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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紅帽

第一章


從高大的樹上,小女孩能看見一切。戴格角仍在沉睡,靜靜躺在谷底。俯瞰村落,她感覺既遙遠又陌生,彷彿一個未知的境地。在那裡,沒有劍拔弩張的氛圍,也沒有縈繞心頭、趕也趕不走的恐懼與憂慮。

薇樂麗待在如此高的地方,感覺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可以是一隻野獸:一隻隼,為了生存,漠視週遭的一切,傲僈而疏離。

她七歲時就知道,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和其他村民格格不入。之後,她便漸漸疏遠他們,連自己的開朗好友也一併捨棄。世界上,薇樂麗最親的人,只有她的姊姊露西。她和露西就像村中耆老唱的古老歌謠中,那兩條共生糾結的藤蔓。

露西是她的唯一。

薇樂麗盪著光溜溜的腳往下望,心想自己爬到這裡的理由。當然,沒有人會允許她爬上來,但她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叛逆心,也不是為了爬樹的成就感。一年前,當她爬到最高的樹梢後,發現除了開闊的天空,哪兒也去不了,興奮之情早已煙消雲散。

她爬得這麼高,是因為她在鎮上根本喘不過氣。如果不逃出來,憂鬱便會一層層落在她身上,如雪一般,將她掩埋。她高高坐在樹上,幽涼的空氣觸碰臉頰,她感覺好極了。她從不擔心自己會失神跌落,因為這是一片虛無飄渺、沒有重量的世界。

「薇樂麗!」

蘇瑟特的聲音穿梭樹葉直上,彷彿像隻手,硬是將薇樂麗拉回現實地面。

薇樂麗聽她媽媽的口氣,知道自己該離開了。她抽起膝蓋,蹲起身,開始向下爬。她直往下望,看到外婆又陡又斜的屋頂,房子建在樹枝之中,外表包圍一叢如絨毛般的松針。房子座落在樹叢間,彷彿是暴風雨將它帶來的。薇樂麗常常心想這房子的由來,但始終沒開口問,因為美好的事物永遠不需要理由。

時已近冬,葉片漸漸凋落,放開秋天緊抓的枝頭。薇樂麗爬下樹,些許葉片禁不住顫動,翩翩落下。她整個下午都待在樹上,聆聽女人們從下方隨風吹送上來的噥言噥語。村子裡的女人今天似乎更留心,比平常說得更低沉,彷彿在守著什麼秘密。

薇樂麗往下爬,爬到了樹屋屋頂的樹幹上,看見外婆走出門廊,衣服遮住了她的腳,外婆是薇樂麗心中最美的女人。她的裙子一層又一層地隨步伐擺盪,右腳向前踏時,裙襬便輕盈地拂向左邊。她的腳踝小巧又美麗,像是珠寶盒的小舞者,賞心悅目,卻又教人觸目驚心,薇樂麗總覺得外婆的腳踝一折就會斷似的。

薇樂麗自己倒健壯的很,她從最低的樹幹上跳下,扎扎實實砰一聲落到門廊上。

一般女生臉總是圓潤粉嫩,容易臉紅心跳,她則不然。薇樂麗的臉十分光滑,平素而蒼白。她不覺得自己漂亮,其實,她也不在意自己的容顏。不過,沒有人能忘記她的金髮和懾人的綠色眼珠,閃閃發光,好似帶著雷電。就因為有著如此特別的雙眼,她看起來比實際來得成熟。

「女孩們,快點!」她母親從房內喊,聲音中充斥著焦慮。「我們今晚必須早點回去。」薇樂麗馬上下來,免得被發現剛剛的叛逆行徑。

透過門,薇樂麗看到露西在母親身邊忙東忙西,手上拿著碎布洋娃娃,碎布是外婆給她的。薇樂麗暗自希望自己能更像姊姊一點。

露西的手又圓又柔軟,有點肉肉的,薇樂麗就喜歡這樣。她自己的手細瘦透骨,皮膚粗糙又長繭,身子也是乾癟的皮包骨。她內心深處覺得這便是她不討喜的原因,沒有人想碰她。

姊姊比她好得多,薇樂麗心裡知道。和她相比,露西待人親切、慷慨,而且有耐心。她也永遠不會爬到樹屋上面,因為稍稍有點理智的人是不會上去的。

「女孩們!今晚是滿月。」母親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而且該我們了。」她憂愁地補上一句,語重心長。

薇樂麗不懂什麼叫「該我們了」。她希望是個驚喜,也許是份禮物。

她望向地面,看到土裡有些痕跡,像是箭的記號。

彼得。

她眼睛睜大,沿著又陡又髒的樓梯,從樹屋走下,欲查看那記號。

不是,不是彼得,她心想。她發現那只是泥土上的一些刮痕而已。

但萬一是的話──?

記號從她身前延伸進了森林。她想也不想,不管露西會怎麼做,順著自己的直覺,直接沿著記號進了森林。

當然,那是個什麼都沒有的盡頭。走不到十幾步,記號就消失了。她氣自己竟滿心期待,但也慶幸沒人看見自己跟著沒頭沒尾的記號。

彼得還沒離開之前,常用木條在泥土上畫箭頭,這是專屬他倆的記號。只要跟著箭頭就能找到他──在森林深處的他。

已經離開好幾個月了,她的朋友。他們曾經如膠似漆。其實,他再也不會回來,只是薇樂麗至今仍無法接受。他的離去彷若從中剪斷的繩索,徒留下兩條不相連的線。

彼得不像其他男孩子,只會嬉鬧、打架。他了解薇樂麗的衝動,了解冒險,也了解叛逆。他從來不會因為她是女孩子而看不起她。

「薇樂麗!」外婆的聲音現在傳來了。如果是母親的話,就可以慢吞吞地回應,但外婆不容怠慢,她說要處罰都是來真的。薇樂麗轉過身,拋下沒有結果的線索,急忙跑回去。

「我在這裡,外婆。」她貼在樹幹上,感受樹皮的粗糙,舒服極了。她閉上眼,全心感受著,忽然傳來一陣馬車隆隆作響的聲音,彷彿是迎面而來的暴風雨。

外婆也聽到了。她緩緩步下階梯,來到森林的地面上。她用雙手緊緊裹住薇樂麗,冰涼絲質的上衣和一串雜亂的護身符緊貼著薇樂麗的臉。薇樂麗把下巴放到外婆的肩膀上,看著露西從長長的階梯小心走下,母親則跟在她後面。

「今晚要堅強,親愛的。」外婆耳語道。薇樂麗緊緊抱著她,默默不語,一時無法將心中的疑惑化為言語。對薇樂麗來說,每一個人和每一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味道。有時候,整個世界似乎就像是一座花園。她認為,外婆聞起來就像碎葉,混合著某種更深沉、更深奧的氣味,她實在無法說得清。

外婆放開薇樂麗,露西順手給了她妹妹一束花草,是她從樹林中摘來的。

兩匹強壯的馬拉著馬車,在車轍中顛簸行進。伐木工坐在新砍下的木樁上,馬車一停在外婆的樹前,木樁全部向前滑動。男人之間堆放著薪柴,粗的在下,細的在上。薇樂麗眼中,就連車伕看起來都像是木頭做的。

薇樂麗看見父親塞賽爾坐在車後面。他站起身,抱了一下露西。他知道自己拿薇樂麗沒輒,一身汗臭和酒臭,早已讓她站得遠遠的。

「愛妳,外婆!」露西轉過頭喊著,塞賽爾幫忙妻女爬上馬車,而薇樂麗則是自己獨力上車。韁繩一抽,馬車緩緩開始移動。

一位伐木工移了移,給蘇瑟特和女孩們一點位子。塞賽爾彎過身,誇張地在那人臉頰親了一下。

「塞賽爾。」蘇瑟特低聲警告,目光滿是譴責,此時馬車一旁的人們已開始交談。「這麼晚了,你還清醒著?真是嚇壞我了。」

詼諧幽默的話語背後,總藏著尖酸與苛責。這種冷潮熱諷,薇樂麗早已聽過。但每每聽到,這種鄙視的語氣仍令她心頭一震。

她望向姊姊,她被某位伐木工的話逗得哈哈大笑,絲毫沒有聽到母親說的話。露西堅信父母親彼此相愛,也總是說,愛情不該是鋪張的姿態,而是日積月累的生活,擁有彼此的陪伴,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而已。薇樂麗很想相信她的話,但心中仍不禁覺得,愛情不該僅此而已,不該如此現實。

她緊握雙手,身子彎過馬車後的扶手,盯著轉瞬消逝的地面。她看著看著,頭昏了,只好又把臉轉回。

「我的小寶貝兒。」蘇瑟特將薇樂麗拉到自己的腿上,薇樂麗乖乖依著她。她蒼白、美麗的母親聞起來像杏仁和麵粉。

馬車從黑烏鴉森林駛出,沿著銀色的河流隆隆移動,村子瀰漫的沉鬱薄霧映入眼簾。即使離得這麼遠,不祥的氣氛依舊襲來:尖刺、長矛、倒鉤向外穿出。穀倉的看守塔是鎮上最高的地方,高聳直達天際。

來到山脊,首先感受到的就是:恐懼。

戴格角裡的人,心中時時充滿恐懼,連在睡床上也輾轉不安。步步如履薄冰,每拐個彎都彷彿暴露在危險之中。

村民開始相信,他們是咎由自取,相信自己一定做錯了什麼,相信自己的內心是醜惡的。

薇樂麗每天看著村民畏縮在恐懼之中,更覺得自己和他們的不同。外在的黑暗雖然令她害怕,不過她更懼怕的是自己的內心。但似乎只有她一個人這麼覺得。

當然,彼得也是這麼想。

她憶起他還在村子的時候,他們兩人自由自在,分享無所顧忌的快樂。如今,她生著大家的氣,就因為他們的恐懼,害她失去了朋友。

一通過厚重的木門,戴格角看起來就和王國中其他的村莊無異。馬匹如常踢起泥土,每張臉孔都很熟悉。流浪狗在街上徘徊,肚子低垂而乾癟,毛皮襯出一條條肋骨。木梯輕輕靠在門廊上。苔蘚自屋頂的裂縫湧現,爬滿房子正面,沒有人願意清理。

今晚,村民忙著將牲畜領入屋內。

很久很久以前,最遠古的記憶中,每一個月圓的夜晚,都是狼人之夜。

村民將羊群引入室內,鎖在厚重的門後。家家戶戶將一隻隻雞傳上樓,每一隻雞惶惶然上了階梯,擰扭著脖子,頭探得老直,薇樂麗都擔心牠們的頭會不會就就此落下。

‧ ‧ ‧ 

到家時,薇樂麗的父母低聲對話。塞賽爾和蘇瑟特沒有走上通往挑高小屋的樓梯,反而走向房子下,那間幽暗的馬廄。女孩們跑向前,越過父母,先去向寵物山羊芙羅拉問好。牠一看到她們,雙蹄便喀啦喀啦地頂著欄杆鬆落的木板,水汪汪的大眼睛滿是期盼。

「是時候了。」薇樂麗的父親道。他走到薇樂麗和露西身後,手放上她們的肩膀。

「是什麼的時候了?」露西問。

「該我們了。」

薇樂麗察覺到他的姿態中,有一種令她不安的感覺,傳遞出危險的氣息。她向後退,遠離他。露西伸手握住薇樂麗,如往常般安撫她。

塞賽爾相信,凡事都要和孩子坦誠,他拉了拉褲子,彎下身,好好和他兩位小女孩說話。他告訴她們,芙蘿拉會是這個月的牲品。

「雞會生蛋。」他提醒她們。「羊是我們唯一能給的。」

薇樂麗呆站在原地,不敢相信。露西難過地跪下,用自己小巧的指甲上下搔著羊的頸子,輕柔地拉著牠的耳朵,動物只會讓小孩子這麼做。芙羅拉用新生的雙角輕觸著露西的手掌。

蘇瑟特望了望山羊,然後轉頭看向薇樂麗,期待她也表示些什麼。

「說再見吧,薇樂麗。」她把手放在女兒纖細的手臂。

但薇樂麗做不到,某種心情哽在心頭,令她無法向前。

「薇樂麗?」露西望著她,語氣中充滿哀求。

她知道母親和姊姊覺得自己很無情。只有父親了解,他朝她點了點頭,帶著羊離開。他用一條細繩引著芙羅拉,牠吐了吐鼻息,眼中透出強烈的不安。薇樂麗忍住悲傷的淚水,她討厭父親,討厭他的同情、他的背叛。
但是薇樂麗很小心,她從來沒讓人見過她哭。

‧ ‧ ‧ 

那一夜,母親哄她們到床上後,薇樂麗清醒地躺在床上。月光自窗外流瀉,在地板上拖曳出一條大白柱。

她努力思索。父親帶走他們家最珍貴的山羊芙羅拉。薇樂麗曾在馬廄中,親眼目睹芙羅拉的誕生。隨著母羊痛苦地哀號,塞賽爾帶著嬌小、濕淋淋的小羊來到這個世界。

她知道自己該做點什麼。

露西輕手輕腳走在薇樂麗身旁,離開她們溫暖的床,爬下床邊的梯子,來到前門。

「我們必須想辦法救牠!」薇樂麗悄聲說,語氣急切,慫恿她姊姊一起來。

但露西退縮了,內心十分害怕,她搖搖頭,無言地希望薇樂麗也能一起留下。薇樂麗知道不能像姊姊一樣,蜷縮在門口、抱著小兔子躲在一旁。她絕不能袖手旁觀,眼睜睜望著生命中的一切發生,而不盡力挽回。露西總是羨慕妹妹能如此堅決,而薇樂麗總是欽佩姊姊的自制力。

薇樂麗好想抱住忐忑不安的姊姊,要她別擔心,並安慰她說,「到了早上,一切就會沒事的。」但是,她只轉過身,用姆指鉤開門閂,靜悄悄地鬆開卡榫,抵到門框中,然後躍入深夜的冰冷之中。
‧ ‧ ‧ 

村子的不祥氣氛,在夜裡分外強烈。太陽洗淨了月的外殼,明亮的月光照出村子的剪影。房子陰森得像高立的船,樹枝向天伸出,彷彿上了鉤刺的桅杆。薇樂麗第一次夜出,像是發現新世界一般。

她想快點到祭壇,於是走捷徑穿過森林。她踏過苔蘚,觸感像沾了牛奶的麵包,並小心翼翼地避開白鮑菇,菇面生有一點點的棕色斑點,似是被撒了肉桂粉。

黑暗中,她迎面沾上某種東西,像潮濕的絲,黏在她的臉頰。是蜘蛛網。她一時覺得自己全身爬滿看不見的昆蟲。她揉著臉,想抹掉薄膜似的蛛網,但蛛絲太細,她什麼都抓不著。

圓月死寂地掛在天上。

她到森林中的空地時,腳步更是放輕。她邊走邊提心吊膽著,就像清洗利刃時的感受,手若一滑,後果無法想像。村民挖洞作陷阱,坑中設滿尖銳的木刺,洞口鋪上草皮。薇樂麗知道洞就在這附近,平常有人會帶她繞過陷阱。但現在,雖然她自認能安然繞過,心裡卻完全沒把握。

此時,一陣熟悉的羊叫聲牽引著她,她看到芙羅拉就在前方,可憐又孤單,在風中悲鳴搖晃。牠孤單地待在林中的空地,在骨白的月光下掙扎,薇樂麗不覺發足奔向牠悽涼的身影。

芙羅拉一看到薇樂麗,便躍起雙蹄,扯著繩子,細長的脖子探向薇樂麗。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薇樂麗開口喚著,但字句卻消失在喉嚨間。

她聽見遠方有東西凶猛地躍步奔來,步伐飛快,從黑暗中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薇樂麗心中不管有多麼想向前,腳卻動彈不得。

一時間,萬籟又恢復一片寂靜。

然後,牠現身了。

一開始只是一條黑影。接著,狼人就站在那裡,背向她,牠的背寬大又骸人,尾巴迷媚地前後擺曳,在土中掃出形跡。牠身形如此巨大,一眼無法容納。

薇樂麗抽了一大口氣,心中滿是無法抑制的恐懼。狼人的耳朵忽然豎起,接著顫動了一下。牠轉過身,兩人四目相交。

那雙眼睛狂野又豔麗。

那雙眼睛正直視著她。

不是普通的注視,而是一種從來沒有人如此看過她的注視。目光穿透了她,似乎看到了什麼。接著,一陣驚恐襲來,她倒在地上,再也不敢再看任何一眼,將自己埋入深深的黑暗中。

巨大的黑影籠罩她全身。她如此嬌小,而牠如此高大。她感覺站立的身影彷彿壓在她身上,令身體沉入了大地之中。她的身體感到壓迫,不禁竄起一陣寒顫。她想像狼人用彎彎的犬牙撕碎自己的肉體。

一聲巨吼。

薇樂麗等著牠撲來,等著牠張嘴狂咬,用爪子撕扯她的全身,但是她什麼都沒感覺到。她只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和芙羅拉的鈴噹聲,這時她才發現,身影已經移開。雙腳間傳來骴牙和悶哼的聲音。但還有另一種聲音,一種她分辨不出的聲音。但她將會知道,那是黑暗的憤怒遭到釋放的吼聲。

之後,四周靜得發慌,靜得發狂。最後,她不禁抬起頭,尋找芙羅拉的蹤影。

一片寂靜。

除了樁上斷掉的栓繩鬆落在泥地上,一切蕩然無存。


〈血紅帽外傳〉網路獨家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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