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海洋綺戀【《決戰王妃》作者第一個愛上的角色】

在一切終結的時候,你會永遠牽掛的細節都還挺耐人尋味的。廂房牆上的鑲板是什麼模樣,還有地毯是多麼奢華,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我記得空氣中充滿了鹹水的氣味,濃到甚至沾上了我的皮膚。弟弟的笑聲從另一個房間傳來,彷彿這場暴風雨只是趟刺激的冒險,而不是一場惡夢。

房裡瀰漫著一股煩躁的氣氛,壓過了恐懼和擔憂的情緒。這場暴風雨打亂了我們晚上的計畫。今晚原本要在上甲板舉辦的舞會泡湯了,我也失去了可以炫耀新洋裝的機會。當時我生命中的煩惱是如此微不足道,現在幾乎令我感到羞恥。但那是屬於我的從前從前。在那時,我的現實生活美好得跟童話故事一樣。

「如果船再這樣搖下去,我就來不及在晚餐之前弄好頭髮了。」媽媽抱怨。我躺在地板上,抬起眼瞄向她,努力試著不讓自己吐出來。她鏡中的倒影就跟電影明星一樣光采奪目,鬈髮看起來也完美無瑕,但她從不滿意。「妳該從地上起來了。」她繼續唸道,往下瞥了我一眼。「如果管家進來了怎麼辦?」

我搖搖晃晃地走向躺椅,遵照她的指示──就跟往常一樣──雖然我不認為這個姿勢有多淑女。我閉上眼睛,祈禱水面能夠恢復平靜。我可不想真的吐出來。我們這趟旅程在來到這個終結之日以前都平凡無奇,只是一趟從甲地到乙地的家庭旅行。我已經想不起來我們當時的目的地是哪裡了,我只記得那是趟豪奢的旅程。我們家的財富在經歷了一九二九年的華爾街股災後仍分毫未損,而我媽喜歡讓每個人都注意到這件事。因此,我們住的漂亮套房不只擁有寬廣的窗戶,還有一群提供專屬服務的私人管家。我正在考慮要不要搖鈴請人拿個水桶給我。

就在那一刻,當我還因為不舒服而頭昏眼花時,我聽到了某種聲音──彷彿是從遠方傳來的搖籃曲。那聲音挑起了我的好奇心,還有一股莫名的渴望。我抬起發暈的頭,看到媽媽的注意力也轉向窗戶,尋找那個聲音的來源。我們的視線對上了一瞬間,彼此都需要確定自己不是幻聽。當我們知道不是只有自己聽到後,便又轉向窗戶,仔細聆聽。那旋律美麗得令人心醉,像是獻給虔誠信徒的讚美詩。

爸爸向房內傾身,他脖子上剛包好沒多久的繃帶,是他試圖在這種天氣刮鬍子的後果。「那是樂團在表演嗎?」他語調冷靜, 眼中卻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渴切。

「可能吧。聽起來是從外面傳來的,對不對?」媽媽忽然變得迫切不已、呼吸急促。她一手貼著脖子,興奮地吞了一口口水。「我們去看看吧。」她跳起來,伸手抓了件毛衣。我震驚不已。她明明最討厭淋雨了啊。

「但是,媽媽,妳的妝,妳剛剛才說──」 「噢,那個啊。」她不理會我,將手臂套進一件象牙色的羊毛衫。「我們只會出去一下下,等回來之後還有時間重新化好的。」

「我想我留下來好了。」我跟他們一樣深受那旋律的吸引,但臉上濕黏的觸感提醒了我,剛才只差一點我就要吐出來了。離開房間絕對不是個好主意,所以我把身子縮得更緊了一點,抗拒那股想要站起來跟著走出去的渴望。

媽媽轉回身子,看著我的眼睛。「如果妳也在我身邊,我會感覺好一點。」她微笑著說。

這是母親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儘管我開口想要抗議,卻發現自己站了起來。這不只是單純想要遵守指示而已。我必須到甲板上去。我必須更靠近那首歌。如果當時我留在房裡,可能就會被困住,跟著整艘船沉沒。如此一來,我就可以和我的家人重聚。在天堂或地獄,或什麼都不是的地方──假如後來那一切都是假的。但那都是真的。

我們走上樓梯,一路上都有一群群的乘客加入我們。直到那時,我才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有些乘客向前衝,在人群中推擠;有些人看起來則像在夢遊。

我踏入暴烈的雨中,在門邊停下腳步,看著眼前的景象。我用雙手蓋著耳朵,擋住震耳欲聾的雷聲和催眠的樂聲,一邊試著站穩腳步。有兩個人衝過我身邊,一步也沒停下就跳入海中。暴風雨應該沒有嚴重到需要大家棄船吧?

我看向最小的弟弟,發現他正伸舌舔舐雨水,就像山貓用爪子撕扯著生肉。在他旁邊的人也試著學他,他倆打了起來,爭奪著雨滴。我往後退,轉身尋找第二小的弟弟。我一直都沒有找到他。他被往前撲的人群衝散,在我搞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之前就失去了蹤影。

接著我看到了我父母,手牽著手,背靠著船緣的欄杆,然後若無其事地往後倒,朝船外墜落。他們露出微笑。我放聲尖叫。

發生什麼事了?全世界都瘋了嗎?

一個音符竄進我耳裡,讓我放下雙手。在歌曲掌控我的同時,恐懼和憂慮也逐漸褪去。看來跳進水裡、讓波濤擁抱自己的確是比任大雨拍打來得好。這主意聽起來令人垂涎。我需要喝那些水。我需要讓水充滿我的胃、我的心、我的肺。

我朝著欄杆走去,那股強烈的渴望在我體內流竄。我要喝到全身每個角落都充滿水,那一定很舒服吧。我幾乎沒注意到我已經跨到了欄杆的另一邊,對一切都視若無睹,直到撞擊在臉上的水讓我恢復清醒。

我就要死了。

不要!我邊想邊朝著水面掙扎游去。我還沒準備好!我想活下去!十九年太短了。我還有很多食物沒有嚐過,還有很多地方都沒去過。我也想要有個丈夫、有個家庭。這些願望都在一瞬間粉碎……

頃刻之間,我被拉出了水底下的一團混亂。彷彿有隻手環住我的腰,精準地拉著我穿越一具具人體,直到我完全脫身。很快我就發現自己正平躺著,瞪著眼前三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孩。

一時之間,所有驚恐和困惑都從我體內消失了。彷彿從來就沒有暴風雨、沒有家人、沒有恐懼,自始至終都只有這些完美無瑕的臉龐。我瞇起眼打量她們,說出唯一可能的答案。

「妳們是天使嗎?」我問,「我死了嗎?」

離我最近的女孩有一雙綠色眼眸—就像媽媽耳環上的祖母綠寶石──一頭發亮的紅髮環繞在臉旁。她朝我彎下腰,「妳還活得好好的呢。」她跟我保證,口音帶有一點英國腔。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如果我還活著,早該感覺到喉嚨被鹹水刺激的疼痛啊?我的眼睛不是會因為進水而灼痛嗎?我的臉撞進水裡的地方應該會很刺痛才對吧?但我的感覺非常好、整個人完好無缺。我要不是在作夢,就是死了。一定是這樣。

從一段距離之外,我聽見尖叫聲傳過來。我抬起頭,從波浪之間看到我們的船尾從水裡翹起,看起來好不真實。

我斷斷續續吸了幾口氣,對於自己還能呼吸仍感到十分困惑,同時聽著其他乘客在我四周溺水的聲音。

「妳記得些什麼?」她問。

我搖搖頭。「地毯。」我試著回想,感覺到那些記憶已經開始變得遙遠模糊。「還有我母親的頭髮。」我說,嗓音嘶啞。「然後我就在水裡了。」

「我叫瑪麗蓮,她是艾絲琳。」她指著一個對我露出溫暖微笑的金髮女孩,「那位是努恩蓓可。」努恩蓓可的膚色暗如夜空,看起來幾乎沒有頭髮。「我們是歌者。海妖,大海的僕人。」瑪麗蓮對我解釋,「我們幫助她。我們……餵養她。」

我瞇起眼睛。「海都吃什麼?」

瑪麗蓮瞥向正在下沉的船,我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幾乎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這是我們的職責,很快也會變成妳的。如果妳把時間獻給她,她就會給妳生命。從今天開始,直到一百年之後,妳不會生病或受傷,也不會變老。當妳的時間到了,就可以拿回妳的聲音,重獲自由。妳就可以繼續活下去。」

「對不起,」我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懂。」

其他女孩在她身後露出微笑,但她們的眼神看起來很悲傷。「沒錯,妳現在可能無法理解。」瑪麗蓮說。她伸手順過我濕透的頭髮,彷彿已經把我當成同伴來對待了。「我跟妳保證,當時我們也沒人搞得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妳會懂的。」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震驚地發現我正站立在水面上。在一段距離外,還有幾個人在水中載浮載沉、對抗著海流,好像以為這樣就可以活下來。

「我母親在那裡。」我哀求著。努恩蓓可嘆了一口氣,眼中充滿感傷。

瑪麗蓮伸手環住我,看向海面上的船隻殘骸。她在我耳邊低語:「妳有兩個選擇。妳可以跟我們待在一起,也可以跟妳母親一起。跟她一起,而不是拯救她。」

我保持沉默,一邊思索。她說的是真的嗎?我可以選擇去死?

「妳說過妳為了活下去,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她提醒我。「希望妳是真心的。」

我看到她眼中的盼望。她不希望我離開。也許是因為她這一天已經看了太多死亡了。

我點點頭。我會留下來。

她把我拉近,在我耳邊輕聲說:「歡迎成為海妖姊妹的一員。」

我被捲進水裡,某種冰冷的物質灌進我的血管。儘管我害怕不已,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 八十年後

大海的海流迴旋著歡迎我們,在我沉入水中時,一種像是搔癢的感覺環繞我的身體。我在大海懷抱的溫暖中放鬆下來,心情平靜不少。

耶咿!我們深潛進水裡出發時,伊麗莎白高呼一聲。我們前進的速度讓她身上輕薄的衣物被海流捲走,她伸展雙臂,頭髮在身後舞動,等待著穿上海妖的禮服。

我們以這種形態移動時,身上的每件塵世物品都會消失。大海會打開她的血管,釋放出千萬顆鹽粒,附著在我們身上,形成優雅、飄動的長禮服。那些華美的衣服具有大海的每一種顏色——人類的眼睛永遠捕捉不到的珊瑚紫;朝著光生長的海草綠;在日出下燃燒著金光的砂色——而且同樣的顏色從來不會重複出現。看著那些鹽粒一顆顆掉落幾乎讓人感到心痛,但我們離開大海後,這些衣服從來無法維持超過幾天。

* * * * *

「妳要開派對嗎?」

我抬起頭,眼前出現一個不修邊幅的金髮男孩,他正推著一個堆滿書的手推車。他的名牌髒髒的,讓我看不清楚他的名字。他的穿著是標準的男大生風格——卡其褲和毫無特色的襯衫,袖口捲到手肘上。現在都沒人肯花心思打扮了。

我壓下正要嘆出口的氣。這種事在我們身為海妖的「刑期」之間是無可避免的。我們注定會吸引人們,男人尤其容易受我們影響。

我沒有回答他,重新低下頭,暗自希望他看得懂我的意思。我會選擇坐在三樓後方可不是因為我想和其他人打交道。

「妳看起來壓力很大,開個派對應該滿有幫助的。」

我控制不了我的冷笑。他根本毫無頭緒。但不幸地,他把我的微笑當作可以繼續對話的邀請。

他順了順頭髮——一個現代版的「日安,小姐」——然後指著那一大疊書。「我媽說要烤出厲害的甜點,訣竅就在於要用溫過的碗。也不是說我很懂啦,我連煮麥片都可以燒焦了。」

他的笑容讓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而且在他羞赧地把一隻手插進口袋時,我有點被他迷住了。

真是太遺憾了,真的。我知道他對我並無惡意,我也不想傷他的心。但就在我準備使出最無禮的手段、直接走人時,他原本放在口袋的手朝我伸了過來。

「對了,我叫艾欽力。」他說,等著我的回答。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還不習慣居然有人能無視我的沉默。

「我知道聽起來很怪。」他誤解了我的困惑。「這是我們家族傳下來的名字。算是啦。是我媽那邊某個親戚的姓。」

他仍然伸著手,等著我回應。通常我的回應就是直接逃走。但伊麗莎白和美朱都能夠和其他人互動了。老天,伊麗莎白周旋在一個又一個的愛人之間,甚至連一句話都不用說。而且這個男孩有某些地方……不太一樣。可能是他看起來連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勾起嘴角、露出微笑,也或許是他的聲音就像雲朵一樣溫暖地流瀉而出。如果我潑他冷水,我很確定最後會傷害到的是我自己,而不是他,而我會後悔莫及。

我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暗自希望他沒注意到我的皮膚有多冰冷。

「妳的名字是?」他催促我。

我嘆口氣,很確定這會立刻讓這段對話畫下句點,不論我的立意有多良善。我用手語比出我的名字,他睜大雙眼。

「噢,哇。所以妳一直都在讀我的唇囉?」

我搖搖頭。

「妳聽得到?」

我點點頭。

「但妳不能說話……嗯,好吧。」他開始拍找他的口袋,而我試著壓下正竄上背脊的恐懼。我們沒有太多規則,但已經存在的那些規定是絕對不能違反的:在其他人面前保持沉默,直到開口歌唱的時刻來臨;一旦唱歌的時機到來,絕不可遲疑;當我們不唱歌的時候,絕對不做任何會暴露身分的事情。走在街上、坐在樹下是一回事,但現在這個情況呢?試著和別人對話?這讓我踏入非常危險的領域。

「找到了。」他宣佈,拉出一支筆。「我沒有紙,所以妳得寫在我手上了。」

我瞪著他的皮膚,內心天人交戰。我該用什麼名字才好?美朱在網路上幫我買的駕照上的名字嗎?

我用來租我們住的海灘小屋的名字?我在上一個城鎮用的名字?我有好幾百個名字可以選。

我選擇告訴他真相,雖然這可能是個很蠢的舉動。

「凱藍?」他讀著手上的字。

我點點頭。讓世上的某個人知道我的真名,感覺竟是這麼自由,讓我非常驚訝。

「很棒的名字。真高興認識妳。」

我勉強露出微笑,還是覺得不太自在。我不知道該怎麼閒話家常。

「妳用手語還可以讀一般學校,真的是很酷欸。我還以為我到另外一個州來上學就已經很勇敢了。」他取笑自己。

儘管我這麼尷尬,還是很欽佩他讓對話繼續下去的努力。這比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願意做的還多。他再度指向那疊書。「所以,呃,如果妳還要舉辦那場派對,需要有人幫妳一起弄那個蛋糕的話,我發誓我會盡可能好好表現,不至於毀了一切。」

我對他抬起一邊眉毛。

「我是認真的!」他笑得好像我說了什麼笑話一樣,「不管怎樣,祝妳好運。下次見囉。」

他靦腆地揮揮手,然後推著手推車往走道走去。我目送他離開。我知道我會記得他的頭髮,就算在靜立不動時也亂得像被狂風吹過,還有他眼裡的和藹。而假如他將來在那種絕望的日子遇見我,我會恨死自己記得這些細節。

儘管如此,我還是非常感激。我記不得上一次有如此像人類的感覺是什麼時候了。

* * * * *

「我還有二十年,」我靜靜地說,「如果我現在搞砸了,過去的八十年就白費了。妳跟我一樣清楚那些違紀海妖的故事。美朱,妳親眼看到了伊法瑪的下場是什麼。」

美朱顫抖了一下。五〇年代,大海在南非的海岸救起溺水的伊法瑪,而她答應以服侍大海換取活下去的機會。她跟我們待了一段時間,總是和我們保持距離,單獨待在自己的房間,大多數時候看起來都在祈禱。後來,我們猜她的冷漠也許是為了不要和我們產生羈絆。當她第一次歌唱的時刻來臨時,她站在水面上,下巴昂起,拒絕開口。大海把她拉下水底的速度飛快,彷彿她從來沒有站在那裡過。

那是對我們所有人的警告。我們必須歌唱,也必須保守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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