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8的秘密

一七九○年春 法國蒙特格朗修道院



院長微微一笑,等待會兒說完話之後,這輩子只怕再也見不到這群長久以來受她照護的孩子了。

「現在各位跟我一樣清楚蒙特格朗的狀況了,」院長表示道,「雖然我已知道這個壞消息幾個月了,但我不希望在作決定前,驚擾到大家。兩位坎城的修女是應我邀請而來的,她們確認了我最擔心的事。」眾人陷入一片死寂,除了院長的聲音外,半點聲音都沒有。

「我年紀大了,隨時可能蒙主恩召,當初我進修道院時所發的誓,不只對天主所發而已。大約四十年前,我在即將擔任蒙特格朗修道院院長時,曾立誓保住一項秘密,必要時且不惜抵命相守。現在是我該體現那項誓約的時候了,可是在做這件事時,我必須跟各位分享一部分的秘密,並要求各位也發誓守密。我要說的故事很長,若說得慢,請各位耐心聽,等我說完了,各位便會明白,我們為什麼必須這麼做了。」

院長停下來,拿起放在桌前的銀杯啜了一口水,然後往下說道:

「今天是西元一七九○年四月四日,我的故事始於許多年前的四月四日。這故事是我的前輩告訴我的,多年以來,歷任院長交接時,都會把這個故事傳告給她的繼任者。現在,我也要將故事告訴各位……」


* * *


西元七八二年四月四日,為了慶祝查里曼大帝四十歲生日,亞琛的東方城堡內大舉慶典,國內所有王卿貴族均受到大帝邀請。
身為戰略天才的查里曼大帝,酷好一種遊戲,這遊戲又稱戰爭遊戲、王位爭霸──也就是西洋棋。查里曼提議在他四十歲生日當天,與帝國境內的第一把棋師對奕─一位名叫葛林.法朗克的士兵。

八名做摩爾僕人打扮的黑奴扛著棋盤進入大廳,這批奴僕以及身上所扛的棋盤,是巴塞隆納的伊斯蘭國王──伊本.阿拉比所送的贈禮,為答謝四年前查里曼援助他們與庇里牛斯的巴斯克族作戰。在這場著名的戰役中,查里曼的愛將赫洛蘭德撤軍時,戰死於納瓦拉的隆塞瓦勒隘口。自此之後,國王便不曾賽棋,或公開下過棋了。

眾人對擺在宮廷桌上的華麗棋組大表讚嘆,棋盤由純銀和純金煉鑄而成,每邊各長一公尺。這些精工細雕的金銀棋子上,裝飾著紅藍寶石、鑽石和翡翠。珠寶雖未切割,卻都經過打磨,有些大若鵪鶉蛋,寶石在宮廷燈火照耀下,璀璨生華,彷彿從內部散射出醉人的魅光。

那對稱為「王」的棋子足足有十五公分高,勾勒著一名騎在象背上的戴冠男子。「后」則坐在繡著珠飾的轎椅上。兩個主教是佩著奇珍異寶的大象;騎士是桀驁不馴的阿拉伯戰馬。車或城堡,又稱為Rukhkh ─是「戰車」的阿拉伯語─全刻成了馱負高椅的巨大駱駝。「卒」或我們現在所稱的兵,則是七公分高的步兵,他們的眼睛是小小的珠寶,劍柄上也泛著玉光。

查里曼大帝和葛林從兩邊走向棋盤。查里曼大帝抬起手,接著他說出的話,朝中熟識他的人聽了,都感到非常吃驚。

他以怪異的聲音說道:「我想打個賭。」查里曼大帝不是那種愛賭的人,眾朝臣不安地面面相覷。

「若是葛林士兵下贏我,我就把亞琛至庇里牛斯山巴斯克間的土地送給他,並讓長女嫁給葛林。若是他輸了,黎明時,則在本院中斬首。」

眾人一片譁然,大家都知道國王深愛他的女兒,曾經懇求她們在他有生之年莫要出嫁。

國王的摯友勃艮第公爵抓住他的手,將查里曼大帝拖到一旁。「你這算哪門子賭注?」他低聲問,「只有醉酒的粗漢才會打這種賭!」

查里曼大帝在桌邊坐下來,神情恍惚,公爵被他弄得一頭霧水,葛林也完全摸不著頭緒。他直視著公爵,然後二話不說,在棋盤邊坐下,接受國王的賭注。

經過快一小時的對棋後,勃艮第公爵發現國王的舉止變得十分怪異,他眉頭緊蹙,恍神而心不在焉;葛林也顯得異常焦躁,動作變得倉卒不耐,額上沁著豆大的冷汗。兩名男子的眼睛都緊盯著棋盤,無法稍移。

這時查里曼大帝突然大吼一聲,站起來將棋盤翻倒,所有棋子悉數被掃到地上。眾朝臣紛紛退避,國王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地扯著自己的頭髮,野獸似地狂捶自己的胸膛。葛林和勃艮第公爵衝到國王身邊,卻被他一把推開,最後動用了六名貴族才將國王制住。等他終於冷靜下來後,查里曼大帝一臉不解地望著四周,彷若長夢初醒。

「陛下,」葛林輕聲說著,從地上撿起一隻棋子交給查里曼大帝。「也許我們應該停賽了,棋子全打亂了,我連一步棋都想不起來。陛下,這組摩爾棋令我非常害怕,我覺得棋上附著邪惡的力量,逼你拿我的性命做賭注。」

在椅子上休息的查里曼大帝疲累地將手放在額上,默不作聲。

「葛林,」勃艮第公爵小心翼翼地說,「國王不迷信這一套,覺得那都是異端邪說。他嚴禁在宮廷裡施巫術和占卜預言─」

查里曼大帝打斷他,但聲音卻虛得像耗盡了力氣。「連我軍隊裡的士兵都相信巫術了,我還能如何在歐洲推廣基督教?」

「這種巫術在阿拉伯和東方行之已久,」葛林答道,「我並不相信,也不了解這種巫術,可是──」葛林彎下身看著國王說,「陛下不也感受到了?」

「我確實被怒氣衝昏了頭,一時無法控制自己。」查里曼大帝坦承道,「感覺上很像軍隊拂曉出擊前的心情,我實在說不上來。」

「可是天地間的事,都有其定數與道理。」葛林身後有人發話了。葛林轉過頭,看到將棋盤抬入屋內的八名黑奴之一。國王點點頭,要那摩爾人繼續往下說。

「我們家鄉瓦塔有個叫巴達威的古部族──意思是沙漠居民。他們的最高榮譽是拿血做賭注,據說唯有血的賭注可以破解黑血──大天使加百利從穆罕默德心臟中取出的黑血。陛下拿棋局做血注,以人的性命打賭,乃正義的最高形式。穆罕默德說:『天國能容許對伊斯蘭的懷疑與不信任,但無法容許不義。』」

「以血作為賭注,絕對是邪惡的。」查里曼大帝回答。葛林和勃艮第公爵訝異地看著國王,一小時前,他不是才親自賭過命嗎?

「不!」摩爾人堅持說,「以性命相賭,才能到達姑塔這片像天堂一樣的綠洲,如果你用Shatranj來賭,那麼Shatranj本身就會進行Sar!」

「Shatranj是摩爾人對西洋棋的稱呼,陛下。」葛林表示。

「那麼Sar又是什麼?」查里曼大帝緩緩站起來,俯視身邊每個人問。

「是『復仇』。」摩爾人不動聲色地答道,他彎身鞠躬,然後從國王身邊退開。

「我們再下一盤,」國王宣布,「這回不打賭了,純下棋,別管那些野蠻人和小孩憑空捏造的迷信了。」朝臣們又去擺棋,宮裡的人都鬆了一大口氣。查里曼大帝轉身拉著勃艮第公爵的手。

「我剛才真的跟人賭命了嗎?」他輕聲問。

公爵詫異地看著他。「怎麼?是啊,陛下,」他說,「您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國王鬱鬱地說。

查里曼大帝和葛林再次坐下來對弈,經過激烈精彩的廝殺後,葛林終於贏了。國王將庇里牛斯山巴斯克區的土地賜給葛林,封他為「蒙特格朗的葛林」。國王非常欣賞葛林精湛的棋藝,主動表示要幫他打造塞堡,保護他贏得的領地。多年後,國王將兩人當年那場名局所用的棋組送與葛林,此後棋組便稱為「蒙特格朗棋組」。

 

* *  *

「後來蒙特格朗棋組怎麼了?院長。」其中一名坐在前排的老修女問。

院長微微一笑。「我已經告訴過各位了,我們如果繼續留在修道院,就會有生命危險。我說過,法軍打算沒收教會財產,其實他們此時已在四處劫掠了。我還談到,有一項價值連城的寶物埋在本修道院牆裡,寶物也許附有惡靈,所以我若將自己在接任院長時發誓保守的秘密,告訴各位──也就是蒙特格朗棋組的秘密──各位應該不會太訝異吧。棋組仍然埋藏在這個房間的牆壁和地板裡,而且只有我知道每隻棋的確切位置。孩子們,我們的使命是將這組邪惡的棋子盡量分散到遠處,使欲奪取權力的野心分子永遠無法稱心取得整套棋組。因為蒙特格朗棋組擁有凌駕自然和人類理智的力量。

「雖然我們還有時間毀掉棋組,或將之損毀到無可辨識的程度,但我並不打算這麼做。因為擁有如此強大力量的物件,亦能施於善途,所以我才願意發誓封藏並保護蒙特格朗棋組。也許有一天歷史情境容許時,我們會再重整這些棋子,揭露它們黑暗的秘密。」


第二個星期即將結束時,院長要修女們準備遠行。她私下單獨指派修女的去處,以免其他修女知道別人的去向,藉此降低每個人的風險。

范蘿亭和米榭兒被叫進房時,院長坐在她的大書桌後,要她們坐到自己對面。書桌上躺了一隻閃閃發亮的蒙特格朗棋,一部分棋身用深藍色的繡布蓋著。

「范蘿亭,妳在許多方面都很幸運哪。妳祖父留給妳不少錢,我幫妳和表姊米榭兒都安排好了。雖然妳們沒有家人,卻有位教父願意照顧妳們。我收到他的回信,答應擔任妳們的監護人。說到這裡,我要講到第二個重點,一件很嚴肅的事。」

院長提到教父時,米榭兒瞄了范蘿亭一眼。此時她低頭看著手裡的紙,院長用恭整的粗字在上面寫道:「畫家,雅克.路易斯.大衛。」下面寫著一個巴黎的住址。米榭兒並不知道范蘿亭有教父。

院長又說:「我知道修道院關閉的消息傳出去後,法國有人會很不高興。我們之中有很多人會面臨危險,尤其是來自歐坦主教方面的迫害,他一定會想知道我們從牆裡偷走了什麼。我們的行蹤無法完全避過他們的耳目,有的修女或許會被找到,而必須逃走。因此,我從我們之中挑了八個人,每人各帶一隻棋,這八人也都扮演收集站的角色,其他人需要逃跑時,可將棋留給她們,或指示她們去哪裡尋棋。范蘿亭,妳是八人中的一人。」

「我!」范蘿亭重重嚥著口水,喉嚨突然變得又乾又澀。「可是院長,我並不……我不會……」

「妳想說妳無法承擔這種重責大任是吧。」院長笑說,「這我也知道,我就全靠妳這位冷靜的表姊來幫我解決這個問題囉。」她看著米榭兒,米榭兒點頭表示同意……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 紐約市

飯店坐落在第五大道西邊,離華盛頓廣場公園僅幾個路口。我可以看到樹上堆著厚如奶泡的白雪,在格林威治村入口的大拱門邊,立成一座座小矮人帽一樣的小山。
陸威林拉著算命師到了。哈利站起來讓到一旁,讓算命師坐到我身邊。我的第一個印象是他們在整我,這女的是個大怪胎;簡直就是活骨董。她背部佝僂,圓泡狀的髮型像假髮,鑲著假鑽的蝙蝠型眼鏡後,一對眼睛窺探著我。

「這位就是妳的朋友嗎?」她尖著嗓門問。哈利點點頭,遞錢給她,女人把錢夾到板子上,很快寫了幾個字,然後坐到我身邊,哈利也跟著坐在女人的另一邊。女人看著我。

「親愛的,」哈利說,「她若說對,就點頭,否則她會不高……」

「是誰在算命啊。」女人啐道,眼睛仍緊盯著我。她坐了半晌,並不急著幫我算命。又過了一會兒,大家都開始不太耐煩了。

「妳是不是該看看我的手相?」我問。

「妳不可以講話!」哈利和陸威林異口同聲說。

「安靜!」算命師不悅地說,「她很難算,我正在專心想。」

她的確是很專心,打從她坐下那一刻,眼神就沒離開過我。我瞄了哈利的錶一眼,再十七分鐘就子夜了。算命師一動也不動,好像已經入定了。

我避開她的眼神,哈利和陸威林屏氣斜身向前。白蘭琪靠在椅背上,冷靜地看著算命師的側面。等我將眼光調回老婦身上時,她還是不動如山。她似乎處於恍神狀態,把我當成了透明人。接著她的眼神又緩緩聚焦在我身上,這時我再次感受到先前有過的寒意,只是這一次,那寒意似乎發自我體內。

「別說話。」算命師突然低聲對我說。我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的嘴唇在動,話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哈利靠過來聽,陸威林也是。

「妳的處境非常危險。」她說,「此時此刻,我感覺到四周都是災氣。」

「危險?」哈利嚴肅地問。這時一名女侍送香檳桶過來,哈利煩躁地揮手要她離開,女侍走了。「妳在說什麼?是在開玩笑嗎?」

算命師垂眼看著自己的夾板,用鉛筆輕輕敲著板子上的金屬框,不確定要不要往下講。我越來越焦躁,這個酒吧裡的算命師幹嘛沒事嚇唬人?她突然抬起頭,八成是看到我面露慍色,因為她的態度變得十分公事公辦。

「妳是右撇子。」她說,「所以妳的天命寫在左手上。右手表示妳的人生方向,先把左手給我看看。」

這真的很奇怪,不過當她默默盯著我的左手時,我開始詭異地覺得,這個老太婆真的可以從上面瞧出點端倪。她用瘦弱多節、冷若堅冰的手指抓住我的手。

「唉,天啊!」她用一種奇異的語氣說。「妳的手可真特別啊,小姐。」

她靜靜坐著端視我的手,鏡片後的眼睛越瞪越大。夾板從她腿上滑落到地上,可是沒人彎身去撿。緊張的氣氛籠罩著我們的桌子,卻沒人敢發言,大家全看著我,四周盡是亂哄哄的人聲。

算命師用兩手抓住我的手,我的臂膀開始發疼了,我想將手抽回,卻被她死扣住不放。我用空下來的右手挪開她瘦長的手指,正打算開口。

「仔細聽我說。」老婦柔聲打斷我,聲音跟之前的尖厲截然不同。我發現她不是操美國腔,卻又說不上是哪個地方。她的灰髮和佝僂雖予人年紀老邁的感覺,我卻發現她比初見時個頭還高,而且皮膚光滑,幾乎沒有皺紋。我又打算開口時,胖大的哈利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俯視我們。

「這實在太讓人吃不消了。」哈利搭著算命師的肩膀說,另一手從口袋裡抓出一堆錢塞給她。「咱們今晚就進行到這兒吧。」算命師不理他,逕自向我靠過來。

「我是來警告妳的。」她悄聲說,「無論妳去何處,都要提防身後。別信任任何人,對每個人要心懷警覺,妳手上的線表示──這就是預言中的手相。」

「誰的預言?」我問。

她再次拿起我的手,輕輕用手指順著線紋描畫,她閉上眼,像盲人閱讀點字一樣。她的聲音仍非常輕緩,有如回憶一首久遠前聽過的詩。

「這些線紋和棋格構成了一把鑰匙,當月份和日期逢四,切莫貿然將棋。一場棋賽為實,另一場為虛。這種體悟經常來得太遲。白棋的攻擊綿綿不絕,黑棋四處奮戰,期能終結這場厄運。繼續尋覓三十三和三。永遠封藏秘密之門。」

老婦說完後,我半句也答不上。哈利雙手插在口袋站立原地,我壓根聽不懂她的話──但奇怪的是,我覺得好像來過這裡,來過這間酒吧,聽過這番話。我聳聳肩,甩開這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我大聲說。

「妳不懂嗎?」她問,然後竟然對我露出一抹詭異到近乎陰森的笑容。「不過妳將來就會懂了,」她堅持道,「第四個月的第四天?這話對妳可有任何意義?」

「有啊──」

她將手指壓在唇上,搖頭道:「千萬別把其中的含意告訴任何人,妳很快就會了解其他的事了,因為預言中說的,就是這隻手,這隻命運之手。他們說──『第四個月的第四天,接著就是八了……』」

close
貨到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