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雪舞者

序曲

那天,我父母決定結束生命,動用了憲法賦予的死亡權利。

當時,我不曾察覺絲毫異樣。我知道聽起來難以置信,不過直到他們告訴我之前,我壓根沒料到父母已經屈服。爸爸一年多前遭到解雇,津貼額度也已用完,不過媽媽仍繼續在第三政府礦場工作。我不知道的是,第三政府礦場早已瀕臨破產邊緣,改用米糧和抵銷房屋帳款替代工資,前者令我厭惡,後者我則不曾放在心上。許多人都面臨相同命運,學校裡幾乎找不到雙親都有工作的小孩。

我放學回到家,將書包扔到床上,悄悄瞄了客廳一眼。有樂聲自客廳傳來。

我腦中第一個念頭是:爸爸終於找到工作了。媽媽和爸爸坐在桌前,上頭鋪著白色桌巾,中央擺座古老水晶燭台,上頭點著蠟燭。這種燭台只有在生日或聖誕節時才會分送到各戶人家。盤子上頭是吃剩的食物。我敢打包票,爸爸肯定已經解決了滿滿兩大盤,才會吃不完眼前這一盤。一旁有瓶半滿的伏特加,是真正的伏特加,還有一瓶幾乎見底的葡萄酒。

「小奇!」爸爸喚道。「趕快坐下來!」
我的名字是奇克列依。名字算是響亮,不過有點拗口。媽媽有時叫我阿奇,爸爸則叫我小奇。在我看來,如果他們在十三年前選個別的名字,現在就不必這麼麻煩了。不過,如果換個名字,就不會是現在的我了。

我坐下來,沒提任何問題,因為爸爸一向不喜愛人家發問,他喜歡當第一個說話的人,即使只是宣布幫我買了件新襯衫這種小事也不例外。媽媽一語不發地為我盛上一大盤馬鈴薯和肉,在盤子旁邊擺一罐我最愛的番茄醬。在爸爸解開我的疑惑之前,我先大快朵頤了一番。

爸爸其實沒有找到工作。

現在根本沒有職缺提供給不具備「神經分流器」的人。

裝設分流器勢在必行,但是對成人而言,那是項危險又昂貴的手術。況且,媽媽沒有現金收入,表示他們根本無力維持基本生活保障。我心裡有數,在我們星球上,只有在圓頂防護罩內的人才有活命的機會。

再這麼下去,我們會被趕出住處,驅逐到防護罩以外的地區。普通人在罩子外可以存活一年,甚至兩年—如果上天眷顧的話。

因此,父母親動用了憲法賦予他們的權利……

我愣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邊望著爸媽,邊用叉子翻弄馬鈴薯。我剛剛在上頭淋了番茄醬,食物已經被攪成一團稀泥。我喜歡在所有東西上頭淋番茄醬,就算老被挨罵也戒不掉這個習慣……

此刻卻沒有人責備我。

或許,我應該提議,我們可以一起前往驅逐區。只要每次從礦山回來後,積極消除輻射污染,我們仍然可以長命百歲,賺取足夠的錢,再度於防護區內購買補給配額。但是我說不出口。我記起曾經參加過的礦山導覽行程,想起那些坐在老舊推土機和挖土機內的人們,灰色皮膚上滿是潰爛的傷口。那時有架挖土機晃著鏟斗,從礦場朝我們校車迎面駛來,駕駛從座艙內掀唇微笑,露出遭受到輻射感染的共有特徵—「鱷魚嘴」。他只不過想嚇唬嚇唬我們,卻惹得女生放聲尖叫,連累我們男生也受到驚嚇。

我一言不發。媽媽忽然笑了出來,親吻我的頭,然後又異常嚴肅地解釋,從現在起,我的生活保障補給配額將延長七年,好讓我來得及長大、找到工作。還有,以前他們收入豐厚,出手闊綽,為我裝設的神經分流器品質很好,因此求職不會有困難。最重要的是,我要記得遠離損友和毒品,對老師們和鄰居要彬彬有禮,按時將衣服洗乾淨,並且不要忘記遞交市政府食物配給券申請書。

爸爸似乎感受到我的猶疑,告訴我事實已然無法改變。媽媽此時哭了起來。他們已經遞出死亡申請書,喝下特殊藥劑之後才領到這筆「告別金」。因此即使他們改變心意,仍難逃一死,只不過如此一來,我的生活保障補給配額將無法獲得延長。

雖然還有冰淇淋、蛋糕和糖果,我卻再也吃不下,徹底失去食慾。媽媽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他們用部分「告別金」支付了我未來七年的生日費用。社會福利部門的專員會準備我想要的禮物,並在我生日當天和慶生餐一起送上門。我們的星球雖然貧困且生活條件嚴苛,但是社會福利的發展並不比地球或阿瓦隆星球差。

我還是把冰淇淋吃了,因為禁不起媽媽懇懇哀求的眼神。我把早就糊成一團的草莓和蘋果冰淇淋吞了下去。接著依照慣例,我們在祈禱過後上床就寢。

父母必須一大清早前往「告別之家」。如果他們沒有在正午之前報到,一樣難逃一死,只不過會死得很痛苦。

我躺在床上,盯著時鐘瞧,直到午夜三點。時鐘是變形機器人的模樣,眼睛寒光閃爍,揮舞雙手在原地踏步,偶爾用「雷射光劍」發射微細光束掃射房間。媽媽老是埋怨,擺這種玩意兒在房內根本無法入睡,卻從沒要我把機器人關掉,因為她沒忘記,她和爸爸在我八歲那年送這個時鐘給我時,我有多麼高興。

當我驚覺自己竟然開始回憶起父母,彷彿他們已經不在人世時,不禁立刻跳下床,奮力甩開門,衝向他們的房間。我年紀已經不小,什麼都懂。大人們在晚上可能從事什麼活動我也心知肚明,我爸媽也不例外。

只是我再也無法獨自待在房裡。

我跳上床,擠到爸媽中間,將頭埋進媽媽的肩膀開始啜泣。

媽媽跟爸爸都不發一語,只是抱住我,輕柔地撫摸我。我立刻了解,他們都還活得好好的,但期限只到明天早上。我下定決心整夜不闔眼,卻終究敵不過睡意。

一早媽媽替我打點上學的東西,說我非去上課不可,沒有必要送他們,更何況終須一別。

當他們出門時,爸爸才開口:「小奇……」
接著沉默下來。他有太多話想說,但是時間遠遠不夠。我等著他再度開口。
「小奇,你將來會了解,這樣的決定是正確的。」
「不,爸爸。」我說。

我應當說「是的」,卻說不出口。爸爸報以微笑,但神情抑鬱。他牽起媽媽的手,一同走出家門。
我當然還是送了他們一程,不過是遠遠相送,以免被他們發現。媽媽不時回頭張望,我相信她能感覺到我。我始終沒有現身,畢竟我答應不會送他們。

他們走進「告別之家」後,我呆立半晌,然後用力地踹了市政府外牆。這並非要抗議什麼,純粹因為市政府就在對面,中間只隔了一條先鋒街。

我接著往回走,到學校上課,只為堅守自己對父母的承諾。


第一卷 星騎士
1

秋天是美麗的季節。

我躺在平滑的石板上,遙望天空。這塊石板不知為何沒有被拿去當建材,還躺在河邊。防護罩外,風暴肆虐。沙塵堆成堵堵高牆,太陽因此顯得深紅渺小。防護罩外的生活相當艱困,居住區域的輻射指數升高,細小的沙塵滲進每個縫隙。

「奇奇!」

我猜得出是誰,不過仍然回過頭。只有達依卡會喊我奇奇,從一年級開始她就這麼叫我,起先帶有戲弄的意味,但現在已經不再有促狹的意思。

「你在看什麼?」
「看飛船。」我扯謊。天空確實有架飛船,可能是從第二港口來的礦砂船。船隻仍然使用等離子動力在風暴中奮力前行,後頭迤邐出一道暈著日珥的橘色波紋。這景象談不上壯麗,暴風本身要有意思的多。

「很漂亮的一艘船。」達依卡說。她在我身邊躺下來,我因此不得不稍稍移動,騰出位子。這才發現她身上居然穿著跟大人一樣的成套泳衣。「我想要成為飛航員。」
「啊,」我說,「是想要成為冰塊吧。」

達依卡半晌不語,接著說:「有什麼差別嗎?你還不是一樣當不成飛航員。」
「如果我想,就當得成。」我回嘴。達依卡在我身旁,搞得我心煩意亂,她看不出我現在需要獨處。我不需要任何人。
「你知道成為一位飛航員需要花多少錢嗎?」
「很多錢。」
「你永遠賺不到這麼多錢。」
「如果我運氣夠好,就賺得到。」我禁不住說道。「妳卻永遠無法成為飛航員。沒有Y染色體,在太空中,只能當成貨物搭載,還要全身冰凍,眼皮上覆蓋冰塊。」

達依卡一躍而起,靜靜地走開。我不應該這樣對待她。她比男孩子更渴望上太空,只不過她確實缺少Y染色體,這意味著太空船進入超空間後,她會立刻死去。當然,前提是如果她沒有處於人工冬眠,眼皮上覆蓋冰塊的話……

我幹嘛瞎掰什麼冰塊,根本沒有什麼冰塊,老師已經教過我們……要採取的步驟是將水分自人體中排除,更正確的說,是結合甘油和某種化合物……

「達依卡!」我雙肘撐地,起身喊她。「達依卡!」
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再度攤開手腳,大剌剌地躺回石板上,看著飛船遺留的痕跡逐漸消逝。超空間航道離我們很近,飛船透過這條航道往來各星球之間。一個小時後,船隻便會沒入航道,將礦石運載到工業星球,接下來或許會繼續運送到其他星球,前往其他有趣的世界。沒錯,我永遠都無法賺足飛航學校的學費。

我要上太空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成為太空船上的「計算模組」,也就是大家口中鄙視的「瓶裝腦」。

即便如此,還是不少人採取這種方式上太空。有人還藉此賺足學費,成為正格飛航員。我轉身撿起一顆小石頭朝格列博的肩頭扔去,他在不遠處做日光浴。把我拖到河邊正是他的主意,他認為在秋天做日光浴是明智之舉。格列博將頭自毛巾上抬起,疑惑地看我一眼。不知道他是沒聽到我跟達依卡的對話,還是認為剛才那段對話沒什麼大不了。

我將自己未來的打算告訴了他。

格列博說我是蠢蛋。連接電腦的「計算模組」將導致神經元受損、意志力減弱,還會變得遲鈍。他說我不如去投奔告別之家,對政府好歹有點貢獻……

講到這裡,他突然沉默,因為想起我父母的離去。我沒有生氣,只是回答他,許多偉大的飛航員都是從擔任船上「模組」起家的。重點是要看準時機辭職,才不會有問題。如果真要冒險,就應該從我們這個年紀開始,趁腦子可塑性高、還在發育的時期,仍然來得及彌補損失。

格列博再次罵我蠢蛋,轉身繼續平躺在黯淡的橘色太陽下,我也隨即沉默,躺下來望著天空。即使遇上寂靜的季節,我們的天空仍是一片橘黃色。地球跟阿瓦隆星球的天空是蔚藍的,有時會呈現青綠、湛藍和黃澄澄的顏色。雲不一定由沙子構成,也可以由水氣形成。如果困在礦星,便永遠見不到那些景象。

我豁然開朗,答案其實再簡單不過。我別無抉擇,也不想在這裡生活下去了。

負責我們社區的社會專員是位女士。當我向她說明想受雇到飛船上擔任「計算模組」時,她直眼瞪了我一會兒,似乎就是要瞪到我臉紅,然後自己把文件拿走後,才肯罷休。但我卻只是坐著,默默等待。最終,她不得不掀開文件夾。

一切文件都已備妥。我可以將自己的生活保障補給配額和父母過繼給我的公寓繳納給政府,換得在太空中工作的權利。公寓裡有三間八平方公尺的房間、廚房和浴室……證明了我父母曾有過一段收入優渥的日子。我受過基本國民教育,鄰居們為我寫了極佳的推薦函。或許他們打算私下瓜分我的公寓吧。

「奇克列依,」女專員低聲問道,「『計算模組』的工作跟自殺沒兩樣,你了解吧?」
「是的。」稍早我已經打定主意,絕不爭辯,也不多費唇舌解釋。
「你會處於昏迷狀態,大腦則用來處理資料流!」她抬眼望著天花板,彷彿有人將電纜插入她的神經分流器。「你會長大,然後老去。一個月只清醒個幾天,身體卻逐漸衰老,你懂嗎?你無法跟普通人一樣活上一百歲,而是少了二十倍。你能想像嗎,奇克列依?你等於只剩五年的生命!」
「我會工作個五年或十年,然後辭職,改當飛航員。」我說。
「你不會辭職的!」女專員氣憤地將文件夾啪一聲甩到桌上。「你根本不會想離開!到時你的腦子已經麻木不仁了!」
「等著看吧!」我回答。
「我不會簽字的,奇克列依。」女專員向我宣布。「把文件拿走,上學去。你父母為你費盡千辛萬苦,你卻……」
「你沒有拒絕簽字的權利,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如果我今天拿不到簽名,就去市政府的社會部門投訴。缺乏充分理由而拒發許可,會讓你失去半年或一年的生活保障補給配額,你不能不遵守法律規定!」

女專員面有難色,其實我知道她是真心給我建議。

「有備而來是嗎?」她問道。
「當然,我總是有備無患。」

女專員再度掀開文件夾,提筆簽名。嚓、嚓、嚓……

「到八號辦公室去。那裡的人會替你蓋章、影印副本。」她將文件還給我,冷淡地說。
「謝謝。」我表達謝意。
「祝你接下來五年愉快,瓶裝腦。」她壓低嗓音惡毒地說。

我沒有生氣。或許她跟達依卡一樣,曾經夢想上太空。

無庸置疑,有趣的太空船不會想要造訪我們的星球。有錢的遊客或軍人能在我們這顆星球上找到什麼消遣呢?飛往地球的大型客船每半年繞到我們這裡一次,不過這艘船上應該不缺航組員。貨船倒是天天有。在每艘貨船上,即使規模最小的飛船,除了基本航組員外,至少需要十到十二個「計算模組」。

我隻身出發前往太空航站,身上帶了少許費用:包括父母留給我的錢和我自己的存款,還有一套祖父留下來的古董幣。古董幣其實不太值錢,不過仍具有流通價值。我先搭乘地鐵,從居住防護區前往科技防護區,接著搭乘公車通過開放區域。我沒有引起任何注意,人們多半以為我是去找在站內某處工作的父母。

公車停在旅館前,我付錢下了車。

我們礦星上沒有隸屬自己的太空艦隊,也沒有什麼人力仲介公司。當太空船長需要計算模組時,便到太空航站內的酒吧喝杯啤酒,等人上門應徵,這是我從大人談話和新聞上聽來的。此刻我正打算親自碰碰運氣。

酒吧不像電視畫面上看起來那麼豪華。牆上有知名飛航員的簽名、一片帝國戰艦的外殼、價格不菲的舶來飲品等一應俱全,不過整體看起來不怎麼氣派,酒吧裡也只有十來人左右。我以為酒吧內空間寬敞,大小不亞於學校的體育館……

美麗的立體投影圖像穿透幽暗漂浮在半空。我走向吧檯,瞄一眼價錢,頓時愣住。這裡一杯檸檬水的價格比商店裡販賣的兩公升裝還要貴。我別無選擇,只好掏出當時身上僅存的一張大鈔,點杯薑汁啤酒,收起找零的錢,坐上高腳旋轉椅。

吧檯的酒保是位相當年輕的小伙子,分流器上裝有無線裝置。他好奇地打量我,接著斜睨著發出嘶嘶聲響的咖啡機,倒出一杯聞起來令人暈眩的咖啡。

「抱歉,請問這裡有船長嗎?」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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