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戰龍無畏

勞倫斯帶著萊利走下船艙,看到他的大副正在等他。吉伯斯的圓臉上仍然滿是汗水,帶著興奮的神情。他會將他們這艘戰利品開回港口,而且這艘是巡防艦,他應該能因此晉升為艦長。勞倫斯並沒有多高興。吉伯斯雖然算盡責,不過畢竟是海軍指派給他的人,因此他們彼此並不那麼親近。他本來想讓萊利當大副,如果能照他的意思,那麼升任艦長的人應該是萊利。雖然海軍的規矩就是這樣,而且他不會吝於讓吉伯斯享有好運;但要是能看到湯姆成為艦長,他會更由衷地高興。

「好啦,究竟是怎麼回事?」勞倫斯說。船員應該在登記俘虜船艦的存貨,卻丟下工作圍在船尾那頭,那裡有一道位置不尋常的牆。

「長官,麻煩這裡走。」吉伯斯說,「你們讓開。」船員退開來,他們後面那道牆封起船艙的後半部,勞倫斯注意到牆上有扇門,而牆面的木材明顯比周圍的木材顏色淡,顯然是新裝設的。

他鑽過矮門,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詭異的房間裡。牆居然以金屬片強化,想必讓船增加了很多不必要的重量;此外地板鋪上了舊帆布,角落還有一只小小的煤爐,不過沒人使用。房間裡只有一個四方的大箱子,有人的胸口那麼高,用繩索綁著地板和牆上的金屬環來固定。

勞倫斯不禁大為好奇,內心掙扎片刻後就屈服了。「吉伯斯先生,我想我們應該打開看看。」他說著讓開位置。箱子頂部完全釘死,不過最後由熱心的船員解決了問題──他們橇開箱子,搬走最上層的填塞物,然後一個個伸過頭去想一探究竟。

沒人說話,勞倫斯也沉默地注視從乾草堆裡透出微微亮光的圓弧蛋殼,幾乎難以置信。最後他終於開口:「傳話請波利特先生來。」他的聲音聽起來還算輕鬆。「萊利先生,請檢查這些繩索夠不夠牢固。」

萊利看呆了,沒有馬上回答,過了半晌才倏然立正,急忙說:「是,長官,」然後彎下腰檢查捆綁的情形。

勞倫斯走近一點,低頭望著蛋,幾乎可以確定這是什麼東西,只不過他沒什麼經驗,不敢太肯定。最初的驚奇感消失了,他猶豫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蛋殼的表面──光滑又堅硬。他擔心不小心傷到蛋,因此一碰到便把手收回來。

波利特先生雙手抓著梯子邊,笨拙地爬下船艙,還在梯子上留下血印。他根本不是海上人,是因為陸上生活碰到困難,所以三十歲才成為海軍軍醫。然而他和藹可親,即使在手術中雙手沒那麼穩定,還是很受船員喜愛。「長官,你找我?」他才說完,就看到那顆蛋,「老天爺啊──」

「所以,這是龍蛋囉?」勞倫斯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得意的語氣。

「噢,是啊,艦長,光看大小就知道。」波利特已經把手在圍裙上擦乾淨,開始從蛋上撥開更多乾草,想看出完整大小。「天啊,已經硬化得差不多了;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怎麼離陸地這麼遠。」

聽起來情況不太樂觀。勞倫斯警覺地問:「硬化?什麼意思?」

「呃,我是說快孵化了。我得查一些書才能確定,不過我想巴德卡《動物寓言集》(註一)的說法很權威──蛋殼完全硬化以後,龍就會在一週之內孵化。這個樣本實在太棒了,我要拿我的測量繩來。」

他匆忙離開。勞倫斯和吉伯斯、萊利交換眼神,暗示他們靠近一點說話,不讓附近湊熱鬧的人聽見。「順風的話,到馬德拉至少要三個星期,你們同意嗎?」勞倫斯悄悄說。

「最快三星期,長官。」吉伯斯點頭道。

「真想不透他們怎麼會帶著蛋跑來這裡。」萊利說,「長官,您決定怎麼辦?」

勞倫斯了解他們的處境非常艱難,因此最初的滿足逐漸轉為沮喪。他楞楞地注視著那顆蛋,即使在微弱的燈光下,蛋殼仍然泛著溫暖的大理石光澤。「唉,湯姆,我要是知道才有鬼。不過我大概會把劍還給法國艦長,也難怪他就算沒有勝算,仍然奮勇作戰。」

其實,勞倫斯當然知道他該怎麼辦,這件事只有一種解決辦法,只不過想到就令人厭煩。他一邊沉思,一邊看著龍蛋被裝入箱,搬到信賴號上──除了那些法軍軍官,他是唯一神色凝重的人。勞倫斯讓他們在後甲板活動,他們就靠著欄杆,狼狽地目睹英軍的搬運過程。在他們身旁,英國船員個個笑容滿面,那是意氣風發的笑容。而真正負責搬運龍蛋的船員汗流浹背,手上沒事的人卻推推擠擠,雞婆地喊著警告和建議。

勞倫斯等蛋平安擺到信賴號的甲板之後,便親自向吉伯斯道別:「沒理由給俘虜拚死奪蛋的動機,他們就留給你了。」他說道,「盡量跟著我們走,不過萬一分開的話,就到馬德拉會合吧。吉伯斯艦長,我由衷地恭喜你。」說完,他和吉伯斯握了握手。

「謝謝你,長官,容我說,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我很感激……」說到這兒,吉伯斯平庸的口才就不管用了。他放棄用言語表達的努力,就那樣站著,抱著滿心謝意,對勞倫斯和周遭的一切歡喜地微笑。

為了搬移箱子,兩艘船靠在一起,所以勞倫斯不用搭小船,跳過晃盪的海面就回到自己船上。萊利和其他軍官都已經回到船上,他下令啟航之後,就直接下到船艙,私下煩惱問題去。

但是那一夜,沒別的好辦法自動現身。隔天早上,他逼不得已還是下了命令,不久船上的見習官和尉官就湧入他的艙房裡。他們穿著最正式的服裝,全身擦得晶亮,非常緊張。以前從來沒有一次傳喚過這麼多人,而艙房不夠大,塞進所有人之後,感覺不太舒服。勞倫斯在不少張臉上看到焦急的表情,顯然大家私下知道有人犯了錯,所以好奇地看著別人。只有萊利看起來有點煩惱,也許多少猜到勞倫斯想做什麼了吧。

勞倫斯讓人搬走桌椅,好騰出多一點空間。因為書桌不在了,這時只能站著,不過他留下了墨水瓶架、筆和幾張紙,放在他背後船尾的窗檯邊。他清一清喉嚨,說:「各位,你們應該都知道了,我們在俘虜的法國船上找到一顆龍蛋;波利特先生已經為我們鑑識過,確定沒錯。」 

不少人笑了,有些還暗地裡用手肘頂頂旁邊的人。見習官小巴特西尖尖的聲音冒了出來:「長官,恭喜啊!」欣喜的祝賀聲立刻蔓延開來。

勞倫斯皺起眉頭。他了解他們興奮的心情,要是情況有一點點不同,他也會跟他們一起慶祝。龍蛋平安上岸的話,價值可以抵過蛋重量一千倍的黃金,船上的所有人都能分到獎賞,而他是艦長,將得到最大的那一份。

友誼號的航海日誌被扔進海裡,而它的船員又不像軍官那麼守口如瓶,威爾斯光聽他們的埋怨,就完全了解航程為什麼延遲。船員得了熱病,大半個月在赤道無風帶停滯不前,水槽漏水使得儲水量短缺,除此之外,至少還經歷了不久前勞倫斯也遇到的暴風雨。糟糕透頂的霉運接二連三而來,而那顆蛋無疑就是罪魁禍首。勞倫斯很清楚,這下子是由信賴號要帶著這顆造成霉運的龍蛋,要是手下們想到這件事,士氣必定頓時下滑。

他當然會瞞著船員,最好別讓他們知道友誼號遭逢了一連串的災難。所以房間裡再次安靜下來後,而勞倫斯只簡單地說:「很不幸,我們的戰利品先前的旅途很不順利,它應該預定要在快一個月,或是更久之前登陸的,現在延遲了,有些和蛋有關的況狀,因此變得很急迫。」大多人都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但越來越多人露出了擔心的表情。勞倫斯作結道:「各位,不久之後,蛋就要孵化了。」

眾人又是一陣低語,不過這次帶著失望,其中甚至有幾聲小聲的抱怨。他通常會記下抱怨的軍官,稍後找來訓一頓,不過眼前這種情況下,他就裝作沒聽到。他們很快就有更多事要抱怨了。到目前為止,大家還不明白蛋要孵化代表著什麼,他們只想到野龍的價值遠不及龍蛋,獎金將會少很多。

他使使眼色,制止他們低語說:「也許有人不知道,英國的空軍境況很危急。當然我們駕馭龍的技術出色,我們的空軍比其他國家的空軍還優秀,但是法國龍的數目是我們的兩倍,而且我們得承認,他們的血統比較豐富。一隻經過馴養訓練的龍,即使只是普通的黃色收割者,或是才三噸重的溫徹斯特龍,就抵得上我們百門砲的一級戰列艦;而波利特先生相信,由蛋的大小和色澤來看,要孵出來的會是一隻品種優秀的龍,而且很可能屬於少見的大型品種。」

「噢!」見習官卡弗聽懂他的意思,驚慌地叫了一聲。大家都看向他,他立刻羞紅臉,緊緊閉上嘴。

勞倫斯沒理會他的干擾,不用交代萊利,他也會暫停卡弗一星期的烈酒配給。那聲驚嘆至少讓其他人有點心理準備。「我們至少要試著馴養幼龍,」他說,「各位,我相信在場人人都隨時準備為英國盡忠職守。空軍生涯雖然不是我們大家受訓要過的生活,不過海軍也不是閒缺,你們都很清楚什麼是苦差事。」

「長官,」凡沙中尉出生於望族,是伯爵之子,這時焦急地說,「您的意思是……我是說,難道所有人都要……」

他說到「都」的時候強調了一下,話中顯然帶著自私的意味,勞倫斯氣得臉都青了。他怒聲說:「是的,凡沙先生,所有人都得嘗試,除非這裡有哪個人懦弱到試也不敢試。那樣的話,等我們到馬德拉,那個人可以為自己向軍事法庭解釋解釋。」他憤怒的目光掃過房間,沒有人敢與他目光相對,也沒人反駁。

他更氣惱的是,自己也能體會那種心情,而且也有那樣的想法。想當然耳,不是以這種生活為目標而接受海軍培育的人,如果突然要成為飛行員,任誰都會感到不安;而想到必須要求下屬們面對這種情形,他更覺得厭惡。畢竟成為飛行員,等於再也不能過正常的生活。跟航海不一樣,因為海軍還是有把船交還給軍隊,被派到陸地上的時候,只是通常不能照自己的意思。

然而即使在和平的時代,龍也不能停泊,總是自由地遊蕩。要約束一隻二十噸的成年巨龍而不讓牠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幾乎需要飛行員加上所有協助人員完全的關注。龍不能靠力量束縛,而且會對馭龍者吹毛求疵,有些甚至不服從管束,即使剛孵化時也一樣,而如果沒有趁早馴服,龍吃過東西之後就不可能讓人馴養了。野龍會被關在繁殖場,定時供應食物、交配對象,還有舒適的地方遮風避雨。不過在繁殖場外面,就無法控制他們,而且野龍不會和人類交談。

剛孵出的幼龍如果讓你放上鞍具,從此以後,責任就會將你和龍緊繫在一起。飛行員很難經營任何型式的資產,也很難照顧家庭,更不容易真正進入上流社會。他們離群而居,幾乎不受法律束縛,因為一旦處罰飛行員,他的龍就派不上用場。和平的年代,他們在小塊土地上過著自由而不受拘束的生活,那裡通常是全英國最荒涼、沒有人煙的地方,至少能讓龍享有一點自由。雖然空軍勇氣過人、保家衛國,理應受到敬重,但是上流社會的男士們都不想成為他們的一員。

不過,他們通常也出生於好家庭,是紳士之後,年僅七歲時就交由空軍培養當飛行員。如果由空軍軍官之外的人來馴服龍,對於空軍將是奇恥大辱。總而言之,如果必須要求某人承擔成為飛行員的可能性,那麼所有人都不該置身事外。只不過──要是凡沙沒說出那麼不得體的話,勞倫斯會想讓卡弗別參加,因為那孩子很怕高,這可是當飛行員的一大弱點。可是當卡弗提出卑鄙的問題之後,那麼做看起來會像是偏袒,行不通了。

勞倫斯怒火未息,深吸口氣以後才繼續說:「在場沒有人受過任何這方面的訓練,所以這個職務用抽籤的才公平,有家室的人可以不用參與。波利特先生,」他說著轉向醫生,醫生在德比郡有妻子和四名子女。「希望你幫我們進行抽籤。夥伴們,現在每個人都在這裡的紙上寫下名字,然後丟到這個袋子裡。」他照自己說的,撕下寫了名字的一角摺起來,放入小袋中。

萊利立刻走過來,其他人也服從地跟上來。在勞倫斯冷冷的目光下,凡沙紅著臉,以顫抖的手寫下他的名字。卡弗雖然一臉蒼白,反而勇敢地寫了。最後寫的是巴特西,他跟其他人不一樣,撕紙時很隨便,撕下的那塊比別人的大很多,只聽到他悄悄向卡弗低聲說:「騎龍很出風頭吧?」

勞倫斯看著他年少無知的舉動,輕輕搖頭。不過中選的人如果年輕一點,可能情況比較有利,因為適應力較強。但他還是不忍心看到任何孩子為這工作而犧牲,還得面對憤怒、難以諒解的家人。話說回來,在場所有人都會面臨同樣的問題,即使他自己也不例外。

勞倫斯努力不從自私的角度思考結果,但是關鍵時刻來臨,他還是不能完全壓抑自己的恐懼。一小張紙片,可能成為他事業的末日,讓他生命遭遇劇變,使他成為父親眼中的恥辱。他還要想到伊蒂絲.蓋曼。不過他和伊蒂絲間只有不成熟的感情,沒有誓約,要是他打算讓有這類關係的部下都能除名,那最後一定半個人都不剩。總之,他不能想像他能以任何理由不參加抽籤;他不能自己逃避,卻要求手下面對這樣的事。

他將袋子交給波利特先生,故作輕鬆,兩手輕輕背在腰後交疊,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醫師拿著袋子搖兩下,看也不看就伸手進去,然後抽出一張摺得小小的紙片。那張紙比勞倫斯的多摺了一次,因此名字還沒唸出來,他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同時又為了自己慶幸的想法感到慚愧。

這樣的情緒只維持了一下子,他就聽到波利特說:「強納森.卡弗。」凡沙猛然呼氣的聲音傳來,巴特西嘆了口氣,勞倫斯則低下頭,又在心裡暗罵凡沙。卡弗是那麼有前途的年輕軍官,在空軍卻非常可能變得無用武之地。

「好吧,我們有人選了。」他說,能做的都做了,沒有辦法。「卡弗先生,到龍蛋孵化之前,我免除你的一般職務,你要向波利特先生請教馴服的程序。」

「是,長官。」男孩聲音微弱地答道。

「各位,解散。凡沙先生,我有話跟你說。萊利,你負責監督船務。」

萊利碰了碰帽子,行禮告退,其他人跟著他魚貫離開。凡沙僵硬地站著,一臉慘白,兩手背在腰後,嚥下口水;他突出的喉節上下移動,清晰可見。勞倫斯讓他流著汗等待,直到他的管家將艙房的家具歸位為止。勞倫斯自己在船尾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來,然後嚴肅地瞪著凡沙。

「好了,凡沙先生,請你解釋你先前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說。

「哦,長官,我沒什麼意思。」凡沙說,「只是他們說的飛行員的事,長官──」勞倫斯目光中的怒意越來越強,他結結巴巴地閉上嘴。

「凡沙先生,我不管他們說了什麼。」勞倫斯冷冷地說,「英國的飛行員是國家天空的屏障,就像海軍是海洋的屏障一樣。你做的事有他們之中最差的人一半強,再來批評吧!卡弗先生站哨由你代班,你要負責他那份工作,再加上你自己的工作,烈酒的配給暫停,直到處罰解除,去轉告軍需官。解散。」

他責備了凡沙。然而凡沙離開之後,他仍然在艙房裡踱步了好一陣子。他很嚴厲,但是處理得公平,因為凡沙在同伴中那樣說話非常不妥當,甚至還暗示自己出身不凡,可以不用抽籤。不過凡沙顯然是被遷怒的,他只要一想起卡弗臉上的表情,就覺得內疚。他那種慶幸的感覺還沒消失,而且一直讓他覺得慚愧──他讓男孩承受了自己不敢面對的命運。

他試著安慰自己,心想卡弗沒受過訓練,龍很可能拒絕他,不願意讓他馴服。這樣一來,就沒人好歸咎,而他也能心安理得地把龍送去換取獎賞。即使只能用來繁殖,那隻龍對英國也很有幫助,而且能從法國人手中奪來,本身就算勝利了。他私下希望結果是這樣,不過為了忠於職責,他仍然會盡一切力量讓龍被馴養。

接下來的一星期在不安之中過去,誰都能感覺到卡弗焦慮的心情,特別是隨著那個星期漸漸過去,軍械士做的鞍具開始成形,而卡弗人緣好,怕高的問題又不是什麼大秘密,朋友和手下的砲手都為他感到難過。

波利特並不了解船上眾人的情緒,而且對馴服過程興致勃勃,因此是唯一心情好的人。他花了許多時間檢查龍蛋,甚至吃、睡都待在彈藥室的木箱旁。彈藥室臥舖的空間本來就很擠,他的鼾聲又無孔不入,睡那裡的軍官都很困擾。但他對他們沉默的抗議一點也沒感覺,繼續在蛋旁邊戒備,直到某個早上,他絲毫沒有惻隱之心,用討人厭的態度,開心地宣布第一道裂痕出現了。

勞倫斯立刻命令部下從木箱裡取出龍蛋,搬到甲板上。他們事先在舊帆布中塞進麥稈,為龍蛋做了一塊特製的墊子,墊子放在幾個捆綁固定的貨箱上面,龍蛋則小心翼翼地放在墊子上。軍械士拉伯森帶來鞍具,他不太清楚龍的身體比例,所以鞍具沒有做得很精準,只用幾十個扣環固定皮帶做成暫用的鞍具。他帶著鞍具站在旁邊等待,而卡弗則站到龍蛋前面。勞倫斯命令船員空出龍周圍的位置,給他們多一點空間。大部分的船員決定爬到索具之間,或是爬到後艙的艙頂上,希望能看清楚過程。

那天天氣晴朗,也許溫暖和陽光對禁錮已久的幼龍都是鼓舞;幾乎才把蛋放下來,蛋就開始更劇烈地裂開。爬到高處的船員傳來陣陣騷動和嘈雜的低語,勞倫斯決定聽而不聞;頭一次能瞥見裡頭動靜的時候,傳來幾陣倒抽一口氣的聲音──龍的一邊翅膀尖端生著爪子,穿出蛋殼外,而雙爪從另一個裂縫爬了出來。

最後的一刻來得突然──蛋殼幾乎直接從中間裂成兩半,兩塊蛋殼被丟到甲板上,像是裡頭住的生物沒耐性了一樣,碎片間只剩下那隻小龍,在墊子上用力抖著身體。牠身上還裹著蛋裡的黏液,在陽光下濕濕的,晶透閃亮;身軀從鼻尖到尾巴都是毫無雜質的純黑色,翅膀展開之後,露出由六支脊骨構成、像女用扇子般的寬大翅膀,翅膀的下緣有灰色和泛著藍黑光澤的卵形斑紋。船員看了,全都發出驚異的嘆息。

勞倫斯自己也十分驚奇。他雖然在幾次艦隊任務中看過空軍來支援,以成年龍隻攻擊敵方,卻從來沒看過幼龍。他沒有相關的知識,不會辨識血統,不過他從來沒在英法雙方看過黑色的龍,這一定是非常少見的品種,而且對剛孵出的生物來說,牠看起來很大隻。因此事情更緊急了。「卡弗先生,準備好就開始。」他說。

卡弗一臉蒼白,向那隻龍走去,伸出明顯在顫抖的手說:「好龍兒,龍兒乖。」他的話聽起來比較像問句。

小龍完全不理他,忙著觀察自己,慎重地撿起黏在牠龍皮上的蛋殼。牠雖然只有大型犬那麼大,但是每隻爪子上的脊骨卻有一吋長,十分驚人。卡弗不安地看著脊骨,在一臂長的距離外停了來。他默默無語,站在那裡等著。小龍仍然無視於他的存在,他回頭焦急地向勞倫斯跟波利特先生站的地方看了一眼。

「也許應該再跟牠說話。」波利特先生猶豫地說。

「卡弗先生,請照做。」勞倫斯說。

男孩點點頭,但就在他轉回去面對小龍的時候,小龍搶先爬下墊子,跳過他旁邊,落到甲板上。卡弗轉過身,還維持著兩手向前伸出的姿勢,驚訝的表情顯得有點滑稽,而那些剛才興奮靠近小龍的軍官們則紛紛警戒地向後退。

「守住位置,」勞倫斯猛然說,「萊利先生,顧好船艙。」萊利點點頭,站到艙口,防止小龍下到船艙。

然而小龍卻轉身在甲板上探索,牠一邊走動,一邊伸出細長分叉的舌頭,輕輕碰觸搆得到的範圍內所有的東西,機靈又好奇地張望著周遭。雖然卡弗不斷想引起牠的注意,牠還是照樣忽視那個男孩,似乎對其他軍官也一樣不感興趣。小龍有時會用後腿站起來,盯著靠近他的臉龐看,但牠也是這麼研究滑輪和掛著的沙漏,還好奇地對著沙漏眨眼。

勞倫斯感覺自己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小龍對沒受過訓練的海軍軍官完全沒有興趣,那誰也不能責怪他。儘管獲得龍蛋,卻讓非常罕見的小龍淪為野龍,還真是一大打擊啊!他們安排相關事宜,按照的是常識、波利特藏書中的隻字片語,還有波利特自己看過孵化後,對過程不完整的回憶,這下子勞倫斯很擔心他們漏掉哪個基本步驟。他知道小龍一孵化就能說話的時候,的確感到很意外。可以引誘小龍說話的特定問候語,他們在書裡怎麼也找不到,不過如果他們遺漏了什麼,他一定會受到責備,而且會非常自責。

軍官和船員們感覺大勢已去,紛紛開始竊竊私語。很快地,勞倫斯就得放棄並思考要如何限制這隻野獸,不讓牠吃過東西就飛走。龍還在探險,經過他身邊時,用後腿蹲坐著,用疑問的表情望著他。勞倫斯不掩飾自己悲傷不悅的心情,低頭看著牠。

牠向他眨眨眼。他注意到牠的眼睛是深藍色的,有著狹長的瞳孔。接著牠說話了:「你為什麼皺眉頭?」

剎那間,全場一片寂靜。勞倫斯盡力壓抑,才沒對那隻生物露出目瞪口呆的樣子。龍不理卡弗,卡弗應該覺得自己暫時解脫了,這時站在龍的背後訝異得合不攏嘴。他絕望的眼神和勞倫斯四目相交,不過還是鼓起勇氣走過來,準備再對龍說一次話。

勞倫斯凝視著龍,又看著蒼白膽怯的男孩,接著深吸口氣,對這頭生物說:「不好意思,我並不是有意要皺眉頭。我是威爾.勞倫斯,請問貴姓大名?」

紀律也抑制不了甲板上發出一片譁然、吃驚的低語聲。小龍似乎沒注意到騷動,只想著那個問題,困擾了一陣子,最後才不滿地說:「我沒有名字。」

波利特的書勞倫斯讀得夠多了,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他鄭重地問:「我能給你一個名字嗎?」

牠──依照聲音判斷,絕對是雄性,所以應該是他──打量著勞倫斯,停下來漫無目的地抓了抓背後,然後裝出不在意地說:「麻煩你了。」

勞倫斯這時腦中一片空白,他只盡力做了安排,確保馴服的過程能進行,卻沒真正思考過馴服的過程本身,完全不曉得龍適合什麼樣的名字。他心慌意亂一陣子後,腦子終於將龍和船連結起來,於是「無畏」這個名字脫口而出。他想起自己看過那艘巨大的無畏艦出航,他們的動作都流暢而優雅。

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沒想到,他默默地詛咒自己,不過名字已經出口了,而且至少是個光榮的名字。畢竟他是海軍,這名字也適合──他想到這裡,停下思緒,看著小龍,心中的恐懼越來越濃──當然他再也不是海軍了。馴養了龍就不能當海軍,而當小龍由他手中接受鞍具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涯就完蛋了。

龍顯然沒察覺他的心情,說道:「無畏?好,我的名字是無畏。」他點點頭,長脖子末端的龍頭怪異地上下擺動,接著有些急切地說:「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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