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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夜蘭花

第一章
……


 庭院裡又一陣爆竹聲起,遠處的震天價響在腦中形成微弱的迴響。薩尼亞在夢中驚叫。他作了個恐怖的夢,似乎自己懸掛在老式電梯井中,手指緊緊抓著灰色的鐵絲網,幾乎快支撐不住。鐵絲割開肌膚,雙手淌血。腳下一片漆黑,頂上的電梯正在逐漸滑落。他小時候經常作這個惡夢,尤其當他生病發高燒時。

電梯像個黝黑的龐然巨物,自上方緩緩蓋下,越靠越近。幸運的是,此時悅耳的鬧鐘鈴聲響起,薩尼亞終於得以張開沉重無比的眼皮。

起初他只見到眼前斑點飛舞,忽明忽暗,視線模糊。他集中目光,眼前景物卻依舊朦朧不清,宛如透過一面骯髒的玻璃向外望。他眨眨眼,用手肘撐起身體,發現自己躺在十分堅硬、寒冷的表面上。原本奮力擺脫沉重的夢魘時,他以為自己躺在自家床上,這才發現是躺在汙穢的磁磚地上。

「娜塔莎……」他開口呼喚妻子,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口乾舌燥,舌頭幾乎要黏住上顎。

悅耳的鈴聲還沒停止。薩尼亞微微起身,四下張望,這才終於意會到,他根本不是躺在家裡,而是位於某個陌生的住家門口,身上穿著濕透的羊皮外套,手機在內側口袋響個不停。

「薩尼亞,你在哪裡?」他聽見妻子的聲音,感到稍稍安心。

「不知道。」他據實回答。「等等,先讓我看清楚我在哪裡。」

起身時,他不得不用一隻手撐著潮濕的地面,手掌一滑,甩到某種冰冷的鐵製品,那東西在地上滑行一陣,撞上牆,發出一聲悶響,薩尼亞再度側身摔倒。他不但幾乎目不視物,還頭暈目眩。

「娜塔莎,我不舒服。」

「你喝醉了嗎?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不知道。」

「快半夜三點了。趕快叫一部計程車,立刻回家!」

「我站不起來,什麼都看不見。」

他聽見身旁有股沉悶的轟隆聲。根據聲音判斷,薩尼亞猜到有人按了電梯。不久,響起狗兒的狂吠聲。吠叫很快轉為焦慮的哀號,狗兒似乎受到驚嚇,同時間,傳來女人的尖叫,電梯門吵鬧地關上。

「噢,老天哪!救命啊!來人啊!唉呀,我的媽呀,好多血啊!」

「薩尼亞,有人在尖叫。」娜塔莎朝聽筒呼了一口氣。「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狗兒沒有停止哀號與吠叫,狗主人沒再出聲,可以聽見她帶著狗兒急速沿著樓梯而上,等不及電梯門再度開啟。

近處有開鎖的聲音。一個威嚴的男性聲音說道:「怎麼回事?」

薩尼亞再次試圖起身,卻感到更加暈眩,喉頭一陣痙攣,忍不住張口吐了出來。他切斷手機通話,又再度失去意識。薩尼亞至今仍無法理解,他究竟是陷入重度昏迷,還是深沉的睡眠?他之所以甦醒,是因為有人粗魯地抓住他的雙肘,拉他起身。

「喂、喂,醒醒。你身上有證件嗎?」

「他根本喝到不省人事,醉得跟頭豬一樣。呸,還吐得滿身都是,連搜身都覺得噁心……」

「你瞧,他打扮很時髦,還有手機。」

是搶匪!渾沌的腦中閃過這個念頭。聽起來,不會少於三個人,他們要把我拖到哪裡去?

他迫使自己睜開雙眼,視力幾乎已經恢復。起初,他看見警察的上半身制服,接著是張年輕光滑的臉龐。

「成了。大尉1,他醒了。」

薩尼亞疑惑地左顧右盼。大門很陌生,卻有股說不出的熟悉感,他想起自己以前來過這裡。

「我認識這個人。」他耳邊有個年長的女性聲音小聲說道。「是七○年生的薩尼亞。他曾經兩次出言威脅我兒子,一次在電話上,一次在我們家裡。」

薩尼亞回過頭,立刻認出說話的女人。一件破舊的長袍套在睡衣上頭,油膩膩的灰髮編成兩條細細的辮子。

「晚安,依蓮娜。」薩尼亞困惑地說道,發現她神色有異,不僅蒼白,而且幾近鐵青。

「殺人凶手。」她咕噥著回答,幾乎沒有掀動嘴唇。「都是為了錢,為了該死的美元……你會遭到報應!」她微微一晃,雙眼翻白,嘴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嘶啞。有人扶住她,一位身穿綠色連身工作服的人出現,衣服上印著「救護」兩個偌大的紅字。

「等等,依蓮娜,發生什麼事?」薩尼亞趕忙吞了口水,他擔心自己又壓抑不住反胃。警察將他拖到街上,在明亮的街燈下逗留了幾分鐘。兩位醫護人員從大門抬出一具擔架。

「你認識這個人嗎?」警察指著屍體,很快地問道。

「不認識。」薩尼亞悄聲說完,撇過頭。他無法凝視那張太陽穴上有個平整大窟窿的臉孔,窟窿邊緣鑲著一圈黑色彈藥痕跡。

「看仔細!」警察命令他。「這是你的傑作。你肯定認得這個人。怎麼樣?!」

「艾爾瓊.普契科。」薩尼亞回答,勉強緩緩吐出這幾個字。

「好小子。」警察讚許地點點頭。「這個東西你認得嗎?」

紙袋裡裝著一把槍。薩尼亞無法否認,因為那是他剛到手的六輪發「華瑟」手槍。槍枝是他今年夏天一時得了失心瘋,從某個滑頭手上買來的。想也知道,槍枝沒有執照。即使如此,薩尼亞還是特地請人在槍柄上刻下自己姓名的縮寫「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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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俄羅斯的警銜體系和軍銜體系一致,尉官階級分大尉、上尉、中尉、少尉。

第五章

世上再沒有比金錢波動更大的等價物,它們會隨著不斷轉手而折舊腐朽,在偉大的資本主義時代失去意義。印在磨損紙鈔上的肖像彷彿面露訕笑:嘿,瞧瞧你為了什麼辛苦地汗流滿面、耗盡精力、夜夜失眠。

話說回來,可以放聰明點,將紙幣投資在其他更穩固可靠的貴重物品上。不過,如果添購土地,誰能保證第二天你不會被有權有勢的人驅離那塊土地?房子也隨時可能崩塌、腐朽、燒毀,跟其他財產沒兩樣。

黃金較值得信賴,卻笨重又占空間,缺乏生命與光亮。決定金屬價格的唯一標準是重量,與美醜無關,曾經有一段時間,鋁的價格還高過黃金。

只有珍貴的寶石、鑽石、祖母綠,以及紅、藍剛玉的價值不會減損。在物質世界中,石頭是最持久的物體。貴重的水晶能夠汲取光亮、吸收時間。許多人因為渴望擁有代表永恆的冰冷七彩碎塊而喪失理智,它好比狡詐魔鬼麥菲斯特用來蠱惑浮士德的美妙瞬間。

一七○一年,在印度南部一座礦場中,某個不知名奴隸找到一顆美侖美奐的寶石,對它愛不釋手。他割開大腿肉,將燦爛的珍寶藏進體內,掩蓋在滲血的繃帶底下,隨身攜帶。他將這個秘密透露給一位偶遇的英國水手,表示願意出讓寶物,索取的代價不是金錢,而是自由。水手實現承諾,這位印度人很快搭上英國商船。水手自沒有癒合的潰爛傷口取出寶石後,便將印度人丟出船外。

掛著英國國旗的船隻抵達馬德斯的聖喬治堡後,水手將寶石賣給了堡壘總督威廉.彼特。販賣寶石獲得的金錢並沒有讓水手從此過著富足快樂的日子。他將金錢揮霍在港口的小酒館裡,花光最後一毛錢後,便上吊自我了結。

寶石的幸運擁有者以自己的名字為這顆大自然的奇蹟命名。回到故鄉英國後,他令人將寶石切磨成五十八面的完美鑽石。車工工作持續兩年,要價五千英鎊,切割下來的碎鑽則賣得七千英鎊。

一七一七年,當時法國的攝政王奧爾良公爵以十三萬五千英鎊買下鑽石。公爵為人較總督謙沖,雖然將寶石重新命名,用的卻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自身的職務,鑽石自此被命名為「攝政王」。

一七二二年,寶石被鑲在路易十四加冕典禮的皇冠上。路易十六則在偉大的法國革命時期,遭到斷頭台的斜刃斬首。

歷經血腥革命後,法國急需金錢挹注。「攝政王」被人自皇冠上取出,販賣給一位名為特里斯柯夫的俄國商人。鍾愛寶石的拿破崙將軍贖回這顆聞名的鑽石,鑲在隨身佩劍的劍柄上,卻又轉眼道別珍寶,將它作為抵押品,換得大筆現金貸款,因為拿破崙志在征服世界。一顆可置於幼童掌間的鑽石,恰可提供一批軍隊完整的配備。眾所皆知,軍隊和統帥落得何等下場。

此刻,聞名遐邇的「攝政王」安放於羅浮宮尊榮的位置上。或許有人神通廣大,有朝一日能夠將這顆珍寶納入私人收藏。到時,誰知道那位幸運兒的命運又將如何?


羅馬自然科學家老普里尼在親筆著作《自然史》中寫道,寶石可以解毒、驅散無稽妄想、擺脫恐懼,落在殺人凶手手中會失去光澤。寶石的堅韌度難以估量,在鐵砧上搥打時,它的反作用力極為強勁,會導致鐵鎚兩端粉碎,鐵砧綻裂。「此物足與鐵、火這兩項自然界中最強韌的物質匹敵。將熱羊奶澆淋於其上,可使之軟化。」

然而,羅馬學者所言有誤。雖然鑽石硬度極高,卻很脆弱,容易因為敲打而裂開,而且羊血對它不會產生絲毫影響。

像「彼特」這般晶瑩剔透又光彩奪目的晶鑽相當罕見。尚未經過加工的寶石不會亮得刺眼,也不會有引人注目的外型,它們的表層經常黯淡又粗糙,有時上頭會覆滿一層被稱為「襯衫」的不相干物質。在中世紀論述珍貴寶石神奇療效的專文中確切提到,寶石是以家庭的形式增長,有大有小,男女有別。它們汲取天上的露水,並誕生小寶石。跟人類一樣,對鑽石而言,穿著「襯衫」出生是幸福的象徵1。

一八二九年早春,在烏拉爾的卡里寧斯卡亞村,帕波娃老婆婆一大清早踏出家門口,欲查看下蛋的白母雞。母雞名叫莫奇雅,是隻肥滋滋、蛋產豐盛的老母雞。帕波娃朝鋪著柔軟稻草的雞籃瞧了一眼,驚慌地發現,裡頭不見表殼呈現煮開牛奶色澤的溫熱大雞蛋,乾淨的稻草上只見一粒比鴿子卵還小的蛋,髒兮兮又灰撲撲,重點是,它是四方形。

「唉呀,老天爺啊,這是什麼髒東西?難不成母雞被下咒了?」老婆婆驚叫道,趕緊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這時,她的長孫帕夫里克正要上工去淘金。

「阿克啊,你瞧瞧,真是倒楣。」老婆婆將雞籃交給他。「我們的母雞被詛咒了。我知道是誰,一定是蕾依莎那該死的巫婆搞的鬼。你還記得兩天前莫奇雅不見的事嗎?是蕾依莎把牠拐到自己的庭院去了。村裡的婦人說啊,她有隻黑色的公雞,是隻被下咒的公雞。唉呀,真是不幸啊。可憐了這隻雞,現在頂多只能拿牠來熬湯,只是真不知道,喝那湯會不會帶來什麼霉運啊?」

「別說啦,奶奶。」帕夫里克小心翼翼地將髒兮兮的小雞蛋拿到手上,用指甲刮了刮堅硬的表面。「這些老母雞才沒跑進蕾依莎的庭院,而是跑到礦區去了。牠們跟在廚師後頭團團轉,因為有穀粒和麵包屑可以吃,跟蕾依莎一點關係都沒有。而且,她的公雞平凡得很,只是跟木炭一樣黑、像小魔鬼一樣愛找碴。」帕夫里克講話像大人一樣明理,手上仍不停刮著那顆奇怪的蛋,還舉起來就著陽光仔細瞧。

「得了吧,才不是到礦場去呢。」老婆婆繼續嘮叨。「我餵的可是上等的穀粒,牠才沒必要跑出庭院去湊熱鬧。你呀,快去吃你的小圓麵包和酸奶。」
「奶奶,先別把這顆蛋的事情說出去,也別對任何人透露半句話,懂嗎?」帕夫里克說完,立刻跑開,沒來得及吃小圓麵包配酸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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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俄文中「穿著襯衫出生」與中文所謂「含著金湯匙出生」的意思一樣,指人誕生於富貴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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