漿淋在鬆餅般滲入腦袋,使得美彌子憤怒、不安,難以成眠。
沒問題。瓊斯的話再度響起。不過,美彌子思索。不過,從家裡跑出來時,我想見的不是浩,而是瓊斯。我希望對我說沒問題、讓我安心的人也不是浩,而是瓊斯。這不就是問題嗎?
浩──
躺在用毛巾折成的枕頭上,美彌子心想。只要浩認為我和瓊斯是骯髒的關係,我就不想回去。美彌子確實這麼想。不過,當然她也知道,不回去是不行的。想到這裡,美彌子不禁在瓊斯的棉被裡輕聲喟嘆。浩已經睡了嗎?躺在沒有我的床上,他會感到寂寞嗎?
由於房裡點著一盞小燈泡,並非全然黑暗,睜開眼睛看得見天花板的木紋。木紋和橙色的燈泡,讓美彌子感到很懷念,宛如小時候去淺草外婆家住時見到的光景。
拿著枕頭和毯子去廚房睡的瓊斯也睡不著,不過他睡不著的原因和美彌子截然不同。即便已經躺下,但一直猶豫要不要起來喝再喝一兩杯「野生的火雞」。借酒精之力應該比較容易入眠,但又擔心喝酒睡覺會打呼。瓊斯不想讓美彌子聽到自己的打呼聲。

        *     *     *

翌晨,是個秋高氣爽的晴天。天空猶如剛洗過般清澄高亮,空氣沁涼,吸起來很舒服。
「早啊,昨晚睡得好嗎?」
瓊斯道早安時,美彌子坐在窗邊,茫然地望著窗外。棉被已經折好了,收在房間的角落。書桌上收音機音量,調到幾乎聽不到的程度,因此瓊斯明白,美彌子小心翼翼地不想吵醒他。
「早安。」
美彌子轉身向瓊斯道早安,臉龐猶如小孩般有點腫腫的。
「這個房間,夜晚和早上的景象截然不同啊。」
「這樣啊?」
這是瓊斯早就知道的事,但他帶著某種謙遜如此說。
「對啊。昨晚我完全沒注意到,真的好乾淨好清新。該怎麼形容呢?像禪寺一樣。」
美彌子覺得穿著睡衣的瓊斯很有男人味,不好意思一直盯著他看,所以說話時視線對在他的頭部,但內心依然不禁讚嘆,這個人穿睡衣真好看。然後,突然很努力要想起浩穿睡衣的模樣。因為她認為應該這麼做。幸好順利想起來了,美彌子也鬆了一口氣。暗暗地在心裡說,不要緊的,我也很喜歡浩穿睡衣的模樣。
「我去做早餐,妳稍等一下哦。」
瓊斯這麼說,但美彌子婉拒了。
「不用了,真的不用麻煩,因為我得回去了。」
話一出口才意識到,在這裡過夜打擾人家,現在說什麼「不用麻煩」實在太過分也太奇怪了,因此又改說:
「對不起,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不會不會。」瓊斯微笑說。「一點都不麻煩。歡迎妳隨時再來玩喲。我是習慣不鎖門的。」
美彌子報以感謝的微笑,拎著手提袋站起身。
「不過,妳真的不吃早餐嗎?完全不費事哦,我一下子就做好了。因為只有貝果和奶油起司。我早餐一直都只吃這個。」
美彌子已經穿上鞋子了。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真的得回去了。」
儘管自己也覺得很矛盾,但美彌子現在就是想早點回家。結果變成早上回家啊。一想到這裡,不禁驚訝於自己的大膽。打開門,瞇起眼睛看向朝陽。想起剛才聽到收音機的八點整點報時,浩應該已經去上班了(他每天早上八點整準時出門上班)。下了鐵樓梯,走在住家與出租公寓林立的街道,往自己的家走去(完全沒注意到,穿著睡衣的瓊斯站在欄杆邊目送她離去的背影)。身體感到奇妙地輕盈,但雙腳有點無力,搖搖晃晃地走著,心想,昨晚我說不定真的發燒了。手上拿著傘覺得很尷尬,但願不要碰到熟人。

理所當然的,家一如往常矗立在那裡。美彌子走進大門,登上階梯,打開玄關門的鎖。但進門一看,意識到一切都和昨天不同了。即便進入眼簾的東西都和昨天相同:白色陶製的壺形傘架、左邊的小窗、高到天花板部分鑲有鏡子的鞋櫃門、牆上的銅版畫(畫的是馬戲團的大象,美彌子很喜歡)。明明都是看慣的東西,但這一切卻明顯感到疏離而陌生。彷彿,在拒絕美彌子。
太荒謬了。
美彌子在內心說,故意踩響腳步聲進入自己的家。打開客廳的窗戶,讓新鮮空氣換掉室內凝濁的空氣。昨晚被扔向牆壁的書,以攤開的形式落在牆角,客廳的正中央,浩的潮濕襪子與手帕捲成一團扔在地上。即便如此,這一切看起來也都和昨天不同了,甚至牆壁、家具、窗戶、窗簾,或是美彌子不久前才插的白色鬱金香,都顯得如此陌生。
廚房還是老樣子。餐桌上依然擺著昨天為晚餐準備的麻質餐墊與碗筷(這真的是昨晚才發生的事嗎?這些餐具都是考慮菜色精心挑選搭配的),旁邊有個杯壁內側些許泛白的玻璃杯,可能是浩今天早上喝牛奶的杯子。然後她發現,昨晚做的菜全被倒進垃圾桶。甚至西式肉餅,都連耐熱玻璃器皿一起扔掉。美彌子想了一下,把它撿起來,只將變硬的肉扔掉,將玻璃器皿清洗乾淨。突然想到自己從昨天中午到現在滴食未進,但不覺得餓。以堪稱機械性的動作清洗碗盤後,接著刷洗水槽,連地板都擦了。步上二樓,打開所有的窗戶,將凌亂的床──浩昨夜可能輾轉難眠吧──收拾整齊。然後脫掉身上的衣服,全部扔進洗衣機,美彌子開始淋浴。

家,依然顯得疏離而陌生。甚至自己三坪大的房間,看起來都截然不同了。淋浴後,換上乾淨衣服的美彌子,也非得承認自己確實有點慌了。我被這個家討厭了嗎?不過,有可能只是一晚,一切就完全變了嗎?
這也太離譜了。
美彌子再度這麼想。基本上,我沒做任何壞事啊。不過這句話迴盪在內心時,自己聽起來都有些偏離事實。這個瞬間,美彌子才真的嚇到了。
「怎麼會這樣?」
美彌子嚇到不禁出聲低喃。此刻,她終於明白了:變的不是這個家,而是自己。
美彌子茫然地看著擺在用來當化妝台的小桌上的瓶瓶罐罐化妝品與咖啡馬克杯(昨天下午喝的),以及從荻中娘家帶來的兔子擺飾品,一邊心想,直到昨天這些東西確實是屬於自己的(還是說,其實是自己屬於它們的?)。就在此時,看到手機訊號燈一閃一閃亮著。這是美彌子的手機,昨晚忘記帶走。她戰戰兢兢地(因為連這個手機都覺得是別人的)拿起手機,畫面顯示未接來電和語音留言,加上簡訊共有十一則。
「美彌子?出了什麼事?去什麼地方,至少要跟浩說一下吧?妳在哪裡?總之,聽到留言後撥個電話給我。也要打電話給浩哦。」
這是母親的留言。
「美彌子?我是梨果。妳還好吧?剛才浩打電話來,問我妳有沒有來我家喲!事情很嚴重嗎?我會再打給妳,不過妳也要打給我喲!先這樣囉。」
這是學生時代的朋友的留言。
「美彌子?我是由佳。好久不見。剛才接到浩的來電,或許是我多管閒事,不過我真的有點擔心,所以打電話給妳。」
「喂?我是利惠子。美彌子,妳在嗎?那個,如果是因為我講的話害你們吵架了,真的很抱歉。不過,我認為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呃,請妳跟浩聯絡。拜託妳了。」
「喂?我是川村──」
因為容量滿了,錄音到此突然斷了。接下來的未接來電裡,竟然連美彌子以前去的插花教室的老師都有,因此美彌子知道浩昨晚打了很多地方詢問她的下落。
簡訊也是同樣的內容,只不過整體的語氣看起來比錄音留言來得輕鬆,例如「不可以吵架哦!」(還用XX畫了表情符號),又例如「隨時都可以來我家住哦,加油!」(加了一個握拳的繪文字);與其說是為她擔心,大多把重點放在打氣上。
聽完所有的留言,也看完簡訊後,美彌子為之愕然。這些人究竟是誰呢?當然,她知道是誰,這些都是她熟識的人。不過,他們現在好像都在很遠的地方──對岸──。
「糟糕。」
美彌子不禁低語。出聲低語後,更是難以置信。有生以來,美彌子從未如此驚愕過,甚至嚇到必須抓著用來當化妝台的小桌子,撐住身子。
「怎麼辦?」
接著又茫然地低聲說。
我,已經走到世界的外面去了。
美彌子意識到的是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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