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伊斯坦堡的私生女

█前言
曾經;未曾。
上帝的造物如穀粒般豐饒,
而多話是一種罪惡……

這是一個土耳其故事……和一個美國故事的前言。

█1.肉桂
無論從天上掉下的是什麼,都不可咒罵;包括雨。
無論傾盆而下的是什麼,無論驟雨來得多猛烈或冰雪有多凜冽,都絕不可以對上天給我們的任何東西發出不敬之語。這個道理,人人皆知;包括潔莉荷。
然而,在七月的第一個星期五這一天,潔莉荷走在人行道上,身旁是完全打結的交通,急著趕赴她已經遲到的一個約會,她卻口出惡言,嘶聲咒罵,罵人行道上的破磚石,罵她的高跟鞋,罵尾隨她的那個男人,罵明知按喇叭並不能使都市交通變得順暢、卻拚命按喇叭的每一個駕駛人,罵曾在許久之前征服了君士坦丁堡又堅守其錯誤的整個鄂圖曼帝國,還有,是的,罵雨……這場該死的夏季雨。
在這裡,雨很折磨人。在世界的其他地區,一場大雨很可能對每個人或每樣事物都是好的——農作物、動物、花卉植物,均蒙其利。而且,只要加一點浪漫的想法,情侶也同樣受惠。但在伊斯坦堡卻不然,對我們而言,雨不僅只是變濕,更是變髒,而且叫人生氣。雨製造泥巴、混亂和怒氣,好像我們的生活這些都還不夠,再來個火上加油,變本加厲。還有掙扎,不斷地掙扎。我們一千萬人都像被丟進一桶水裡的小貓,徒然對抗著水滴。當然在雨中奮戰的不只有人而已,還有街道,名字鐫刻在古老錫板上的街道,以及散布在各個方向的許多聖徒的墳墓、幾乎每個街角都有的垃圾堆、很快會變成摩登大樓的工地大洞和海鷗……當天空張開嘴巴對著我們的頭吐口水時,真叫人生氣。
然而,當最後幾滴雨水落到地上,同時許許多多雨滴搖搖欲墜地停駐於現在已沒有一絲塵埃的樹葉上,在這解除武裝的時刻,當你不很確定雨是不是終於停了,而且連雨自己也不肯定的這個空隙,萬物都變得澄淨。整整一分鐘,天空似乎為她留給我們的髒亂道歉。而我們,頭髮依然滴著水,袖口依然濡濕,以慘澹的目光瞪著此時已經無比清澈又湛藍的天空。我們抬頭張望,忍不住微笑。我們原諒她了,一如往例。
不過,眼前大雨還在下著,因此潔莉荷心裡沒有絲毫的諒解。她沒有傘,因為她決定不再蠢得又花一筆錢向街頭攤販再買另一把傘,偏偏每次太陽一露臉又隨處忘了傘,最後只得全身淋得濕透。再說,反正現在已經太遲了,她已經像隻落湯雞了。雨就是這樣令人傷感:你盡力要保持潔淨、安全、乾燥,但是如果你失敗了,到頭來你會發現身上已不是水滴,而變成了滔滔巨流,因此你決定乾脆讓它濕透算了。
雨水從她的黑色鬈髮滴進寬肩上。潔莉荷就像卡山奇家所有的女性一樣,天生一頭烏黑的鬈髮,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喜歡任其自然。她翠綠色的眼睛通常是睜大的,炯炯有神,但有時這雙眼睛會瞇成兩道冷漠的細線,而這種冷漠只有三種人具有:完全無知的人、完全退縮的人,以及完全充滿希望的人。她並非這三種人,因此具有這種冷漠實在沒什麼道理,儘管這總是一閃即逝。前一秒鐘,這種漠然遮護著她的心靈,逃向昏昏沉沉的麻痺,下一秒鐘它卻消失了,將她拋給她的軀殼。
在七月的第一個星期五這一天,她覺得像是被麻醉過的漠然;對像她這麼一個興致勃勃的人而言,這是一種具有強烈腐蝕性的情緒。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她今天一點也不想和整個城市——和雨水——對抗呢?這種冷漠就像一顆溜溜球一樣自有韻律地上上下下,而她的心情鐘擺就在兩個極端之間來回擺盪:從冷凍到冒火。
潔莉荷腳步匆忙,因此街上販賣五顏六色的傘和雨衣的攤販好奇地打量她。她不理會他們的目光,正如她不理會那些男人對她的身體虎視眈眈的目光。小販不以為然地注視她那閃亮的鼻環,似乎那隱含了她如此囂張的線索,因此也說明了她的慾望。她的鼻環令她得意,因為那是她自己穿的。穿刺時雖疼痛,但鼻洞勢必留存,一如她的風格。不管是男人騷擾她,還是女人斥責她,或者走在破石板路上、跳進渡船上的艱難,就連她母親不停的叨唸……這世上就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潔莉荷,比這個城市裡大多數的女人都要高的潔莉荷,穿色彩鮮豔的迷你裙、秀出她豐滿胸部的緊身上衣、光滑的尼龍絲襪,以及四、五吋高的高跟鞋。
現在,她又踩到一塊鬆動的石板,眼睜睜看著石板下的髒水噴濺到她淡紫色的裙子上,潔莉荷衝口又是一長串的咒罵。他們全家的女人中就她一個會如此毫無保留、口無遮攔又明知故犯地說髒話,全土耳其的女人大概也找不到幾個。因此,只要一開始咒罵,她就會喋喋不休,彷彿是為其他所有的女人補償似的。這一次也不例外。潔莉荷加快腳步,邊跑邊罵市政府,前任的和現任的,因為打從她是個小女孩起,只要遇到下雨天,這些石板路就一定有破損。然而,她在還沒罵夠前便猝然停止,抬起下巴,似乎疑心有人叫她名字,但是她沒有四處張望尋找熟人,反而對著灰撲撲的天空嘟起了嘴。她瞇著眼睛嘆了一口氣,接著又是一陣咒罵,只不過這回她罵的對象是雨。根據她的祖母──小阿嬤,不成文卻牢不可破的規則,她這番謾罵絕對是褻瀆。你可以不喜歡雨,但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不可以咒罵來自天上的事物,因為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都非出於自願,而是由萬能的阿拉主使的。
潔莉荷當然知道小阿嬤不成文又牢不可破的規則,但在七月的第一個星期五這一天,她卻毫不在乎。再說,話都說出口了,就像人生中做了已經覆水難收的事。潔莉荷沒有時間懊悔。她約好去見婦科醫生,現在已經遲到了。當注意到與婦科醫生約好卻遲到,你可能決定根本不去時,這可能就是冒著不可忽視的危險了。
一輛後側檔泥板上貼滿了貼紙的黃色計程車猛地停靠過來。司機滿臉橫肉,膚色黝黑,人中蓄了小鬍子,有一顆金色門牙,看起來下班後可能是個色狼。他的車窗全開,當地一家電台正在播放瑪丹娜的〈宛如處子〉,喧囂地自車裡傳出。這個男人完全傳統的外表和他很不傳統的音樂喜好,十分不搭調。他猛踩剎車後,將頭探出車窗對潔莉荷吹了一聲口哨,然後吼道:「親熱一下吧!」但他接下去的話被潔莉荷的吼叫遮蓋了。
「變態!你有毛病啊?女人在這個城市裡就不能好好走她的路嗎?」
「但是我可以載妳呀,幹嘛要走路呢?」那司機問道:「妳可不要妳那性感的身體淋濕吧?」
瑪丹娜的背景音樂唱著:「我的懼怕快速消褪,只為了你保留……」潔莉荷開口謾罵,因此又打破了另一條不成文卻牢不可破的規則;但這回不是小阿嬤的,而是「婦女守則」:絕不咒罵騷擾妳的人。

【伊斯坦堡婦女金守則:在街上被人騷擾時,絕不理會,因為若有反應,更別說是咒罵,無異是對騷擾者火上加油!】

潔莉荷自然熟知此守則,也知道不該違反,只是七月的第一個星期五這一天卻不同於其他任何一天,現在她體內冒出了另一個自我,一個完全不受拘束、大膽且怒不可遏的自我。現在這個潔莉荷霸占了她的體內,發號司令,為她們兩人做決定。當她的聲音持續蓋過瑪丹娜時,路上行人和賣傘的小販都聚集過來看熱鬧。在騷動中,先前跟蹤她的男人退縮了,決定不去惹這個瘋女人。可是計程車司機卻沒有他的謹慎和畏怯,面帶笑容迎接騷亂。潔莉荷注意到他的牙齒出人意料地潔白無瑕,忍不住想著那會不會是瓷牙。漸漸地,她又一次感到一股腎上腺素在腹部竄升,攪動她的胃,使她的脈搏加速,也令她意識到,全家的女性中她最有可能在哪一天動手殺人。
幸好就在這時,計程車後面那輛豐田汽車的駕駛人失去了耐性,開始按喇叭。潔莉荷像是自一場惡夢驚醒,回過神來,為眼前險峻的態勢打了個冷顫。她的暴力傾向令她害怕,一向如此。她立刻鎮靜下來,轉身,設法穿過人群。然而在匆忙中,潔莉荷的右腳鞋跟卻卡到一塊鬆動的石板。當她用力掙脫時,她的鞋跟斷了,使她想到另一條她一開始就不該忘掉的規則: 

【伊斯坦堡婦女銀守則:在街上被人騷擾時,絕不可害怕,因為面對騷擾便害怕的女人會有過度的反應,結果只會對她更不利!】

計程車司機大笑,後面豐田汽車的喇叭又一次響起,雨淅瀝下著,好幾個行人不約而同地發出嘖嘖聲,雖說不知道他們不以為然的究竟是什麼。在混亂中,潔莉荷注意到計程車後檔泥板上閃閃發亮的貼紙,上面寫著:「不要說我可憐!可憐人也有一顆心。」她站在那裡,茫然地瞪著這些字看時,突然感到難以控制的疲倦——疲倦而且退縮,令人以為她現在面對的並不是伊斯坦堡日常發生的問題,而是遙遠的某人特別設計要她解開的密碼,而壽命有限的她卻無法破解。不久,計程車和豐田汽車都開走了,行人也各自上路了,留下潔莉荷一個人,垂頭喪氣地握著斷掉的鞋跟,輕輕地,彷彿她握著的是一隻死鳥。
此刻,在潔莉荷混亂的宇宙中所包含的事物,可能涵蓋了死鳥,但絕對沒有輕柔和喪氣。她可不信這一套。她挺起胸膛,用一隻鞋跟賣力走,不久便沒入一群撐著傘的人群中,露出修長的雙腿,拐著腳走,像一支曲調中一個突兀的音符。她是一條淡紫色的線,在一塊由棕色、灰色和更多的棕色、灰色交織成的布上,顯得格格不入。雖然她是個不協調的色彩,但龐大的人群卻淹沒了她的不和諧,將她帶回節奏中。這群人不是成千上百個會呼吸、流汗和疼痛的軀體組合成的,而是一個的巨大軀體,在雨中呼吸、流汗和疼痛。下雨或晴天並沒有太大的差別。走在伊斯坦堡,就是和群眾並排行走。
潔莉荷經過幾十個釣魚的人,他們滿臉風霜,並肩站在舊迦拉他橋上,一手撐著傘,另一手拿著釣竿。潔莉荷羨慕他們沉靜不動的能耐,這種能耐讓他們可以一待數小時等待並不存在的魚,或即使存在,卻也因為太小而只能用來當作釣另一種永不會上鉤的魚的魚餌。這種能耐使他們雖沒有成就卻志得意滿,在一天結束時兩手空空卻心滿意足——真是太奇妙了!潔莉荷猜測,在這個世界裡,沉靜可以帶來運氣,而運氣可以帶來快樂。這件事她只有猜測的份,因為她從未體會過這種沉靜,而且以後恐怕也不可能體會。至少今天不會。今天一定不會。
當她穿過大市集時,儘管匆忙趕路,她仍然放慢了腳步。當她看著店鋪時,她告訴自己,她雖然沒時間購物,但還是要進去看一下。她點上一根香菸;當煙霧自她口中噴出時,她心情好多了,幾乎感到放鬆。在伊斯坦堡,一個在街上抽菸的女人不會受到敬重,可是誰在乎呢?潔莉荷聳聳肩,她不是早就對整個社會發動了戰爭嗎?她想著,繼續走向市集古老的區域。
這裡有些店家和她很熟,尤其是賣首飾的。潔莉荷對各種發亮的裝飾品都很容易動心。水晶髮夾、人造鑽石別針、綢緞香包、棉布披肩、絹絲綵球,還有鞋子,一定要高跟的。只要她經過這個市集,總得走進至少幾家商店,和店家討價還價,最後以比定價低許多的價格買下一些她最初並沒打算要買的東西。但是今天,她只是走過幾個攤販,看了幾個櫥窗,僅此而已。
潔莉荷流連在一個放滿了瓶瓶罐罐、各種顏色和種類的香草和香料的攤位前。她記得三個姊姊中,其中一人今早要她買些肉桂回去,但她不記得是誰要的。她們四姊妹都一樣自以為是,很少有一致的意見,各個都覺得自己比其他姊妹見多識廣。那種感覺就像差一個號碼就中樂透一樣糟:無論你從什麼角度去衡量這種情況,你都會感到太不公平。然而,潔莉荷還是買了肉桂條,而不是肉桂粉。小販送上一杯茶、一根菸,並打開了話匣子,潔莉荷來者不拒。當她坐在那裡閒聊時,她的目光在架子上輕忽流轉,最後落到一組玻璃茶具上。這是她總是無法抗拒購買的物件之一:飾有金星星的玻璃杯,小巧細緻的茶匙,和盤底環了一條金圈的脆弱小茶盤。家裡已經有至少三十組各式各樣的茶具組了,全是她買的。但是再買一組也沒什麼不好,反正這些茶具太容易破了。「那麼脆弱……」潔莉荷喃喃自語。卡山奇家的女性中,只有她一個會因為茶杯破掉而生氣。不過,七十歲的小阿嬤則有完全不同的反應。
「邪惡之眼又破了一個。」每當有個玻璃杯破碎時,她就會說:「妳聽到那個可怕的聲音嗎?嚓!喔,那聲音在我心裡迴響!那是某人的邪惡之眼。願阿拉保佑我們每一個人!」
只要有杯子或鏡子破掉,小阿嬤都會如釋重負地嘆一口氣。在這個瘋狂旋轉的世界裡,想要將所有邪惡的人都掃除是不可能的,所以讓他們的邪惡之眼撞上一面玻璃,接著鑽進真主純潔的心靈中,因此毀了他們的生命,反而更好。
二十分鐘後,在本市最高級的區域,潔莉荷快步走進一間裝潢新穎的辦公室時,她一隻手拿著斷掉的鞋跟,另一隻手拿著一組新茶具。她一進門,便想到剛才把包好的肉桂條留在市集的店裡頭了,心裡一陣氣惱。
在候診室裡有三個髮型都很難看的女人,以及一個幾乎沒有頭髮的男人。從他們的坐姿看來,潔莉荷立刻注意到並尖酸地推測,他們之中最不憂慮的是那個年紀最輕的女子;她懶洋洋地翻閱一本女性雜誌的圖片,文字記載一概懶得讀,到這裡來可能只是為了要繼續服用避孕藥的處方箋而已。坐在窗邊的那個身材豐腴的金髮女子,年紀大約三十出頭,黑色的髮根顯示金髮是染的,雙腳緊張地來回擺盪,有點心神不寧;她到這裡來可能是為了例行檢查和每年一次的抹片檢查。第三個女人戴著頭巾,由她丈夫陪著,看起來是最慌張的一個:她的嘴角下垂,眉頭深鎖,潔莉荷猜她可能難以懷孕。潔莉荷明白,就某些人的觀點而言,這確實是困擾的事,她個人並不認為不孕對女人而言有多不幸。
「哈囉,妳,」接待小姐叫喚著,強露出一個膚淺的假笑,但因為練習得太好,因此並不顯得膚淺或虛假。「妳是我們三點鐘的病患吧?」
接待小姐似乎不太會唸「r」這個字,因此彷彿要彌補似的,只要碰到這個字,她就故意把這個音唸長,拉高聲音,並堆上一個額外的笑容。為了減輕她的負擔,潔莉荷立刻點點頭,而且似乎點得太過急切了些。
「那,三點鐘小姐,請問妳到這裡是為了什麼呢?」
潔莉荷竭力不去想這問題有多荒謬。她早就明白這種毫無條件、擁抱一切的女性快活,正是她所缺乏的。有些女人就是很會笑;對於笑,她們懷有一股斯巴達式的責任感。潔莉荷就是不懂,一個人怎麼學習可以把一件那麼不自然的事做得那麼自然。不過此刻她暫時將這拉扯著她思緒的問題擱在一旁,答道:「我來墮胎。」
那兩個字在空中迴盪;所有的人都等著它們落下。接待小姐的眼睛瞇小,又變大,同時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潔莉荷不由自主地感到放鬆。畢竟,毫無條件擁抱一切的女性快活,只會引發她的報復心。
「我有約時間……」潔莉荷說著,將一縷髮絲撩到耳後,並聽任整頭頭髮自然垂落,像一件厚重的黑色長袍披在她肩上。她仰起頭,藉以強調她的鷹鉤鼻,覺得有必要重複,增高一個音階,或者也不必要。「因為我需要墮胎。」
接待小姐不知道應該不偏私地為新病患登記,還是對這樣大膽的言詞予以怒目瞪視,只好呆呆站著,任憑那本厚厚的皮面登記簿攤開在眼前。又過了幾秒鐘後,她才開始書寫。同時潔莉荷低聲說:
「抱歉我遲到了。」牆上的鐘顯示她遲了四十六分鐘。當她的目光停住在鐘面上時,有一忽兒她顯得心不在焉。「因為下雨……」
這樣說對雨有點不公平,因為交通、破石板路、市府當局、跟蹤她的男人和那個計程車司機,更別說停下來購物,都是她遲到的原因;但是潔莉荷決定對這些按下不表。她或許已經違反了伊斯坦堡婦女金守則,她或許也已經違反了伊斯坦堡婦女銀守則,但她說什麼也得遵守伊斯坦堡婦女銅守則。

【伊斯坦堡婦女銅守則:在街上受到騷擾,一旦再次上路後,要盡快忘掉這件事,因為整天想著這件事只會使妳的神經更焦慮!】

聰明的潔莉荷知道,就算她現在說出受到騷擾的事,其他的女人不但不會支持她,反而可能批評她。因此她絕不多話,讓雨承擔一切罪過。
「小姐,妳的年齡?」接待小姐想要知道。
這可真是個惱人的問題了,而且根本毫無必要。潔莉荷對那個接待小姐瞇瞇眼睛,彷彿面對黑暗,必須調整一下視線才能看清楚些。她突然記起有關她的一個可悲的事實:她的年齡。就像許多女人習慣於表現得超過實際年齡一樣,她也對這個事實感到困擾,那就是:她畢竟要比她所想要的年輕多了。
「我,」她退讓道:「十九歲。」一說出口便漲紅了臉,彷彿赤裸裸地站在這些人的面前似的。
「我們需要得到妳丈夫的同意,當然。」接待小姐說,聲音不再輕快,也毫不浪費時間直接問另一個她對答案已頗為猜疑的問題。「小姐,請問妳結婚了嗎?」
潔莉荷以眼角窺視到,她右邊那個豐滿的金髮女子和左邊那個包了頭巾的婦人,都不安地扭動身軀。候診室裡所有人探詢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時,潔莉荷的皺眉進化為一個美麗的笑容。倒不是她享受這折磨人的時刻,而是她內心深處的冷淡剛剛對她低語,要她不必在乎別人的看法,因為到頭來那些意見並不會造成任何差別。最近她決定要從她的語彙中剔除某些字眼,此刻她既然想到這個決定,何不從羞恥這一詞開始呢?然而,她還是沒有勇氣大聲說出現在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已經知道的事。她並沒有丈夫可以同意這次墮胎,她也沒有父親。取代爸爸的只有……空空如也。
幸好她沒有丈夫的事實,就形式上而言,反而是對她有利的。她顯然不需要取得任何人的書面同意。官僚的規定對於拯救未婚生子女不如婚生子女來得積極。在伊斯坦堡,一個沒有父親的嬰兒只是一個雜種,而一個雜種只是這個城市下顎上另一顆搖搖欲墜的牙齒,隨時可以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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