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新巡者【作者信守來台承諾,台灣入鏡超凡人的旅程】

楔子

上士季馬.帕斯圖霍夫是好警察。

當然,偶爾他也會以不甚合法的手段對付無恥的醉鬼。比如說,給他的腮幫子一記老拳,或者狠踹一腳。但只有在醉鬼公然挑釁、拒絕前往醒酒所時,他才會這麼做。季馬不排斥從烏克蘭或中亞黑戶手中收下五百盧布,警察收入很低,就讓違規的人直接把罰款付給警察。他也完全不反對酒館主人以一杯干邑取代白開水,或者原本該找一百盧布,卻找了一千盧布的做法。

然而,工作就是工作,危險又困難,況且警察的危險性是一般人所不知的,本來就應該有實質的鼓勵。

但季馬絕不跟妓女和她養的小白臉拿錢。這是原則問題。他所受的教育使他無法這麼做。他也不會刁難只有喝了點小酒、尚稱清醒的民眾。可是一旦遇到歹徒,他二話不說,即刻追捕。對小竊案也努力調查、細心蒐證(當然是在受害者堅持的情況下),盡量記住那些「通緝要犯」的臉孔。他已經逮捕了好幾個人,其中包括罪證確鑿的殺人犯──先殺了妻子的情夫(可以原諒),又殺了妻子(可以理解),最後還想殺了給他情報的鄰居。鄰居對於兇手不知感恩的行為,困惑地撥了「02」。接獲報案的季馬前來逮捕,只見犯人舉著沾滿鮮血的細弱雙手敲打鐵門,企圖把挑撥離間的鄰居拖到樓梯間,好痛揍他一頓。

總之,季馬自認是好警察。這與事實相距不遠:在同事之中,他顯得相當勤勉,就像童書中的模範警察司維斯圖金。

季馬職業生涯中唯一的污點出現在一九九八年一月。當時他還年輕,和中士卡明斯基一起在「蘇聯國民經濟成就展覽館」附近巡邏。相較季馬的菜鳥資歷,卡明斯基算是老大,並為了這份工作感到驕傲。當時他們被稱為「警員」或「管區」,還不是時下流行的「波麗士大人」,也不是輕蔑的「條子」。而他的指導方針是:積極尋求賺外快的機會。那個晚上就是這樣。卡明斯基看到一個醉醺醺的年輕人,手上還拿著一小瓶廉價的伏特加酒,立刻開心地吹了哨子,並和季馬一起攔住年輕人,要他馬上掏出五十或一百盧布。

但事情有些不對勁。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醉漢突然清醒過來,他的眼神儘管明亮,卻流露駭人的野蠻,彷彿一條不再相信人類的流浪狗。接著,醉漢要巡警們也來一杯。

當時是葉爾欽主政的後期,國家混亂的局勢就要終結,街上還是買得到伏特加。而他們居然就聽從了建議,走向售貨亭,瘋子般嘻笑,一人買了一瓶和醉漢手上相同的酒。隨後又各自買了一瓶,接著再來一瓶。

三小時之後,季馬和卡明斯基興高采烈地從街上回到管區巡邏,幸好沒被免職,只受到一頓嚴厲的訓斥。從那時起,卡明斯基逢人就說遇到的醉漢是催眠師,或特異功能人士。季馬沒多說什麼,只是牢牢記住他的眼。

深怕哪天冤家路窄。

或許是季馬把醉漢記得太牢,也或許是他自己培養出的特殊能力,因為過了一陣子後,他開始看得見這些眼神奇特的人,並暗自稱他們「狼」或「犬」。

「狼」擁有平靜淡漠的猛獸眼神。他們眼神並不邪惡,甚至充滿愛意,畢竟野狼咬死綿羊並非出自惡意。季馬會躲開這類人,盡量不引起他們的注意。

「犬」比較像之前遇到的醉漢:擁有狗一般的眼神,有時略帶罪惡,有時忠心忍讓,有時略顯悲傷。只有一點讓季馬感到困惑:狗兒的眼神不是看向主人,而是主人的孩子。因此,季馬也會躲避他們。

季馬此項特長已行之有年。

***

如果兒童是生命的花朵,這個小孩就是開花的仙人掌。

一走進舍列梅捷沃國際機場的航廈,小孩就開始大吼大叫。氣極敗壞的母親滿臉通紅,拉著他的手,但小男孩雙腳撐地,頭向後仰,大聲號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搭飛機!媽咪,不要啦!媽咪,我不想啦!媽咪,飛機會掉下來!」
母親鬆開手,小男孩咕咚倒在地上。這個肥嘟嘟的小男孩滿臉淚水,年紀大約十歲,他的裝束在莫斯科的六月天裡顯得單薄。看來這班飛機將飛往溫暖的城市。

坐在離他們二十公尺遠咖啡廳內的男子起身,差點打翻尚未喝完的啤酒。他凝視男孩和說教的母親,然後坐下低聲說:「太恐怖了,簡直是場惡夢。」

「我也這樣認為。」對面的年輕女性附和他的說法。她放下咖啡杯,一臉不悅地看著男孩。「換做是我,我會說實在很討厭。」

「我倒不認為有什麼好討厭的。」男人輕柔地說。「這事太可怕了……無庸置疑……」

「我是……」女孩還想接話,發現男人根本沒在聽,於是閉上嘴巴。

他拿出電話撥號,低聲地說:「我需要一級……一級或二級。不,我不是在開玩笑。請找一下……」

掛了電話後,他看看女孩,點點頭說:「抱歉,這是緊急電話……您剛說了什麼?」

「我是頂客族。」女孩傲然地說。

「不要孩子的人?您生不出孩子嗎?」

女孩搖頭說:「這是普遍的誤解。頂客族反對生小孩,完全因為孩子使我們變成奴隸。所以你得選擇──當個逍遙、高傲的人,或繁衍下一代的社會附屬品!」

「啊……」男人點點頭。「我以為……您身體有毛病,還想介紹好醫生給您……那麼,您還有性生活嗎?」

女孩微微一笑,說:「當然!難不成我們是性冷感?性啊,夫妻生活啊,很美好也很正常。只不過……把自己和這種大吼大叫、跑來跑去的小孩綁在一起……」

「髒兮兮的。」男人又補了一句。「孩子到處大便,而且一開始他們不會自己擦屁股。」

「髒兮兮!」女孩表示同意。「沒錯!把美好的黃金歲月浪費在小野人身上……希望您不打算對我說教,要我改變想法,生一大群孩子吧?」

「我沒有這種打算。我相信您,也確信您終其一生都不會有小孩。」

小男孩和母親走過兩人身邊,男孩沉默不語,可能已經與現實妥協,知道自己非上機不可。母親低聲安慰兒子:「那裡的海水很溫暖,旅館很高級,還可以看鬥牛。」

「天啊!」女孩大叫一聲。「他們要去西班牙……我們好像搭同一班飛機……您可以想像連續三小時聽這個小胖胖歇斯底里的尖叫嗎?」

「不是三小時吧?」男人說道。「一小時十分或一小時十五分……」

女孩臉上出現些許蔑視。這個男人看起來事業有成,怎麼可能不知道這種小常識……

「到巴塞隆納得飛三小時。」

「三小時二十分鐘。可是假如……」

「您飛去哪裡?」女孩對他很感興趣。

「哪兒也不去。我剛送走朋友,就坐下來喝杯啤酒。」

女孩遲疑了一下。

「塔瑪拉,我叫塔瑪拉。」

「我叫安東。」

「您應該沒有小孩吧?」塔瑪拉問道,她不願放棄這個話題。

「為什麼沒有?有。我女兒娜吉婭跟這個……小胖胖……同年紀。」

「也就是說,您不想讓自己的太太健康又自在?她的職業是?」

「太太嗎?」

「難不成是女兒……」

「她是學醫的,不過,她比較像是……魔法師。」

「欸,這就是我不喜歡你們男人的地方。」塔瑪拉站起來。「盡想像些虛構的完美形象。魔法師?想必您很滿意她拱著背煮飯、洗尿布,晚上不睡覺……」

「滿意啊。只是現在沒人洗尿布,紙尿布流行很久了。」

聽到「紙尿布」這三個字,女孩的臉抽搐了,彷彿有人丟一把蟑螂請她吃。她抓住包包,連道別的話都沒說,就朝櫃檯走去。

男人聳聳肩。他拿起電話放到耳邊,電話立刻響了起來。

「檢查完畢了?不,不可能是三級。到巴塞隆納的飛機客滿。假設是二級……不能嗎?」

他沉默半刻,接著說道:「我需要一個七級干擾。不,我說的不是真的,小男孩有一、二級預見未來的本領。我怕黑暗一方捷足先登……用五級干擾改變一個普通人和一個超凡人的命運……好吧,算在我頭上。」

酒還沒喝完,他就站了起來往航班櫃檯走去。小男孩神情緊張,雙腳不停變換姿勢,在一臉木然的母親身旁動來動去。

男人走過護照檢查處(不知為何竟然無人攔住他),走向這位母親。他禮貌地咳了一聲,捕捉到她的眼神後,朝她點點頭。

「歐嘉,早上熨完凱沙的短褲後,您忘了拔掉電熨斗的插頭……」

女人露出驚恐詫異的表情。

「您可以搭晚班飛機。」男人繼續說:「但現在最好回家一趟。」

女人立刻朝出口奔去,彷彿完全忘了自己有個兒子。而男孩睜大眼睛看著男人。

「你想問我是誰?媽媽怎麼會相信我?」男人問他。

男孩的眼神暗了一下,不知是看進他的眼睛深處,還是望向遠方。

「您是安東.戈羅捷茨基,光明高等巫師。」男孩說道。「您是娜吉婭的父親。您……把我們所有人……」

「怎樣呢?」男人趣味盎然地問他:「然後呢?怎麼樣?」

「凱沙!」女人彷彿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兒子,回頭大叫。小男孩顫動了一下,眼神中的迷霧散去。他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謝謝您!」

「我把你們所有人……」男人若有所思地說著,一面看著女人拉著兒子沿玻璃牆奔向計程車招呼站。「我愛你們所有人?我殺死你們所有人?我把你們所有人都害慘?我把你們所有人……我到底把你們所有人怎麼了?」

他轉身緩緩走向出口,在「綠色通道」入口停下腳步,看了看準備登機飛往巴塞隆納的隊伍。

隊伍排得很長,而且非常喧鬧,看來大家還是習慣到海邊度假。隊伍中有很多小孩、女人、男人,還有那位頂客女孩。

「願上帝拯救你們。」男人說道:「我可無能為力。」

***

季馬正好拿出打火機,讓夥伴比薩特點菸。雖然他也有打火機,不過這成了他們的默契:季馬拿菸,比薩特就湊過去點;這位亞塞拜然同事若想抽菸,季馬就會拿出打火機。季馬可能會說,兩人就是以這種形式表達雙方的尊重,儘管從民族問題到Benz-ML或BMW-X3哪輛車比較酷, 雙方看法大相逕庭。

但季馬不用這樣想,因為他和比薩特開的都是福特,比起俄國伏特加酒和亞塞拜然白蘭地,兩人更喜歡德國啤酒,對彼此也相當友善。季馬按下打火機,一道微弱的火舌冒了出來,就在比薩特的香菸湊向打火機的同時,他往機場出口一瞥,打火機從他的手裡掉了下來。

有名「犬」類人步出離境大廳的出口。這是一個書生模樣、長相不嚇人的壯年男子。季馬已經習慣這類人,不過此人不僅是「犬」,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蘇聯國民經濟成就展覽館」……遇到的那個人………不過此時他沒有醉相,只是微醺而已。

季馬一轉身,緩緩在地上尋找打火機。帶著警犬般眼神的男人經過時,完全沒注意他。

「昨天喝酒了?」比薩特同情地問道。

「誰?」季馬嘴裡咕噥。「喔,沒有,打火機滑了一下……」

「你雙手顫抖,而且臉色發白。」同伴提醒他。

季馬終於把打火機遞給他,眼角餘光看到男人走向停車場,也不管比薩特還沒點燃香菸,自己先拿出一根抽了起來。

「你今天不太對勁……」比薩特說道。

「是啊,昨天喝多了。」季馬唸唸有詞,又看了出口一眼。

此時一匹「狼」帶著猛獸般自信的眼神,踏著堅定的步伐走出來。季馬轉身。

「早上應該喝碗熱湯醒酒。」比薩特一副訓斥的口吻。「不過,要喝對湯,要喝我們亞塞拜然的熱湯。亞美尼亞熱湯根本就是毒藥。」

「熱湯都一樣吧。」季馬回應他。

比薩特輕蔑地吐口痰,搖搖頭說道:「看起來都一樣,本質可大不同!」

「本質可能不同,實際上卻一模一樣。」季馬回答他,一面盯著也走向停車場的「狼」。

比薩特沉默不語,心有不甘。

季馬深吸了幾口菸,又往機場出口望去。

第一個進入腦袋的想法是氣憤,甚至覺得難受:「他們是怎樣?一起說好開派對嗎?」

接著,他感到一陣駭然。

從大開的自動門走出一個人,他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環顧四周。他既不是犬,也不是狼,是另一種,第三類。

是把狼當早餐、把犬當午餐,再把所有好吃的留作晚餐那種。

虎。

不知為何季馬將那人分作這一類。他突然說道:「我肚子疼,得去趟廁所。」

「去吧,我抽一下菸。」他的同伴仍覺得委屈。

叫比薩特一起去廁所是件奇怪的事。但他沒有時間解釋或想藉口。季馬轉身快步離去,留下比薩特獨自面對。「他不會對比薩特怎麼樣吧……只不過走過他身旁。」他自我安慰。

季馬走到出境大廳門口,才轉頭觀看。

正好看見比薩特若無其事地舉手敬禮,並且攔下虎。他的同伴當然無法分辨他們,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季馬遭遇的事,感覺不出來。但此時連他都感到不對勁了。這是出自警察的直覺,能從人群中揪出外表毫不起眼、口袋裡卻裝著手槍或小刀的人。

季馬的肚子真的不舒服了。他奔向充滿人潮、行李箱,奔向喧雜卻安全的機場深處。

因為他是好警察,所以覺得這種行徑非常丟人。然而,恐懼還是壓過他心裡所有的感受。

***

如果將現有的魔法分類,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分成戰鬥魔法與日常魔法。新進的超凡人普遍認為「戰鬥魔法」的威力比日常魔法大兩倍,甚至三倍。夜巡隊的頭幾堂課中,只灌輸菜鳥一個基本認知:魔法並非用在惡意、戰爭或屠殺上……況且,隨便就可以找到五個普通的日常咒語取代「火球」或「厄爾德娜之吻」等戰鬥魔法,如「破碎機」可以輾碎垃圾,「熨斗」拿來燙床單,需要鑽孔就用「錐子」和「打孔器」,「普羅米修斯」可以輕鬆點燃營火或燒烤食物……

菜鳥們很快就理解,日常魔法其實在戰鬥狀態下也很管用。除了一些瑕疵:不是效果太慢,就是比戰鬥專用的咒語更耗費法力。新進超凡人使出「打孔器」,或以「熨斗」攻擊對手臉部所花的時間,其實可以使十次左右的「三刃飛刀」。

因此,經歷幾次效果不彰的「破碎機」與「排氣孔」後,大部分的超凡人不再比較日常魔法與戰鬥魔法孰優孰劣,而是回歸傳統,把日常魔法用在生活裡,戰鬥時就運用戰鬥魔法。

除了少數超凡人──那些贏得戰鬥巫師稱號的超凡人。

只有他們參透真理。其實「火球」與「擠壓術」就能完全壓制對手,而且可以維持很長時間,因為對手也如此,然後再用「意志障礙」「否定圈」「巫師盾牌」等咒語保護自己。光明與黑暗巫師就這樣以法術對峙,有時還能飆上幾句罵人的話。或許,這樣也很好。畢竟多數的巫師決鬥都不是生死鬥,只是對手不肯投降或不願離開決鬥場。要不然我們這些超凡人早就傷亡慘重了。

如果參與戰鬥的是真正的戰鬥巫師,事情就截然不同了。他會使用舊式的醫療咒語「柳樹皮」,或者效果類似的「阿斯匹靈」這種比較下流的咒語。這種出其不意的招術,會讓對手突然發現體溫比外在環境的溫度還低。戰鬥巫師也會以簡單的「研磨器」取代「三刃飛刀」。斯薇塔常用它做蘋果胡蘿蔔沙拉給娜吉婭吃,如果我把東西煎糊了,就用它來清理平底鍋……而且,對手會變細一毫米,而且四面八方都少了一毫米。通常,這兩招就能中止戰鬥。

我沒有成為真正的戰鬥巫師,而且很久沒丟火球了。

總之,此時朝我們飛來的火球令人肅然起敬。用生意人的話說,這是「上等火球」;詩意一點,它是「火球沙皇」;生物學家則會稱它為「A級火球」。冷血的數學家立刻看得出它是直徑約三米的火球。

而且是一團超嚇人的火球!

「媽的!」蓋瑟轉動方向盤,並且破口大罵。在真正可怕的時刻,只有俄語能傳達他的感受。我以偉大的俄國文化為榮!

勞斯萊斯向左急轉。和所有駕車的人一樣,蓋瑟下意識地向左打方向盤,保護自己,卻讓鄰座的人命在旦夕。不是因為他對我有什麼意見,只是直覺反應罷了。

表現直覺反應的還有我。我用手敲擊玻璃,讓我吃驚的是手居然伸出車外,張開手掌抓住飛來的火球。在弄清楚到底用「否定圈」或「巫師盾牌」之前,我已經不由自主地使出「擠壓術」,決定用純粹法力迎擊火球。

這個直覺反應很成功。「巫師盾牌」能否抵擋大火球的撞擊,還是未知數;蓋瑟是否來得及躲開,也是大問題。優質火球和現代火箭一樣,有自動瞄準的功能。

但純粹法力奏效了。火球像滾燙的油那樣四處濺開,一些小火星彈到車上,但奧莉佳也沒閒著,用半透明鱗片的精巧防護罩保護我們。火苗沿著車身滑至輪胎,我們飛越狂暴的火球。

我正好有時間看到對手。

他和兩位波麗士大人的描述大相逕庭。

身材勻稱,淺色頭髮。
相當年輕,頂多二十出頭。
一張和善的面容,看起來很像貴公子。

他穿著淺色衣服(因為在幽界第二層無法看清顏色)和披風。真正的披風!掛在肩膀後方的披風,簡直像漫畫裡的超人!

年輕男子站著,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的車,臉上的表情不是沮喪,而是些許的驚訝。

「走吧。」蓋瑟熄火後下車。

我和奧莉佳跟著他。沒有了車子的保護,幽界徹骨的寒意包圍我們,寒風平穩地吹著,這是幽界第二層永恆的風。

「你究竟是誰?你要什麼?」蓋瑟喊道。

年輕人沒有回答,看起來像在沉思。

「我們是夜巡者!請你們離開幽界!」我沒有喊叫,而是用洪亮自信的聲音對他說。

「否則休怪我們使用法力。」奧莉佳接著我的話說。

年輕人開始微笑。而蓋瑟小聲地說:「我可不會這樣說,萬一他……」

他果然先發制人了。我不知道蓋瑟想說什麼,但這名陌生人可不想浪費時間。他揮動雙手,想再捏一個新的火球,比前一個略小,但他沒使出來,掌中只是閃閃發光,似乎蓄勢待發……

「靜止!」奧莉佳大喊一聲,我彷彿聽到指令,立刻使出全力,將停止時間的咒語拋向陌生人。

怎麼樣?這個咒語比較人道,而且有效。敵人將無助地定在原地,但生命得以保全。我們有時間思考並採取行動,而他沒有。

但奧莉佳要的根本不是「靜止咒」,只是警告我們陌生人想做什麼。

蓋瑟突然消失了,像是沿著幽界上下跳動,奧莉佳跨了一個大步,飛到十公尺外的地方,如果蘇聯時期的跳高好手瓦列里.布魯梅爾或饑腸轆轆的吸血鬼看到,肯定都很羨慕。

而我像傻瓜一樣站在原地,迎接朝我飛來的「靜止咒」……

但我命中註定不該掛在幽界中,成為凝滯在琥珀中的蒼蠅。雖然我施的「靜止咒」比對手微弱,但它和迎面而來的咒語相遇,瞬間相互抵消。

「你這個資深笨蛋!」蓋瑟在我身邊破口大罵。他揮動雙手,透明水晶後方噴出綠色火燄。

「用不著這樣損人吧,老大。」我忍不住地說。

但我看到蓋瑟不解的眼神。

「很高興你還開得出玩笑,但我指的是他。」蓋瑟朝綠色火光點頭。「安東,你今天似乎把所有成功的額度都用完了。以靜止咒迎擊靜止咒可不是容易的事。」

「他嗎?」我朝年輕人點點頭,想確認老大指的是什麼。我看著綠色火燄,它已緩緩熄滅。「這是什麼?」

「你的靜止咒阻止了他。」蓋瑟拐彎抹角地說,但語氣非常堅定。

綠火完全熄滅。
年輕人拍拍黏在披風上的綠色火星,眼睛還盯著我們,只是眼神中多了敵意。

「哇。」奧莉佳轉向我們。「也就是說,我們制服了『原始森林』……」

「大禍臨頭了。」蓋瑟脫掉外套丟向地面。

但年輕人看起來並不想進行肉博戰,他以弧形方式移動,繞過被靜止咒冰封的地方。儘管他的外貌和善優雅,我卻清楚地憶起季馬說過的話。

虎……

此時我們聽到了引擎聲,戰鬥巫師馬克和他的團隊終於趕上我們了。依我之見,他們在車停妥前就跳車。加里克一邊走,一邊準備「巫師盾牌」,馬克走在前頭,阿利舍跟在後面,微微低著頭,把手掌放在胸前,似乎在做一些零星預備動作,好傳送法力給馬克。

年輕人停住不動,似乎在評估局勢。老實說,我不懂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想做什麼──他眼前有四個高等巫師,還有兩位作戰人員,雖然法力不足,但戰鬥經驗相當豐富。

馬克上下揮動他的手,彷彿提起隱形的重物。他與陌生人之間的地面隆起,形成一道三公尺高的柱子。柱子微微晃動,然後變成一個怪誕的人形。如果醜陋的尼古拉.瓦魯耶夫站在此人身邊,雖然個子矮很多,但無論體型與外貌,都比他來得勻稱俊美。

我見過戈侖人偶,比一般人想像的更常見到。只不過在短時間內形成、沒有任何塞進黏土的古代文字和手抄文獻、也沒有任何明顯設計的戈侖,還是頭一遭看到。

「我真是受夠這些猶太教的玩意!」奧莉佳說道。

這個戈侖顯然讓年輕人感到不安,他做了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動作,於是一個龐然大物壓向戈侖。但這可嚇不了戈侖,他鑽進土裡,從另一個更接近陌生人的地方竄出來,把健壯的手伸向他。

年輕人的手指又做出輕柔的動作,他嘴唇微微顫動──戈侖伸向陌生人的手變虛弱了,隨後變為一團團土塊落到地面,彷彿一台絞肉機在空中把他切成絲。

但戈侖不受影響,繼續伸手,散落地面的土塊附著到他的腿上,維持住土塊的總量。

馬克以意第緒咒語高聲喊叫。

年輕人向後退了一步,飛快地朝我們這邊看了一下,然後望向馬克。

此刻他的背後匯聚了一片黑暗,在空中形成一片墨污,從中跨出一隻長滿尖刺、很像巨型螳螂前肢的腳,隨之出現了腳的主人──身形不亞於戈侖的龍形惡魔。

唉,救兵在戰鬥接近尾聲時才到來。年輕人快速地看了龍一眼,揮動雙手就消失了。沒有任何閃光、火花,沒開啟任何任意門,不是消散於空中,也不是鑽進土裡。就是消失了。

算他聰明。如果對手的是日、夜巡隊的老大,加上在場的高等巫師,你最好閃遠一點。

戈侖動作慢了下來,然後鑽入地裡。只為執行一次具體任務的戈侖通常化為灰燼,這個戈侖沒化成灰燼……顯然認為任務並未達成。
「你好啊,薩武龍。」蓋瑟說道。

惡魔變回人形:個子不高的普通人,看不出年紀,還有一張讓人記不住的臉。為什麼黑暗一方喜歡用嚇人的外表穿越幽界表層?以前我想過這個問題,或許那裡潛藏著我不知道的危險,但我早就不是初出茅蘆的超凡人了。我自由進出幽界,穿梭幽界各層,知道沒有任何嗜血的怪獸守在那裡。

或者我的認知有誤?或許黑暗巫師有自己的路徑,而且和我們的完全不同?

我哈哈大笑,直到蓋瑟臉上出現了明白的表情。

「薩武龍,你看到的是令人噁心的兇惡魔鬼?」蓋瑟問道。

黑暗巫師眉頭一皺,但不得不點點頭。

「我看到的是一個中年的滑頭男子。」蓋瑟說。「安東見到的應該是一個和善的普通年輕人,馬克看見年邁的猶太智者,奧莉佳見到身段靈活的狡猾女子。」

「你忘了說,自己看到的不只是中年的狡猾男子,還是個態度謙遜的中年狡猾男子。」奧莉佳說道。

「而且道貌岸然。」薩武龍噗嗤一笑。「可惜在我出現時他就消失了。」

「或許他有嚴謹的審美觀,不願被你……」阿利舍嘴裡咕噥,但聲音不大。對普通光明巫師而言,跟高等黑暗巫師吵架可不是最好主意。

***

我、蓋瑟、薩武龍三人一同前往托爾科夫家住的公寓。薩武龍事先聲明,日巡隊不打算啟蒙先知男孩,但他個人很想看一眼這個小男孩,而且只是為了掌握一般資訊。因為真正的先知每隔一代或兩代才會出現,而他從未親眼見到「老虎」獵捕的先知。

「你是不是有些話沒說出來?」我們搭上電梯時蓋瑟問道。

「是啊,蓋瑟。幸好是你們遇到男孩,所以他不會成為讓日巡隊頭痛的問題。」

「日巡隊居然拒絕先知。」蓋瑟唸唸有詞。「你大概不想和『虎』打架吧?」

「才不是。」薩武龍惋惜地說。「我其實很想。但連四個高等光明巫師聯手都嚇不了這個陌生人,遑論戰勝了。我不喜歡這種情形。」

「這個陌生人是誰?」我問道。

薩武龍看著我,他的眼神不懷好意。不,我們之間已經沒有個人仇恨,但積怨甚深,已然形成一種模式:我這個普通巡者總是找機會惡整薩武龍,因此成為他的頭號敵人。現在我們正處於停戰狀態。

但黑暗巡者之所以能夠成為高等巫師,並不因為他可以遺忘或原諒,他只是擅長等待。

「不知道,安東,我不知道。」薩武龍嘆口氣。「一開始以為是鏡子巫師,但鏡子反映的不是外表,而是別人的法力。而且他的舉止……」薩武龍嘎然停止。

「請說完吧。」蓋瑟友善地說。「不用客氣。」

「順帶一提,你沒忘記方才我幫了你一個忙吧?」薩武龍問。

我們在十一樓出電梯。

「我沒忘。」蓋瑟說。「我隨時準備好助你一臂之力……」

「助日巡隊一臂之力。」薩武龍糾正他。

「莫斯科日巡隊。」蓋瑟同意。「在無損夜巡隊或凡人的目的與利益的情況下。」

「避重就輕,但可以接受。」薩武龍點點頭。「我親愛的敵人,我甚至有點同情你。我認為你們的『老虎』不是凡人。」

「為什麼是『我們』的?」我問道。

「為什麼不是凡人?」蓋瑟問道。

「我只打算回答一個問題。」薩武龍開心地說。「你們選一個吧。」

蓋瑟輕蔑地噗嗤一笑,然後說:
「總之,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很簡單:因為他沒有氣場,就算偽裝,也不見得能躲過某些高等巫師的眼睛。而且我們眼裡所見的他都不一樣,這表示他不是由物質創造出來的,只是反映了我們的意識。他是『我們』的,因為他感興趣的是受『我們』保護的小男孩。」

「喔,看來不需要我回答了。」薩武龍很開心。

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將永遠這樣彼此挖苦。

「回答安東的問題吧。」蓋瑟說。「為什麼『老虎』是我們的問題?」

薩武龍點點頭:
「好吧。我認為重點在於他獵取的是小男孩。難道他只想摸摸他的頭,祝福他在光明志業中成功順遂嗎?比較有趣的是,『老虎』在我出現後就離去了。」

「他不想冒險和兩方對抗。」蓋瑟越來越沮喪。

薩武龍哈哈大笑:
「千萬別這樣想,我認為他不想傷害我。」

「因為內心本質一樣嗎?」我問道。

「安東,你怎麼還是那麼幼稚!」薩武龍責怪我。「這怎麼可能妨礙黑暗一方?日巡隊此時法力不如你們。如果他消滅了我們所有人,那麼夜巡隊將大失血,而日巡隊會全軍覆沒。」

「維持平衡是大審判官的工作。」蓋瑟說。「你暗示的是這個?」

「不,蓋瑟。我暗示的是:控管日、夜巡隊平衡的還有幽界。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認為這是幽界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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