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記憶倒數24小時

快樂是一種過程。不快樂是一種狀態。

──馬克.亨利.伊凡斯的日記

★克萊兒

有個男人在廚房裡輕聲哀叫。我的i日記放在大理石桌上,二極體的紫光一閃一閃,但他擋住路,害我沒辦法過去拿。我瞇起眼睛,只見他抱著左手,痛苦地縮著身體,血從食指上滴下來,腳邊都是茶壺碎片。

「怎麼了?」我問。

「滑掉了。」他說,嘴唇繃成痛苦的一直線。

「我看看。」我說,繞過陶瓷碎片走過去。走近時,他左手戴的金戒一閃,像在嘲笑我。那一瞬間,這些年來我對丈夫的基本認知重新浮上腦海。姓名:馬克.亨利.伊凡斯。現年:45歲。職業:小說家,希望能當選南劍橋郡的下任國會議員。1995年9月30日12時30分,我們在三一學院的禮拜堂結為夫妻,有九個人來參加婚禮,馬克的父母拒絕到場。我答應瓦特斯牧師,往後每天早上都會告訴自己我愛馬克。婚禮費用是678英鎊又29便士。我們上一次做愛是2013年1月11日晚上10點34分,距今已經兩年多。他六分半鐘就完事。

種種有關我丈夫的事實,究竟該讓我覺得痛苦、悲傷或是生氣,我還不是很清楚。

「本來想從半空中接住,」馬克說,「最後還是從洗碗機上摔下來。」

我查看他食指上的傷口,幾乎有三公分。我抬頭看馬克的臉,他額頭上皺紋深陷,憂心的魚尾紋往外擴散,嘴唇扭曲。我記得昨晚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好像夢到被什麼東西窮追不捨。

「看起來有點糟,」我說,「我去拿OK繃。」

我轉身快步上樓。事實:急救箱放在浴室鏡子旁的櫃子裡。伸手去拿之前,我在鏡子前停下來。從鏡中回望我的那雙眼睛,不像我昨天看見的眼神那樣焦慮不安,今天的瞳孔也比較清澈。但臉還是腫腫的,眼睛也泡泡的。

昨晚我哭到睡著,大半天都賴在床上。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用力瞪著鏡中那張腫脹的臉,用念力強迫相關的事實浮上腦海。但昨日讓我一整天愁雲慘霧的原因,卻像隻飄忽不定的蝴蝶,鼓著翅膀飛到遙不可及的地方。我只記得自己躲在家裡,蒙著枕頭啜泣,不肯吃東西。我挫敗地皺起臉,鏡中的臉也對我皺眉。昨天的不開心一定是因為兩天前發生的事。但會是什麼事?

我不記得前天發生了什麼事,因為記不住,我只記得住昨天發生的事。

我嘆了口氣,告訴自己:丈夫需要我。從櫃子裡拿出急救箱之後我趕緊下樓。馬克坐在餐桌前,幫受傷的右手手指頭止血,嘴唇還是繃得緊緊的,臉痛苦得皺成一團。

「我來弄。」我說,打開急救箱。

我用棉花棒清理傷口時,馬克痛得縮起來。傷口比我想像的還要深。

「我應該先消毒。」我拿出一小瓶消毒水,轉開瓶蓋。

「用不著小題大作。」

「我不會讓你傷口感染還跑來跑去。」

「只是小傷。」

我不理馬克,用大量消毒水處理傷口(他又一縮),幫他貼上OK繃。他張開嘴想說什麼,最後又皺起眉頭閉上嘴。

我親了他的手指一下才從桌前站起來,拿起廚房桌面上的i日記,用右手大拇指解開指紋辨識鎖,「讀取昨日紀錄」的紫色閃光隨即熄滅。我下拉到最後一筆。昨晚我寫下:

〈早上11:12, 醒來時覺得好糟。知道之後覺得肩膀沉重無比。躺在床上哭了好幾個小時。12:25,發現馬克在書房裡睡著了,把他叫醒,拿我買的禮物給他,雖然離他的生日還有一個禮拜。淚水再度決堤,躺回床上。家事全都放著不管,連院子也是。午餐和晚餐都沒吃。馬克一臉擔憂,不斷進來臥室跟我說,明天一切都會恢復正常。他說的對。昨天的惡夢到了早上就會消失。晚上9:15,我爬起來吃了香蕉,吃了平常吃的藥,喝了兩大杯單一麥芽威士忌就又躺回床上。〉

這份紀錄簡短明確,問題是上面沒說我為什麼哭,只暗示昨天的不愉快是兩天前的事引起的。惡夢般的傷心事。我上拉到倒數第二筆:

〈雷雨到早上9:47才停。之後帶納多去散步。下午1:30午餐,烤牛肉和馬鈴薯,在溫室自己吃。馬克想在書房吃,吃完才能繼續寫作。下午4:50,上格蘭傑路找艾蜜莉吃鬆餅喝下午茶,聊了很久。晚上平靜無事。馬克回書房繼續寫作。我蜷在電視前面吃微波剩菜。〉

讀完我很失望,甚至覺得困惑。本以為會對昨天心情低落的原因有點眉目,沒想到那麼簡短,甚至愈看愈糊塗。我又瀏覽一遍,一樣毫無所獲。馬克也許知道兩天前發生了什麼事。他跟我不一樣。他是「雙日人」,記得昨天和前天的事,所以才與眾不同,所以他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我記得昨天哭了幾乎一整天,」我說,發現馬克仍然皺著眉頭。「但我找不出原因。」

我們目光交會。他的瞳孔幽幽一閃,但我無法辨別那是憤怒?悲傷?還是恐懼?

他轉頭背對我,盯著我的蝴蝶蘭看了片刻才回答。

「兩天前的晚上妳忘了吃藥,」他說,「昨天才會老毛病發作。」

肯定沒錯。事實:我從2013年4月7日開始服用漢穆特.喬醫師開給我的兩種抗憂鬱藥:立普能和倍思樂。每天兩顆立普能、一顆倍思樂。我伸手拿起桌上的藥罐,在腦中過濾更多相關細節。事實:2015年6月1日下午2:27,我帶著喬醫師的處方箋到紐漢藥局拿最近的一次藥。兩種藥分別拿了60顆和30顆,夠我吃一個月。

我數了數灰色藥罐裡的藥丸。照理說應該各剩下50顆和25顆,但實際上卻有52顆和26顆。

「你說的對,」我嘆道,「我忘了吃藥。」

馬克咕噥一聲就站起來。我察覺到他的肩膀稍微放鬆了些。

「我來收拾乾淨。」他說。

馬克拿著掃把和畚箕打掃廚房時,我走去冰箱拿鮮奶,肚子餓得咕嚕嚕響。我把玉米片倒進碗裡,拿著湯匙在廚房桌前坐下,然後打開收音機。沙沙靜電聲在廚房響起,沒多久就傳來車險比價網站的廣告歌。馬克把碎片都掃走之後,決定還是想來杯茶,於是拿出馬克杯,把伯爵茶包丟進去。

「早安,」收音機裡的男性聲音說。「歡迎收聽八點新聞。期望鼓勵單日人和雙日人通婚的國會法案,日前已獲得女王御准。根據2011年的人口普查,單日人與雙日人各占我國總人口七成和三成。根深柢固的文化偏見導致雙方長久以來難以融合。2014年英國登記有案的通婚數僅389例。」

我偷瞄馬克一眼。他正在攪拌茶裡的糖,嘴角上揚了些,雖然幅度不大。我知道他為什麼高興。這則新聞想必對他正在進行的議員選舉是個好兆頭。事實:二十年前他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勇敢娶單日人克萊兒.布許為妻。他是個理解英國單日人族群需求、希望和恐懼的雙日人。他娶我為妻。

「近年來科學研究證明,單雙夫妻生下雙日人小孩的機率高達七成五。」

小孩。事實:我想要小孩。我內心強烈渴望有個小寶寶能讓我呵護、疼愛。但我們之間已經沒有親密互動,要怎麼生孩子?

「政府相信,雙日人比例增加,將有助於提高英國的競爭力和生產力,」播報員接著說。「政府推動通婚法案,為單雙結合的伴侶關係提供稅率優惠,此法預計在2016年2月15日正式上路。」

這些人懂什麼!事實不容忽視。我強迫自己認清事實,不管喜不喜歡都一樣。

事實就是:跟雙日人結婚的單日人,天天都要面對自己的記憶缺陷,永遠都會自覺矮人一截。也許這就是我多年服用抗憂鬱藥的原因。即便如此,要我離開當年不顧社會最大禁忌、娶我為妻的男人,我連想都不敢想,那樣我的處境只會更加不堪。事實:馬克最成功的小說《死亡門前》讓他拿到35萬英鎊的預付版稅;我們住在紐漢村一棟可以俯瞰康河的豪宅裡,有六個房間、一間溫室,還有一片1,700坪的花園。我們每年到加勒比海度假兩次,每次都坐頭等艙。要是我嫁給單日人,到現在我還在大學藍調餐廳裡端盤子。

播報員開始播報劍橋地方新聞。我豎起耳朵。

「今天清晨,民眾在康河上發現一具中年女性的屍體,地點就在紐漢村附近的自然保護區……」

啪的一聲,淹沒播報員的聲音。我抬起頭,只見馬克手中的馬克杯掉到廚房地上,四分五裂。他面前只剩下一灘冒著煙的伯爵茶,茶包軟趴趴掛在他的腳上。

「劍橋郡警局發言人表示,警方認為這起死亡案件疑點重重,目前已展開調查,」播報員說。「繼續播報氣象,氣象局表示,今日風大……」

我關掉收音機,房間安靜下來,氣氛卻比剛剛加倍緊繃。

「怎麼了?」我問。

馬克沒回答。他眼神渙散,肩膀緊繃成一直線。

「是因為那個女屍的新聞嗎?」

我丈夫眨眨眼,一定讓我猜中了。是因為她沒錯,但是為什麼?

★馬克

今天早上從廣播聽到新聞時,我以為再糟也不過如此,我錯了。

俗話說的好,無知便是福。我望著克萊兒的眼睛,二十年前我在大學藍調餐廳一眼就迷上了那雙眼睛(我的日記上這麼說)。今天她的瞳孔清澈透明,沒有因為得知真相而蒙上陰影。一日之隔就天差地別。昨天那雙眼睛痛苦到生不如死,今天卻映著平靜的淡紫色虹膜,在遺忘的幸福中安然無憂,免於知的懲罰。

風開始在樹梢上呼嘯。

就這一次,我寧願放棄一切,變成像克萊兒一樣的單日人。尤其是今天。我知道她嫉妒我,打從心底嫉妒我。我們的婚姻裡一再冒出這個問題,我的日記也是。我已經數不清第幾次寫下「克萊兒最近對雙日人的批評是……」這樣的句子。

她根本不知道,就因為是單日人,她才有權利成為更快樂的人。

我深呼吸,努力平撫腦中的千頭萬緒。

「怪了。」我說。

「馬克,理查森警探還在等。」克萊兒抱著雙手,一雙困惑的眼睛盯著我不放。

我別無選擇,只能跟著她從花園小徑走向警探。即使隔著距離,我仍然看得出對方身材高大結實,肩膀孔武有力,是那種你不敢造次的體格。

我瞇起眼睛。對方不知把什麼東西塞進口袋,看起來像相機包。該死。他在我家花園照些什麼?我加快腳步走過去。

「早安,警探。」我說。走近一看,這才發現鷹勾鼻毀了他的五官。

「早安,伊凡斯先生。」

「聽說你要找我?」

「抱歉打擾,我知道你很忙,但我得通知你索菲亞.艾琳的噩耗。今天早上有人在康河上發現她的屍體,我很遺憾。」

「什麼?」

「收集親友證詞是這類案件的標準程序。我們需要拼湊出死者生前進行的活動,確保驗屍官得到所有必要資訊。看來你跟艾琳小姐彼此認識。能否麻煩您跟我到警局走一趟做個筆錄,用不了太多時間。」

我聽見克萊兒倒吸一口氣。

「你說……你說馬克和索菲亞認識?」

「是。」警探點點頭。

「馬克……」克萊兒轉向我,瞳孔放大,像在指責。「是真的嗎?」

該死。我應該趕緊澆熄在我太太眼中緩緩悶燒的疑慮。

「我查查看。」我說,拿出日記,盡可能擺出最無辜的表情查看搜尋結果。

「我的日記上說,我跟索菲亞是兩年前在約克的作家節認識的。她是個滿懷抱負的小說家,正在寫……呃……精神病院患者的故事,尤其是他們因為服用藥物而陷入錯亂的各種幻想。她請我在她買的《死亡門前》上簽名,說她是我的大書迷。你怎麼知道我們認識,警探?」

「艾琳小姐在她的日記裡提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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