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無形之城

唯有已逝去的才會存在,城市如此,愛情或父母亦如此。


我已經許久不再想起「無形之城」了。或許有,但只是在夢裡。


好幾個禮拜以前,我接到一件未署名寄件人的文件包裹,信封內裝著厚厚一疊手稿影印本,波浪般的流暢字跡,宛如一串串高雅的蝴蝶結,因此,這疊手稿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還不習慣這樣的書寫字跡,我只能緩緩地翻著一頁又一頁手稿,於是,我逐漸了解手稿的內容,原來這是個十八世紀建築師安德瑞‧羅塞里的回憶錄。這份手稿以義大利文寫成,至於標題,我不確定是否為作者所訂:《無形之城回憶錄》。我的天啊!無形之城呢!心中忽然湧上一股激動,頓時照亮了我第一次聽聞這四個字時的回憶……
 
那時候,我們喜歡去巨石公園玩耍,佔地廣闊的公園從蒙席亞山脈一直延展到海岸的港灣旁。我們幼小的身影在一座座岩石中奔跑穿梭著,一路踩著泥濘,有時駐足在水窪前,然後把手伸進淺綠色的污水裡,用力掏出一把把黏土,打算用來捏成魔鬼玩偶。偶爾會有淘氣的孩子故意滑進水窪裡,即使腳步站穩了,但外套終究還是沾滿了污泥。
 
「喂!我們找到無形之城的另一個入口了。」有人突然大喊著。        

 
「不是啦!這裡的岩石當初是要用來建造無形之城的,但是最後全部都被拿來填海造鎮了。」

 

 「騙人!無形之城明明就存在嘛!我哥哥跟我說,有一次,他有幾個朋友的朋友真的找到無形之城了,就在我們小鎮的地底下,有一條隧道是從運河王宮通往廣場,另一條是……」

 

 「哎呀!這都是胡說八道啦!」

 

 「你混蛋!」語畢,一團黏土同時也朝著質疑無形之城的對手臉上砸了過去,於是,一群小孩從此鬧得不可開交。


 「我的老師還讓我看過無形之城的地圖哩!」藥劑師的兒子低聲說道,他的眼鏡浮著一層油光,歪歪斜斜地架在鼻梁上,彷彿年度市集上的商家們使用的天秤。

 

回到家之後,我再三向祖父肯定無形之城的存在,只見他忽地揚起尖銳的目光,一臉嚴肅地訓斥我:

 
「你如果再跟我提起無形之城這件事,我就不准你再跟那群小鬼一起出去玩。那條運河,你還玩不膩啊!」

 

從此以後,我在家裡絕口不再提起無形之城,雖然後來我們又發現了一些與無形之城的存在或消失相關的徵兆。隨著時光的消逝,我早已悟出一個道理:唯有已逝去的才會存在,城市如此,愛情或父母亦如此。

 

多少個陰雨霏霏的日子裡,當我們無法在巷口玩足球時,我們就找來幾個要好的玩伴,大夥兒直奔無形之城,在那裡,我們的歡呼吶喊,足球拍打牆壁和圓柱的撞擊聲……回音在陰暗處縈繞著,彷彿洞穴住著幽靈似的。有一次,已近傍晚時分,為了趕在天黑前回到家,於是,我們偷偷鬆開了老漁夫栓在附近的一艘渡船,然後大家上了渡船,沿著運河一路前進,或許是玩累了,一群孩子一路沉默。渡船到了海濱的淺水灣之後,大夥兒下了船,把渡船用帆布覆蓋著,我想,老漁夫大概要花好一段時間才會找到船的吧!

 

不過,渡船的主人後來還是發現了我們偷船的惡行。家裡的長輩震驚且震怒,他們探究追查事情的原因,最後發現了一切;從那時候開始,我們不准再接近運河王宮,這麼一來,一群要好的哥兒們連個認同標誌或歸屬都沒了,雖然神祕的謎團繼續越滾越大。事實上,只要有人不經意說出那幾個字,我們會如驚弓之鳥似的,腦中立刻浮現一幕幕清晰的景象……運河王宮、無形之城,竟成了驚恐的字眼。
 
我們為何不再繼續探險了呢?為什麼那個老師不讓我們看看藥劑師的兒子看過的那張地圖?為什麼大人們絕口不提此事,而且還不准我們提起?終究,時光又履行了沉默的任務,世世代代皆如此:到了某個年紀,曾經填滿生命的恐懼、煩憂或喜悅,突然就消失了,曾經編織的美好夢想,就這樣崩塌了。夢,終究只留在夢裡……
 
  
***


 《無形之城回憶錄》
  
 
一份來路不明的手稿,一幅義大利畫家提也波洛的失落古畫,

開啟主角塵封多年的童年回憶,更喚醒兩段驚心動魄的情愛秘史……
 
姜巴提斯達‧提也波洛堅信,我現在應該著手寫下過往那幾次行旅、我這些年所見的世局演變,以及所有刻骨銘心的經歷。我向他抗議,因為他極力督促我動筆,自己卻從未記錄過任何往事,於是,他向我坦承內心的遺憾,不過,此時動筆為時已晚,倒是我,現在開始,正是時候。「大師,您早已在數不清的畫布和圓頂上寫下回憶錄了!」我試著安慰他,但此言也是不爭的事實。提也波洛哀愁的神情頓時消失,雙眼炯亮有神。「是啊!你說的沒錯,安德瑞,就像你蓋的那些建築物,也記錄了你的生命和成就呢……不過,我所有的油畫和壁畫,散布在大半個歐陸,在我有限的餘生,恐怕是無緣再見到那些作品了。再說,那些作品也不全然是我的創作,也就是說,我始終無法痛快地表達自己的意念,就像你,建造了多少皇宮和教堂,未必都能讓你如意吧?」
 
十年前,我剛滿二十歲,滿懷著夢想來到這個維蘇威火山之城,衷心期待能與義大利最傑出建築師共事。當時,我剛在羅馬以優異的成績完成學業,接下來的實務學習是加入聞名全歐的梵維德利主導的重大建設:卡塞達王宮。波旁王朝的卡洛斯國王指派他建造這座王宮,地點是國王長久以來慣於沉思冥想的所在,事實上,我的恩師榮獲重大任務,也是國王與主教團精心協商之後的成果,因為卡洛斯總希望此事能獲得主教們的祝福。
 
然而,卡塞達王宮不只是一座王宮而已,這是一項野心勃勃的城市規劃與政治大計。那不勒斯景致優美,但過於稠密的城市發展,已到了充滿壓迫感的地步,因此,國王決定在距離城區中心二十英里外建造王宮,而這座王宮將可免於繁華鬧區的喧擾,因為它遠離了繁忙的濱海地區,同時,它將是擴展城市的起點。當我加入這項建築計畫時,卡塞達王宮已經不只是個編織中的夢想,而是各方面進行相當順利的建築工程,數百名工人在衛兵監視下揮汗趕工,技工們忙著指導施工,工地架起了高聳的鷹架和平台,氣勢壯觀,此外,數不清的馬匹、駱駝,甚至大象來回搬運著建築所需的石塊和大理石……卡塞達王宮將是宏偉的建築群,隨著梵維德利的嚴格要求,以及王室的欣悅眼神,荒蕪平地終於緩緩築起了壯麗屋宇。我有幸獲此美好的洗禮,夫復何求?

 

來到馬德里,當我參觀薩巴提尼模仿恩師梵維德利的建築手法而興建的皇宮時,再想起卡塞達宮,我依舊清楚記得宮內建築的種種細節。十年匆匆一過,遙想當年,那座王宮幫我在迷宮般的異鄉迷途中找到心靈的依歸。在卡塞達王宮裡,飄散著濃郁的柑橘花香味,當時,散發一身檸檬香味的塞希麗亞,不過是個小女孩。爾後,當年的小女孩塞希麗亞,竟已成了塞希麗亞‧薩巴提尼,她不僅長大了,而且已為人妻。從那不勒斯到龐貝,國王陛下很堅決地欽點了我這個出身寒微的亞雷佐建築師,於是有了今天這個和國王懷抱相同夢想的我。然而,一座城市、一個女子,以及一位國王,在某些時候,他們看起來同樣是如此複雜、如此脆弱,也如此遙不可及……

 

***

 

蘇菲亞說,那幅不曾面世的提耶波洛畫作,將是她唯一的救贖。但最具戲劇性的莫過於──倘若真有這麼一幅畫,那就必須盡快找到才行……

 

宜人的仲夏夜裡,有座燈塔在遠方眨眼似地閃呀閃的。定睛細看,你會發現原來有兩座,接著變成了三座、四座……或許你還會看見遲歸船舶那已經黯淡的船燈。沙灘上,懸崖邊,激浪拍岸,彷彿整個八月天都被激烈的熱浪溶化了。當你逐漸遠離了閃爍著璀璨陽光的海浪,當你走避了嘈雜人群、引人懷舊的窗口,以及盛宴正熾的陽台時,你這才明白,原來世界是如此沉默,近乎靜止。

 

安法格斯灣,一潭油亮的水溏,即使在漆黑深夜,仍有十幾艘船在港灣裡擺盪著。這時候,再數數燈塔,你會發現又多了好幾座,一座座燈塔彷彿要將你團團圍住似的。此時已沉沉睡去的海水,每日清晨在油輪船隊喧囂的起錨聲中開啟忙碌的一天,回溯兩百多年前,這片海水也是這樣大方迎接一位國王的工程師團隊,當時,他下令建造的工程才剛起了頭。這項工程規模如何,至今仍無從得知,而這項未竟工程殘留的痕跡「無形之城」,曾經是我努力想要抹卻的記憶,如今卻再度出現在我的生命裡。往事,就像一座燈塔似地對我猛眨眼,過去與未來的時時刻刻似已無足輕重,卻又如此沉重。

 

此刻的我,置身港口的老房子裡,躊躇多時,我還是決定今年夏天回鄉度假一陣子吧!每天晚上,好幾個鐘頭的《無形之城回憶錄》譯稿工作結束之後,我喜歡探頭到窗外去凝視那一片承載了許多往事的寧靜海,而其中一段往事,更將我帶往孟迪薩巴家的莊園,就為了今夏最引人矚目的一場盛宴。

 

我的兩位老友,也就是這場盛宴的主人,早已成了本地最具規模的房地產公司負責人。這十年來,我雖然斷斷續續地見過他們幾次,但直到最近,他們又跟我熱絡了起來,這件事要從蘇菲亞突然現身在我巴塞隆納的辦公室裡說起,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的來意竟是要我協助她完成多年來的夢想:在巴塞隆納開畫廊。

 

蘇菲亞美言稱讚我的車子,蘇菲亞覺得我曬了一身漂亮的古銅色,蘇菲亞很喜歡我的襯衫,她認為我越來越年輕,而且,蘇菲亞就像個小女生一樣,滿臉燦笑地擁抱著我,她那一句句愉悅的讚美,不但是對我說的,也是說給她稍後現了身的丈夫約拿斯聽的。當我們三人一同走進屋內時,我隱約聽見其他客人閒聊的內容,因而得知來賓數目估算失誤這件事。我以為獲邀的賓客頂多二十來位,一進莊園卻瞥見泳池邊早已聚集了一大堆人,翠綠的清澈池水把泳池四周的賓客襯托得更輕快了,歡樂人群,彷彿漂浮在空中。蘇菲亞則是大大方方向我炫燿,這些客人都是她的戰利品、她的戰績。

 

「歐盟的環保執委今年已經決定了,為了展現對這個議題的重視……」蘇菲亞喜孜孜地對我眨了眨眼。「她要到咱們這兒的河口三角洲度假呢!我啊,當然是費盡了心思去散播這個消息,當我宣布歐盟執委要來參加晚宴時,你可以想見,大家都搶著要來呢!」

 

「太棒了!」我隨口附和她。「那麼……她人到了嗎?」

 

「還沒呢!親愛的,但是你放心,她遲早會出現的。」蘇菲亞自信滿滿地說道,臉上的笑容卻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哎呀!別提這個了,我們先乾一杯,祝妳今年鴻圖大展,計畫樣樣都成功!」我臨時提議,就為了紓解她的不安。「今年最美麗的意外,就是妳決定重拾藝術這件事;我一直以為,妳忙於房地產事業,大概不會有時間做……」

 

「沒錯!但是,我還是決定放手不管了。房地產事業,全部都交給約拿斯去經營,我只對繪畫有興趣。當然啦,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買畫、賣畫嘛!除了當年為家族從事藝術品買賣的經驗之外,後來就僅止於說服一位朋友開始作畫。現在,他確實很認真在創作了哩!真好,我們乾杯!」

 

我正準備接話時,約拿斯卻突然端著酒杯出現了,熱情地將我拉到他太太身邊。我們踱步到幾公尺外的另一個居高臨下的陽台,面向一大片橄欖樹林,遠眺則是平靜的港灣。老友把手搭在我肩上,另一隻手則指著南方那座山丘。

 

「亂石崗,還記得吧?荊棘叢生,雜草遍布,到處都是石頭。我把那座山頭買下來了,夏天過後,我們就要動工蓋房子了。一百二十戶呢!這是我們歷年來困難度最高的案子了。不過,這些年來,碰過多少難題,我不也都解決了嘛!我們一定會把這塊不毛之地變成錦繡花園的。至於名稱呢,就叫做亂石崗新村。我們已經鑿了井,也特別研究了哪些樹木比較適合種植在崎嶇山地;我看啊,每個角落都得種樹才行……老實告訴你,我這案子還沒推出,已經有超過一百個客戶來詢問啦!我知道,你非常鍾愛那個地方,所以就特別替你保留了一戶海景別墅呢……」

 

「亂石崗啊……可是,總共有一百二十戶……」

 

「你考慮考慮吧!我就是照規定做事情。大家總是想盡辦法要打擊我,但是我都熬過來了。哼!大夥兒應該弄個獎來表揚我才對。總之,我這次會將完整的訊息提供給媒體,這一回,我說什麼也要塑造一個他媽的好形象!」

 

這時候,你突然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她正背對著你跟他人交談著,而你則左探右看,試著想要弄清楚此人身分。接著,你走近她身旁,她轉身回過頭,於是,你忽覺胸口窘迫,多年前,面對美麗女孩,心中湧現一陣陣難以招架的狂野呼喚,當時就是這種感覺。以上這一幕,全部發生在兩秒鐘之內,事實上,你不但太晚問候美女身旁的畫家朋友馬拉吉斯‧塔雷斯,接下來更糟,你看著那人臉上堆滿勝利的微笑時,居然愣住了……那人叫什麼來著?

 

「真的非常高興認識你啊!艾密里‧羅塞。蘇菲亞說,如果沒有你幫忙,她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成立畫廊呢!」馬拉吉斯刻意誇大其詞。「你知道,這個改變正是我所需要的,就是要做一件與眾不同的事情,好讓大家耳目一新,所以,我絕不在大家耳熟能詳的地方開畫展!」

 

「其實,你這個做法,還真需要很大的勇氣哩!但是,你一定沒問題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蘇菲亞很能幹的!」我邊說邊指著她。

 

「十年前,誰也不敢做這樣的嘗試,因為大家都覺得在距離巴塞隆納兩百公里外的小鎮開畫展,簡直就是胡鬧嘛!可是,蘇菲亞當時就已經有這種構想了呢!你說,她是不是很棒啊?」

 

「這就是所謂的嗅覺敏銳嘛!」我點頭稱是,同時也讓塔雷斯知道,我走的是完全相反的路線。我們倆因此而開懷大笑。

 

「你看著吧!她一定會找到那幅提也波洛的。」

 

馬拉吉斯‧塔雷斯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聽起來像是極為稀鬆平常,彷彿所有的人都該知道這件事一樣。然而,我還沒來得及細問,蘇菲亞‧孟迪薩巴忽地打斷這段對話,自顧自地往我們倆中間鑽,她兩手一攤,摟著我們倆的肩膀,拉著我們走向走道另一頭。陪伴在塔雷斯身旁那個天使般的美人兒,此時已飄忽遠去……

 

***



《無形之城回憶錄》

 

        聞名世界的濕壁畫大師提也波洛,竟是串連書中兩代故事的關鍵人物?

這一座跨越時空、由童年夢想與熾情烈愛交織而成的「無形之城」,

因愛而生,也因愛而毀,只留下大師的秘密畫作,展開耐人尋味的線索……

 

我並不是那麼瀟灑地就能割捨那不勒斯的一切,只是,那項提議實在令人難以抗拒。真是進退兩難啊!那不勒斯的卡塞達宮工程進度天天落後,而在馬德里,卡洛斯三世下令加速趕工建造皇宮,因為暫居避靜公園別墅的歲月已經使他日漸疲憊與不耐。假若皇宮工程進展順利,按照預定進度,近期就會進入全面裝飾皇宮的階段。因此,國王亟欲從各處延攬能力足以展現宮廷宏偉氣派的藝術家;這座簇新的皇宮內,所有的圓頂將由當代最傑出的壁畫家彩繪偉大的藝術作品。於是,國王欽點了姜巴提斯達‧提也波洛。

 

威尼斯,沉浸在汪洋中瀰漫的碧綠氤氳裡,滿城繽紛的建築:蜜桃色、麥稈色、紫紅色……在一片五彩之中,聳立著雄偉的鐘樓,以及潔白耀眼的伊斯翠巨岩。

 

任務雖然緊急,但我依然獲准去了一趟里渥諾,接著又在亞雷佐停留數日,藉此探望我的叔父亞歷山卓,他依舊在故鄉守著那間經營多年的金銀鑄造舖子。叔父的好手藝遠近馳名,靠著這間舖子的收入,他資助我前往羅馬求學。我想緊緊擁抱他,在我生命中,他同時扮演了父親和母親的角色,出發前往威尼斯之前,我不想帶著未見至親的遺憾上路,因為這一去,我恐怕得在馬德里度過漫長歲月了。

 

叔父總是給人果決而儒雅的印象,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外表看似嚴肅,其實是個和藹大方的人,他語帶疑慮地對我說道:「古時候的人啊,大家堅守崗位,認真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時時刻刻掛念著家人,規規矩矩地盡一個老百姓應盡的責任,生活的圈子不過就是熟悉的那幾條街道;但是現在呢,世人已經發現這個世界不停地在轉動著,於是,好像所有的人也急著要遷移了呢……」

 

他的這段話,並非刻意要讓我難過,他也無意責備我,因此,他一改悲傷的語調,繼續說道:「別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你應該放手去開創你自己的世界,而且要努力改造世界!這個波旁王朝的卡洛斯國王一定會讓你有所改變的,不過,你要謹慎啊!你也知道,他當初是怎麼離開佛羅倫斯的?想盡辦法掠奪一切呢!你要特別提防這些有權有勢的大人物在玩什麼把戲,別讓他們冷不防地從背後踹你一腳!大人物關注的事情跟我們小老百姓不一樣,也就是說,跟你也是不同的。我們必須奮發向上,而且要眼觀四方,只求能夠有些許收穫,但是,做人絕不可阿諛奉承,絕不能讓自己變成那些妄自尊大的權貴,因為,你一旦攀附了權貴,當他們失勢了,你就像船桅被拆掉了一樣,最後成了在汪洋中漂流的小船,你懂我的意思吧?安德瑞,千萬要記得:該是你的,你要好好把握,但是絕不能迷失了方向,因為我們關注的事情跟那些當權人士不一樣!」

 

我肩負的這項任務並不容易達成。姜巴提斯達‧提也波洛早在二十歲出頭即獲威尼斯最高行政長官喬凡尼‧科納洛欽點為御用畫家,如今已邁入六十大關的他,總覺得在各國遷徙奔波的日子也該告一段落了。已經沒有任何邀約能夠讓他心甘情願拋下溫暖的故鄉威尼斯,遷徙到陌生的異鄉,不只生活上會有諸多不便和不適,再說,辛勤工作換來的聲望,對於已經攀上巔峰的他而言,不過錦上添花罷了。

 

接見我們那天,他在畫室裡不停地來回踱步,而且還堅稱,巨擘稱霸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顯然,他希望我們以相反的看法說服他……

 

因為欣賞過威尼斯的各大教堂和王宮,所以我能夠想像,那些不顧一切凌空而跳的身軀,結實強壯的臂膀支撐著別的瘦弱身軀;那些面容,或惶恐、或驚愕、或茫然;體積龐大的銀色駿馬,四腳朝天;黃金打造的精美珠寶;精緻的細頸罈,以及迎風飄揚的旗幟;藍色的斗篷;紅寶石般的絲緞;吹奏軍樂的小喇叭;熊熊火炬;豐滿酥胸;迸裂的圓柱,以及若隱若現的殿堂;陽光從螺旋狀的雲朵穿透出來,預告著山雨欲來的風暴,同時卻有另一片流雲往高處飄去,同一片天空,在此撥雲見日……那就是提也波洛的畫作,那是一代巨擘的傑作!



提也波洛決定一週後再接見我們,我因此而有充裕的時間去欣賞他最偉大的傑作之一:位於維聖沙(Vicenza)的華瑪拉納別墅壁畫。出發前往維聖沙之前,大使先生提醒我,千萬不必為了延聘威尼斯老畫家一事而擔憂,因為他只是拐彎抹角在拖延時間,並藉此抬高身價罷了。提也波洛有個大家庭,家中食指浩繁。蒙堤亞利格雷伯爵已經為了這件事奔走了好幾個月,他想盡辦法從各種管道催促提也波洛作決定,接著他還得知一項消息:大師將提早完成史特拉的比薩尼別墅壁畫,而且工作時間比原先預估的縮短了一半,這就表示老畫家早就拿定主意了;他會跟我一起遠赴馬德里的。我們這場競賽,似乎已近尾聲……

 

當時,我還無法得知這座城市即將賜給我燦爛時光與痛苦歲月;當時,我尚未見到那個那不勒斯小女孩長成嬌媚女子後的迷人笑容;當時,我還沒晉見那位暢談夢想的國王……

 

***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蘇菲亞這些年來唯一有興趣的,只有提也波洛。」約

拿斯說。


    當我正埋首於翻譯安德瑞‧羅塞里的回憶錄時,門外傳來好一陣子的敲門聲。事實上,我早該看見柯亞曼已經抵達門口的,因為從我寫作的門廊望出去,通往港灣的那條斜坡小徑一覽無遺,只是,我總喜歡躲在書櫃旁的陰影裡工作。不過,議員老友意外現身,而且還興致勃勃地提了一個不夠具體卻很龐大的計畫,此時,回憶錄中正好在敘述威尼斯畫家姜巴提斯達‧提也波洛,啊!又是提也波洛。這本回憶錄,已經把我帶到另一個時空去了。羅塞里的敘述輕快愉悅,文風獨樹一格,讓我深深陶醉其中,原本略嫌緩慢的翻譯進度也加快許多,緊湊相連的每一個篇章,彷彿是我自己寫出來的那般順暢。今天早上,當我和可蘿依

通電話時,聊著聊著,我居然心不在焉地想著回憶錄的情節。

 

可蘿依是我的畫廊季刊專屬攝影,然而,這份工作對她而言,不過是個逃避自我衝突的方式罷了,厭煩了平日不停地替時尚雜誌按快門,她正好可以藉此喘息一下。


這個加勒比海來的女孩,在英國的大都會待過幾年,就屬於為藝術可以三餐

不繼的那種族群。她是個貓樣的女子:小腦袋很敏銳,體態很輕盈,想像力天馬行空。我總懷疑,跟她交往根本就是不智之舉──的確,我享受著她給我的自由、她那充滿青春氣息的肉體……但話說回來,她那股強烈的佔有慾,我難以招架,因為她,我不能跟別的女人搭訕……而我的本性並非如此啊!可蘿依已經不若相識之初那般體貼了,她的吸引力已日漸消失。


總之,若非我及時應門,柯亞曼似乎已經打算逕自開門進來了。他看起來就

像剛剛處理完世界大事一樣,話中充滿了緊張不安,同時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將額上那僅剩的一小撮頭髮往後撥到禿頂上。他責備我日子過得如此散漫,這個時候居然還在家裡。但是,若不待在家裡,我還能做什麼?

 

柯亞曼急切地提到,說什麼也不能讓昨晚出席晚宴的賓客名單被公諸於世,一定要想辦法堵住媒體,接著,他的語氣更顯激動了,說是假如歐盟執委昨晚真的現身了,這下肯定是滿城風雨了。然後,他興奮地談到了名畫家馬拉吉斯將於秋季登場的個人畫展,屆時,名列歐洲自然保育區的厄波羅河三角洲,將藉由塔雷斯的文宣而成為舉世注目的焦點,更重要的是,世人將會見識到我們的政府是何等粗暴、野蠻。

 

當我和議員老友站在孟迪薩巴家的陽台上觀望港灣的點點燈光時,應該已經過了午夜了。一艘行進快速的汽艇從公海海域出發,逐漸逼近班亞海岬,這個荒涼多沙的海岬,遺世獨立,正好適合將一袋袋以公斤論的古柯鹼和各式毒品卸貨上岸。當時機成熟時,另一艘船就從安法格斯灣的隱密之處悄悄出發,駛抵海岬之後,通常雙方會迅速完成交易。如果有一方突然惱火了,或是價錢談不攏,於是,時間耽擱久了,躲在港口汽艇裡埋伏的警方即可趁此行動,火速趕往交易現場逮人。

 

被捕的四艘運毒船乖乖就逮。警方長期監控這件大宗毒品交易,這次特別擴大緝毒,另外還進行了第三個逮捕行動,被捕的嫌犯是警方鎖定的大毒梟:約拿斯‧蘇勒,也就是大家熟知的約拿斯‧孟迪薩巴;孟迪薩巴是他妻子娘家的姓氏,也是他所經營的房地產公司名稱。約拿斯被捕時,大概是凌晨兩點左右。

 

還好,約拿斯並未拒捕。古柯鹼的效力已經減弱,當時,他和其他客人一樣,疲憊地癱在搖椅上。更令人驚訝的是,面對丈夫被捕的狀況,蘇菲亞的表現異常冷靜,而才不過幾分鐘之前,當我們共舞時,她曾經哭倒在我懷裡……在場的其他人並未驚慌,直到過了好一會兒,有些人終於清醒了,才知道剛才事態嚴重。接著,所有賓客趕緊藉故離去,我也是其中之一。

 

亞曼的緊張情緒未曾稍減。截至目前為止,廣播新聞裡只提到了毒販被捕一事,還說這次緝毒行動在小城引起極大騷動,因為事關青少年的吸毒問題,以及全城百姓的福祉,但是,新聞對於那場晚宴和赴宴貴客隻字未提。

 

「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告訴他。「警察到孟家逮人的時候,你早就離開了嘛!不是嗎?」

 

「你根本就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我想盡辦法提醒你,約拿斯這傢伙有問題,但是你就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我呢,一覺得事情好像苗頭不太對,立刻就走人了,可是,誰知道,說不定有人突然哪根筋不對,決定向媒體透露那天晚上待在孟家有哪些人,那怎麼辦?」

 

「這也不需要有誰哪根筋不對呀!亞曼,你自己清楚得很,晚宴賓客中也有媒體記者……或許,出席晚宴的記者根本就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張揚的。」

 

「我當然知道晚宴中有一大堆記者!」

 

「拜託!也沒有一大堆啦……」

 

「話都是你說的!不過,你剛剛說的也對,今天早上,我已經打了幾通電話,似乎沒什麼人想對這件事大做文章哩!」

 

「再說,你也不會因為出席晚宴就變成毒販啊!」我故意要挫挫他的銳氣。像他這種要求凡事皆須在掌控之中的人,偶爾會跋扈得讓人厭煩。

 

「那是當然的!」柯亞曼毫不客氣地回擊。「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只要我的名字和孟迪薩巴扯上關係了,對我會造成多大的殺傷力啊!」

 

「等一下!」我忍不住要插上一句。「被逮捕的人是他欸!」

 

「沒錯。我今天早上已經打聽過了,蘇菲亞應該不會受到牽連。現在的問題是,或許幾個鐘頭之後,也許是幾天後,當媒體的焦點轉向房地產公司的經營黑幕時,我敢說,他們公司的醜聞一定會被挖出來的……到時候,又是另一場風暴!」

 

我和柯亞曼見面的隔天,因為掛念約拿斯,我決定跑一趟塔拉哥納。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各種動機糾葛交纏著,其中一個理由是「無形之城」。孩提時代,我們每天下午一起出去玩,那是我對美仍然毫無概念的時候,也是我遇見柯亞曼之前的事情。認識亞曼之後,他才向我解釋,原來那是兩百年前建造的地窖,本來是打算作為港口倉庫之用的。

 

約拿斯一直是同輩中最敏捷、最伶俐的孩子──當大夥兒起鬨要踢足球時,他必定是率先組隊的那一個;他能一口氣說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船具名稱,如槳耳、魚籠等;他還是個幽默高手,所有人都臣服於他的笑話和謎語。我們就像一群努力適應環境的小動物,為了求生存,不免要放手一搏,約拿斯無疑是戰鬥力最強的一個。

 

那麼,後來的情況如何?有一段期間,約拿斯荒廢了課業,他的能言善道不再吃香,他的充沛活力無法讓他成長,原本耀眼出色的男孩,彷彿一時成了黯淡的星辰。為什麼會這樣?文化、環境和家庭都是因素,當然,我們大家的條件都好不到哪兒去,不過,有些人的資質確實較差,因此,在求學過程中,當課業已經艱深到不像日常生活那樣簡單容易時,資質不好就成了一大障礙。

 

約拿斯對求學再也不感興趣,於是就有了離家闖蕩的念頭。他知道,讀書對他一點用處都沒有,求學是他能力不及之事。於是,他聰穎的天賦逐漸消褪,才智不如人成了難以克服的困難,已無任何籌碼的他,突然落入了陌生的處境;但他並不打算放棄最靈敏、最聰明、最出色的美名,於是他用吹噓、尖銳和倨傲去彌補不及人之處。漸漸地,他往邊緣的歧途走去,築起他與眾不同的青春美夢,而這樣的行徑卻將一個燦爛少年造就成幫派小頭目。

 

我的兒時玩伴,就這樣成了黑幫小子。得來容易的錢財讓他在生活上不虞匱乏,同時也賦予他高人一等的優越感──經濟方面的優勢,當然是無庸置疑,同時還包括豐富的社會歷練,特別是性經驗──那時候,我們一群小蘿蔔頭還在為了課業或生活瑣事焦頭爛額呢!

 

就這樣,「無形之城」逐漸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雖然我們曾在青春期的年少歲月中發現了它的新功能──把心儀的女孩帶到那裡去,攙扶著她走過殘破的拱門,牽著她嬌嫩的玉手走入空寂的幽暗中,幸運的話,你可以趁此機會把女孩緊緊擁在懷裡,然後笨拙地吻了她,雙手在輕解的羅衫下戰戰兢兢地探索著,直到你觸及那尚未發育完全的胸部。我曾經帶安麗雅娜去過那兒,她是約拿斯的妹妹。

 

今天見到老友萎靡頹喪的身形時,我著實嚇了一跳──深陷的下眼窩明顯發黑,雙手不停地顫抖著,彎弓似的駝背,宛若被擊潰的傷兵。見到我突然到訪,他的眼神既是厭煩,又像是感激。他聘請了知名大律師為他打官司,但在我會見驚恐無奈的約拿斯之前,律師已向我坦言全身而退的機會極為渺茫。

 

「你一定要忍耐!這樣的日子恐怕還要拖上三、四天。」我對他這樣說道,但連自己都覺得有些牽強。

 

「也許,我這一回是注定要被逮的。你知道嗎?被抓進來關也沒他媽的大不了的,坐牢的滋味並不比什麼事都插不上手的無力感差呀!唉!說了你也不懂……」

 

「我當然不懂。」

「那你就滾吧!」

「如果你要我走的話,我現在就走!」

「等等……」他勉力坐直了身子,睜大了雙眼,定定望著我。

「我說你呀,房地產事業做得這麼成功,怎麼還去蹚這樣的渾水?」

 

「在你們外人看來,我的房地產事業好像總是一帆風順。但是,說實在的,我後來唯一能做的,只能跟著遊戲規則走;房地產這塊餅太大了。我如果不靠這種方式砸下大筆資金的話,生意怎麼做得起來?」

 

「孟家不是有現成的資金嗎?」我冒著處境可能因此而更難堪的危險,依然大膽提問。

 

「打從很久以前,蘇菲亞就已經不再提供任何資金給我了。這些一輩子拿著金湯匙用餐的有錢人哪!絕不會跟自己的銀子過不去的,而且,才剛在你身上投資了十塊錢,他們馬上就要知道你有沒有賺十五塊錢的本事。」

 

「他們給你的應該不會只有十塊錢吧……」這句話可把約拿斯惹惱了,只見他一臉慍色怒視著我。

 

「你懂什麼?經商投資這些事情,你懂多少?你懂個屁!像我們這樣勇往直前、追求成長的人,一旦機會上門了,直接就抓在手裡,哪裡還管那些有的沒的規矩一大堆!不過,或許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把蘇菲亞娘家那筆小錢賠光了。可是,那又怎樣?現在,只要能把我弄出去,我一定洗心革面再出發,又是一條好漢。欸,你就不能幫幫我嗎?」

 

「這件事情,我幫不上忙。」

 

「你這個笨蛋!你……你根本就是個膽小鬼!混帳一個!就跟她一樣,你跟蘇菲亞一模一樣!現在的她,滿腦子只想附庸風雅。拜託!你知道嗎?當年,你真該把她留著自己享用!」

 

「約拿斯,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面對他的自憐自艾,我的耐性越來越接近底限,但或許我寧可處於被攻擊狀態──忍痛舔著自己的傷口,其實更不好受吧!

        

「蘇菲亞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她跟我個性不合。至於一起合作畫廊或買賣畫作的事情,我都放手讓她去主導。我無所謂,反正彼此分享客戶嘛!」

 

沒想到,約拿斯依然故我,繼續在憤怒的泥淖中翻滾,這時候,看守所人員通知我,會面時間所剩不多了。此話一出,他的反擊更激烈了:

 

「我再把話說一遍:你當初應該把她留著自己用!」

 

「約拿斯,或許你的看法是對的……」我邊說邊想著,今天一別,恐怕要好久以後才會見到他了,因此,我盡量釋出善意,只希望這次會面有個美好的收場。「但是,她當年選擇的是你啊!」

 

「鬼扯!我威脅你,你怕了,所以才打退堂鼓。」

 

我一笑置之。他說的對,但也不對。蘇菲亞是個非常特別的女孩子,美麗而出眾,但說真的,我壓根兒就不打算為她慘死刀下。

 

「你自己好好保重吧!我希望你很快就能離開這裡。」

 

「你不必急著走,反正已經來不及了;此時此刻,蘇菲亞應該是跟馬拉吉斯在一起吧!她背著我搞外遇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別說了吧!約拿斯,再見了!」

 

我無精打采地把門帶上。多年前,當我們一起在「無形之城」中穿梭奔跑時,我們只是兩個家庭背景非常相似的孩子,當時誰也看不出來,長大後的我們竟會如此南轅北轍。我常想,自己也可能變成像約拿斯那樣的壞孩子,接著,我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想法,總覺得他身上的壞胚子都是從我這兒移轉過去的。我在生命中安然避開的難題,彷彿都是他先幫我擔受了。或許,正因為這個難以言喻的理由,我轉身回到會客室,他還在原地注視著我。我默默不語。他依然叨叨絮絮,好像我不曾離開過似的,他的雙眼盯著我,或許是盯著我身後的門?總之,他的眼神顯露著不尋常的專注。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她跟那個愛出風頭的爛畫家維持不了多久的。她唯一有興趣的,她這些年來唯一有興趣的,只有提也波洛。但我確實是曾經愛過她的。」

話才出口,他已情緒崩潰,彷彿一座萬丈高樓,隱忍牆垣裂縫多年後,終究還是倒塌了……

 

我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無動於衷地混到夏天結束,我不能假裝這個禮拜不曾存在過,就這樣返回巴塞隆納,然後一頭栽進畫廊和季刊的一堆瑣事裡。或許會有個方法能從雜亂的線團拉出線索……總之,這個線團有個名字:提也波洛。一幅提也波洛畫作。或者換個方式來說:安德瑞‧羅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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