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溫室女子和欲望九植物

天堂鳥

原產於南非,為蕉科屬植物,花枝挺拔,色彩豔麗。

天堂鳥不適合容易失望、缺乏耐心,或生性霸道的人栽植,因為它七年才開一朵花。

樂善好施、不求回報的人最適合養它。你屬於哪一種,自己心裡有數。

這株天堂鳥是我離婚迄今,第一個與我共處一室的生物。不要寵物、不要植物、不要人物、也就不會有麻煩
──這一直是我過去九個月來的精神準則。

我和我的前夫是在工作上認識的。他俏皮、聰明、成功,卻是我所犯下的一個天大的錯誤。他喝起酒來如魚得水,渴望生許多孩子。我卻是個不想生孩子,喝酒像人一樣斯文的女人。我知道大多數的婚姻複雜且多向,但我們的不是。我們的四年婚姻大致是這樣:

第一年
——「我愛妳,莉拉。」
第二年
——「我愛妳,莉拉。」
第三年
——「我愛妳,莉拉。」
第四年
——「我要離開妳,莉拉,為了廣告公司製作人。」

這位廣告公司製作人,其實就是每天替他買咖啡、幫他訂機票那個女人。還不都是老套。當時我還想,怎麼聽起來完全是電視劇台詞的一句話也能這麼傷人。

但事實上根本不是喝酒或製作人的問題。我們的婚姻所遭遇的是遺傳上的問題,它遲早都會發生。

我的丈夫來自一個龐大的愛爾蘭天主教家庭,除了同性戀或重症末期外,家族中的每個成員都結婚生小孩。而我的家族成員,除非先懷孕,而且往往是意外懷孕,否則沒有人願意結婚。

我愛我的父母,但是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離婚後,兩人各自約會,次數頻繁,就像青少年一樣,但是不再結婚。我的姊姊和哥哥都有孩子,但是配偶從缺。

許多人結婚是為了維繫傳統。我是家中的叛徒,我結婚是為了打破傳統。

……

我的婚姻壽終正寢之後,我不計一切地保護我的天堂鳥,決定讓它活下去。我要一步一步慢慢來,先是植物,如果一切順利,下一個再換人。

每天早上上班前,我會用指尖撫摸它的枝枒,因為毛毛的,摸起來很舒服。偶爾我也會用濕海綿擦拭它被都市落塵沾污的扇形葉子。

我對待那株天堂鳥像對待家裡的客人,只不過我給它喝的是水而不是葡萄酒,同時我抽菸時也會避免朝它的方向吐。我整天開著窗簾,甚至大晴天陽光亮得連電腦螢幕都看不清時也一樣開著。我極盡想像之本事來呵護它,想不到它竟也長得欣欣向榮,花莖上開始冒出新芽。我邊撈水滴在它身上,邊以甜言蜜語哄它,它們便伸展成巨大、晶亮的淡綠色透明葉子,纖細的葉脈清晰可見。

我想回去農夫市場向大衛
艾斯理道謝,並吹噓我的成就(其實是想再見他,向他撒撒嬌),但我又怕一旦碰到男人,我就會變得輕浮、手足無措。於是,我改而打電話給柯迪亞。

他在海邊接的電話,騎在海浪上大聲吼叫。

「妳一定要離開那裡,莉拉,妳一定要離開那裡,並捕捉一些浪花。蹲在浪裡,不到肚子痛不回去。要像一隻鳥那樣自由,小妞,像鳥一樣自由。」

我掛斷電話,蹲在浪裡,往農夫市場乘浪而去。



貝多芬寫了九首交響曲。貓有九條命。一支棒球隊有九名球員。「九」有著「完美境界」的涵義。「直達九霄雲天」形容極度的快樂或滿足。九是最高的數字,象徵圓滿。

我抵達洗衣店時,阿曼正背對著門,坐在洗衣店中央的長椅上。

「妳回來了。」他說,頭也不回。

「你怎麼知道是我?」

「現在不是洗衣服的尖峰時間,大多數人都在家和家人相聚。就我所知,妳並沒有任何親人。如果不是去酒吧,就是來這裡。」

他這番話一針見血,但我選擇不去細想。

他轉頭,笑了起來。他的牙齒很白,每顆牙中間都有一條約四分之一寸的齒縫。這些牙齒以他的身軀比例來說,實在太小。阿曼有著口香糖廣告女郎的牙齒。這個印象擾亂了我的思緒,我趕快把它拋到腦後。

「我有根了!」我說,舉起包在玻璃紙內的切枝。

「是啊,可惜了。」

「這話什麼意思?」

「妳的根正是妳的問題所在,它們讓妳固定在一個地方,阻礙妳成長。植物需要根,因為它們不會自己移動,它們的根適合它們,保護它們不會被風吹走。人類能隨自己的意志自由活動,但我們的根卻把我們固定在一個地方,而且通常是不喜歡的地方。然後,有一天我們想動了,必須拔出我們的根,可是那樣又很痛,最後我們只好依舊待在原地不動。」

阿曼伸出手來,我把切枝交給他。

「下次記得把切枝放進紙袋裡。或者,最好用濕毛巾包起來,千萬別放在塑膠袋內,會把它悶死。」

「好,」我說,心中竊喜他提到下次。我的眼前現出閃爍的美元符號。

他打開玻璃紙,注意力轉移在切枝的根上面。他舉起它對著螢光燈看,又湊著鼻子聞。

「小枝喜歡妳,」他忽然把切枝湊到我面前,「妳最好小心點。」我嚇一跳,急忙後退。

「我還以為那是好兆頭?」

「假如植物喜歡妳,它可能會送妳禮物,有些是妳想要的,也有一些是妳不想要的。」

「什麼樣的禮物?」

他用食指去撥弄氣根。

「這個小東西會誘惑妳,讓妳變得貪婪。」他盯著我的眼睛說。

他的眼光似乎有股力量將我往後推,我不得不抓住桌子保持平衡。阿曼又往我這邊跨出一步,我上身往後彎,幾乎快要躺在桌面上。

「妳還想再要一根切枝嗎?」他問,眼神熱切、充滿霸氣。

這是今天內第二次有人為了植物而給我看這種眼色。若要說誰比較氣勢凌人,喬夫遠遠比不上艾斯理或阿曼。

「要,」我幾乎是躺在桌上說,「我還要。」

阿曼爬上梯子又剪了一枝小紅楓的枝條,「說不定這一枝能為妳帶來更多財富。」他爬下梯子時說。

「你怎麼知道會有錢?」

「我知道,因為我給妳的是值錢的東西,而妳也不是笨女人。我知道,因為世世代代以來都是這樣。我知道,因為像妳這種時代背景的女性,會先以金錢來衡量事物的價值。像妳這種女性,不懂得用其他方式衡量價值,不會為眼前的東西尋找其他的價值與意義。比方說,妳絕不會想到我們之間的奇特緣分,或其中隱含的旨意。假如妳有想到,妳會對於吸引妳來認識我的小盆栽有不同的思考。我呢,只是單純想到妳的時代背景,並假設妳也具備這種價值觀。果然不出所料。」

我不喜歡這種說法。我的行為就是時下的普遍價值觀?我沒這麼庸俗吧!我也不喜歡他用「時代背景」這句話,從他口中聽來很怪異,讓我很不舒服。

「我們的所作所為都符合自身的時代背景,妳別想太多。妳看我,我是個在洗衣店培育植物的老人,這是我的時代背景使然,絕不會是妳的時代背景。但是我不在乎自己是否符合時代背景,妳也不應該在乎。我們都受制於自己的出身和背景,直到我們看清它,然後選擇改變它。」

「我可以選擇改變它。」

「要改變它很難、很難,很少有人能夠做到。」

阿曼伸出他的手,掌心內是剛剪下的切枝。

「拿去賺點錢,賺錢沒什麼錯,就當它是小紅楓送妳的禮物吧。」

我接過切枝。雖然看得出時機點不對,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問,能否看看欲望九植物。

「今天不行。」他說。

「那我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問吧,任何問題都行。」
「為什麼是九種植物?為什麼不是三種,或二十種?」

「問得好。我還擔心妳不問。這九種植物分別主宰著人類最渴望的九樣東西。它們沒有一定的先後次序,那就是:財富、力量、魔法、知識、冒險、自由、長生不死、性,當然還少不了愛。接著是『九』這個數字,這個數字與眾不同:任何數字乘以九,得出來的數字加起來一定是九的倍數。正因為這樣,『九』常被視為『數學的魔法數字』,象徵圓滿的本質。很美的說法。妳不覺得嗎?」

「我以前從沒想過。不過,真的很美。」

「這也是為什麼擁有這九種植物的人就圓滿了。這個人將能得到她畢生夢寐以求的東西。神話是這麼說的。但妳必須同時擁有九種植物,雖然每一種植物只要遇到有緣人,就能產生強大的力量,但九種聯合起來的魔力是所向無敵的,不管他是誰。」

「我把小紅楓養出根來了,而我真的很想看這九種植物,你說我可以看。」

「現在時機不對。」

「那要等什麼時候?」

「黎明或黃昏時分。當陰陽的能量平衡,任何一方都不會比另一方強時,那時妳才能看見植物的真正力量。否則妳只能看到九種力量的一半。妳現在連看一半的資格都沒有,妳不覺得嗎?」
我就是想看,一種也好,全部也好。分批看、白天看、晚上看、看一種或九種,無論如何,我只想看那些植物。

我要離開前在門口停下腳步。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你要給我看?」
「因為我喜歡妳。」
「這個理由還不夠。」
「因為妳走進我的洗衣店。」
「我不相信。」
「我在我的洗衣店培育植物三十年了,在這段期間,我卻只認識十個可能改變的人,妳是其中之一。」
「但這和看那些植物有什麼必然關係?」
「它們會改變妳的人生,只要妳願意。而我也期待妳的改變。」
「為什麼你這麼在乎我改不改變?」
「因為對我們倆都有好處,對妳的好處甚至多過於我,但也可能沒有。它端賴妳做多少改變,以及什麼樣的改變。」

豹人

……
我取出撕碎的金盞花拋在床底下和四周。我閱讀那本野地求生指南,讀到朦朧睡著,而且正如索娜麗所說,我做了一個預言的夢,一個奇怪、神秘的春夢。激情到讓我在半夜驚醒,立刻下床將它記下來。

我夢到我在小時候住的一棟房子裡。我躺在房間的小床上,和一頭非常美麗的生物交媾,一頭漂亮的黑豹。我躺在那頭黑豹身上,牠的前爪抱著我的背部,牠的後腿勾著我的大腿。

我抓著牠頭上絲絨般的短毛,將我的身體緊緊貼在牠身上。我頂著牠。當我們互相凝視對方的眼睛時,我吸進牠的毛。我感覺自己和這隻動物之間有緊密的連結。牠有雙翠綠的眼珠,我們凝視對方,黑色與綠色凝視著黑色與棕色。

床的另一頭忽然傳來一陣嘶嘶聲,我們同時回頭,看見一條昂起的蛇,露出恐怖的毒牙,蛇頭向前,擺出攻擊的姿勢。

黑豹翻身趴在我身上,用牠的臉遮住我的臉。牠伸長後腿,用自己的腿蓋在我的腿上,直到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被黑豹完全覆蓋。那條蛇竄起來,猛然撲下,毒牙穿透柔軟的黑色毛皮,卻無法傷害我。

第二天上午起床後,我精神百倍,有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感覺。我要去墨西哥!我要為自己、阿曼,以及那九種植物而去,但我也要讓艾斯理不能得逞。

我跑去告訴阿曼和索娜麗這個黑豹的夢,以及我要去尋找欲望九植物的決定。

「黑豹住在猶加敦的叢林裡,」索娜麗說,「牠喜歡妳,墨西哥會是一個對妳友善的地方,這是個好夢。」
「阿曼在哪裡?我要跟他一起去。」
「阿曼走了。」她說。
「什麼?他昨天晚上還在這裡,十個鐘頭以前。」
「現在他走了。」
「沒有人能走得那麼快。」
「不要緊,親愛的,我會告訴妳如何找到我們在墨西哥的家。它叫卡薩布蘭卡
——意思是白色的房子。阿曼會在那裡和妳會合,他已經出發了。」
「他竟然不等我就自己先走了,萬一我不去呢?」
「為什麼妳不去?妳即將展開這一生第二段重要的生命之旅。」
「我連第一段生命之旅都還沒有經歷過。」
「喔,妳有,我們都有,只是我們想不起來而已,真可惜。我們一生當中最重要的生命之旅就是通過產道,那是妳來到這個世界最奇妙的生命之旅。但接下來這個,妳和阿曼一起經歷的這個旅程,可能會很接近第一個,如果妳運氣好的話。」
「怎麼說?」
「妳會學習如何生存,就像妳第一次來到人間,所遭遇的每一件事都是新鮮的。假如一切順利的話,這趟旅行將會打開妳的天靈蓋,就是妳頭頂上柔軟的那個地方,妳會再度虛心接納這個世界的一切。」
索娜麗拍拍我的頭頂。
「阿曼會等我多久?」
「他會等到妳抵達。」
「萬一我到不了呢?」
「他會一直等到妳出現為止,親愛的。」


蘇鐵 

你以為你老了嗎?蘇鐵是地球上少見的幾種有兩億年歷史的活物種。如果你將蘇鐵化石與現存的蘇鐵植株比較,會發現漫長的歲月並沒有對它們造成太大的差異,幾乎可以被視為活恐龍。更進一步思考,無論是冰河時期,或是彗星撞地球這類巨大的變動消滅了恐龍,蘇鐵仍舊屹立不搖。它們可真是強悍的小傢伙。

再度進入叢林後走了不到一公尺,我便從左邊的眼角餘光察覺到一點動靜。我轉頭過去,剛好看到一叢攀藤的月光花把花瓣閤了起來。它們潔白的花瓣在月光下熠熠生輝,但黎明乍現時便閤起來。我被它們所吸引,停下腳步觀看它們三十公分寬、有如餐盤大小的花朵同一時間閤起來,彷彿數百扇門同時關閉似的。我一向以為植物都是靜止不動地呈現靜態美,想不到它們也會有如此微妙的自發性動作。
索娜麗提起過這種月光花,她說,如果我看到它,千萬不要摘它或將它從泥土中拔出來。我還記得她所說的每一句話:

月光花是蔓藤植物,它是一種將女性與月亮連結在一起的臍帶。妳要特別注意這種植物,它會在月光下冷不防出現在妳面前。到了喧囂、動盪不安的白晝,它們又會消失。它們是陰柔的植物,有助於妳療癒受傷的女陰。

我很納悶自己竟然能一字不漏地引述索娜麗的話。我對她的認識不深,但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膠水般黏貼在我心上。

等最後一朵月光花閤攏後,我繼續上路。這座叢林一點也不像我在紐約上城散步閒逛的樹林,它的樹木長得更茂密。我越深入,所有的陽光都被濃密的森林天幕遮蓋。

四周一片黑暗,樹根上都覆蓋著深及大腿的落葉,我在大白天必須睜大眼睛才能確保不被樹根絆倒,或將大蟒蛇的頭誤認為踏腳石。

這是我最痛恨叢林的地方:每一步都是戰戰兢兢。它和我大學時代吸古柯鹼時的亢奮一樣,事後的疲倦非常難受。

我的背包越來越沉重,我的肩膀已經磨出水泡,無論我把帶子拉得多緊,它總是在我汗涔涔的皮膚上來回滑動。我大罵索娜麗沒有提醒我帶手電筒,好看清眼前的路。我大罵阿曼不等我就自己先行前往墨西哥。最後我大罵艾斯理,不為什麼。阿曼說得對,能在清晨破口大罵真是大快人心。

我停下來要掏出手機,想看看存在手機內的三張照片,滿足思鄉之情後再繼續漫長的徒步旅程。其中有一張照片是柯迪亞一手拿著杯子蛋糕,另一手捏著一粒葡萄乾。一張是艾斯理在清理我公寓內地板上的泥土,等等就把它刪掉。最後一張是我的美麗天堂鳥,但是我此刻真的不想看到綠色的東西了。

我把手放進口袋內,卻摸到潮濕而滑溜的手機。我掏出一看,手機蓋滲出液體。我其實並不期待它能收訊,因為叢林裡沒有基地台,但我萬萬沒想到它會腐蝕。我用濕漉漉的汗手打開電池蓋,發現滲出的液體來自裡面,原來是電池的酸性液體腐蝕了手機。我想起喬夫舉起手機,說它是「新自然」,一個毫無缺點的東西
……具有永恆的陳列架生命。白癡。這個「新自然」在叢林中的壽命還不到二十四小時。「舊自然」顯然將了「新自然」一軍。

我氣得跺腳,不管這舉動有多危險與愚蠢,因為我真的氣壞了。我氣這片燠熱潮濕的臭沼澤地,樣樣東西都在腐爛,無一例外。我發現自己竟捨不得把手機扔掉,我看看它,看看正在滲漏的電池酸液,以及分分秒秒逐漸崩解的現象,終於毅然決然拋開。好吧,我先向它告別,然後扔掉它。我把它扔得遠遠的,免得驚擾了躲藏在附近的任何生物。

我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我不能再發脾氣或跺腳,或亂扔東西了。這是叢林給我的啟示,它讓我變得深思熟慮。我只想快快離開這裡,不想因為無意中的舉動而侵犯到它們。

走了十五分或二十分鐘後,我的頭髮和衣服已經濕透了。我說的不是在健身房運動一小時後的那種濕,而是可以擰出水,並形成一小灘水的那種濕。在雨林中行走就像在熱水的蓮噴頭底下行走一樣,而且那些水是來自我的身體。

我正納悶身上怎麼可能有這麼多水分,以及我會不會還有足夠的水分供應細胞的活動,讓我繼續活下去時,忽然瞥見我的正前方有一株大岩桐。有生以來第一次,我體驗到提高警覺的好處。

這大岩桐是那九種植物中艾斯理唯一見過的一種。它正是我們在餐廳約會時他告訴我的那一種,一點也錯不了:深紫色的鐘形花,大岩桐。不可思議的一見鍾情。

我瞪著它,心想我獨自一個人看見它,莫非是個不祥的預兆?我下背包,彎腰將這棵植物從地上拔出。我輕輕拉起它的莖,察看它的根部,但它的根又長又深。我沿著根一直拉,最後發現它扎根在一棵粗大的樹根底下。那應該是棵椰子樹,或橡膠樹。

我在這棵樹旁邊跪下來,用拇指和食指摸一摸花瓣,確認它是大岩桐。沒錯,它的花瓣柔細得彷彿陳年的維多利亞式絲絨沙發。

我從背包取出我的小剪刀,想剪下一根切枝,這是我從阿曼那兒學來的一個小把戲。我在莖上摸索著,想找一處適合剪枝的地方。阿曼告訴過我,絕對不能剪葉子、花朵,或從主幹分出的新枝條以下的地方。他告訴我要閉上眼睛,觸摸莖上突出的小瘤,這些小瘤就是將來會長出新芽的地方,摸到以後再從枝條分岔處與小瘤中間下刀。當然,我現在不可能閉上眼睛,但我順著主幹一直摸到我滿意的地方。
「不准動,也不准往上看,否則我就打爛妳的臉。」

我聽到一個男人說著一口濃濃西班牙腔的英語,當場愣住。自從我和植物打交道以來就不斷嘗到苦果,因此我不敢造次。我看到一條蚯蚓慌張地鑽進我腳邊的地面,牠畏懼我就像我畏懼這個看不到面孔的男人一樣。

「現在讓妳的剪刀從手指上滑下來。」

我照辦。
「直直站起來,用妳的大腿力量站起來,千萬不要移動腳掌,否則我會在妳的腿上打洞,保證妳以後再也用不到妳的腿。」

我用腿上的肌肉將我從蹲著的地方用力往上撐。想到他要開槍射我的腳,我只能乖乖照辦。我舉高雙手,五指張開,讓他知道我手上沒有任何武器。這是我從最愛看的動作片學來的。真不可思議,我居然從電影上學會如何趨吉避凶。

在我的聽力範圍之內沒有半個人,在槍彈射程之內也沒有半個人,假如我大聲喊救命也不可能有人聽到。我必須做好充分準備。我只能任這個人擺布。這比在紐約市遭人勒頸還糟糕,它不是打帶跑就沒事,這個人不要我的錢,也不是搶了我的背包就跑的那一種,他要的是我,這是我可能想到的最壞的情況。《野地與叢林求生指南》中竟然沒有一章提到這種掠食者!

「好,」他說,「抬起妳的眼睛,只有妳的眼睛,不准抬頭,然後看著我。」

我抬起眼睛,不敢移動我的頭。
他的手上有一管特大號的獵槍正指著我,而且他是我所見過最俊俏的男人。這兩件事是如此衝突,以致我的大腦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分析這個訊息。它不知道該把焦點集中在當下致命的危機,還是他的美。

他有一頭黑亮的鬈髮,被陽光曬成褐色的皮膚,和在濕透了的ㄒ恤底下線條明顯的肌肉。即使在槍枝指著臉的情況下,我仍本能地想到交配這回事,真是可笑至極。

他將獵槍指向天空,對著叢林的天幕發射子彈,數以千計的動物同時逃逸,有如奔流的瀑布從我站立的地點向外遷移。接著他迅速走向我,用手臂抱著我,將我從地上舉起,再把我放在距離一公尺以外的地方,這才將槍管插進柔軟的叢林地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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