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找回愛自己的力量:乙武洋匡身為人子、人師及人父的真情告白

電風扇事件

有一段時間,我就用彆腳的歌聲打混。儘管我不認為這樣就是參與育兒的方式,但如果不勉強自己這麼想,心裡的苦悶像是隨時會從我的胸口爆開一樣。只不過後來,還是發生了一件讓我無法再欺騙自己的事──

某個夏夜,我在自己房裡打電腦,兒子在地板上自由活動。這陣子,兒子開始會匍匐前進(趴在地上,腹部貼著地板,靠身體蠕動往前進),可以隨意在家裡爬來爬去。

他在我身邊待了一會兒,沒多久就無聊起來,開始在房裡四處移動。我一邊注視著電腦的畫面,一邊用眼角餘光留意兒子的舉動。

欸,不可以去那邊……

不行,再往左過來一點……

就說那邊很危險……

房間的角落有一台電風扇正運轉著。每當兒子靠近那裡,我就會很緊張。但是,兒子偏要與我作對,越是往危險的方向爬去。

「危險!」

兒子終於爬到電風扇附近,腹部依舊貼著地面,一個勁兒地伸出手。

「小瞳,小瞳!」

我大聲呼喚在廚房的妻子。但是,她好像正在炸東西,一下子走不開。眼看兒子的手指就要碰到電風扇了。

怎麼辦──

我趕緊跑到兒子旁邊,將短手伸到已經撐起上半身的兒子胸前,用力一撥,兒子的身體被我翻轉了半圈,頭先著了地。

「哇、哇……」

兒子像著火似地大哭出聲。

「不要緊吧?」

妻子這時關了爐火跑過來。一把抱起哭鬧兒子的母親,以及什麼也不能做、呆在一旁的父親──

「對不起……」

「還好啦,總比沒了手指要好嘛。」

我難過得流下眼淚。如果我有手,如果我有可以抱起孩子的手,兒子的頭也不會撞到地面了。

如果我有手的話──

如果我是個普通爸爸的話──

我潸然淚下,沾濕了只到膝上的短腿。

妻子的話與緋紅的天空

說出來可能沒人會相信──儘管我天生這樣,但過去從來不曾為此感到難過。

「你是要告訴人家即使身障也可以活得很愉快,所以才沒把難過的事寫進《五體不滿足》書裡吧。」

經常有讀者寫信這麼質疑我,但我真的從來都不怨恨自己的遭遇。

如同我在「做為一個兒子」那部分所寫的,這和我父母的教養方式有很大的關係。我不曾因為這樣的身體而遭到霸凌,也沒有因為身障而受到太大的限制。當然,這也是因為學校的老師和朋友都大力幫忙的緣故。周遭的幫助和關懷,讓我即使步入多愁善感的青春期,也不以身障為苦。

而這樣的我,卻是人生中第一次為這個身體感到難過,因這個遭遇感到辛苦。我一直很努力,周遭也對我協助很多,只是當我有了想要付出、想要守護的對象時,我卻什麼也做不到。

這種悲傷不是一天就會結束……

只要我身為一個父親,就必須面對自己無法用雙手去保護心愛的兒子;這種懊惱和無力感,會像影子一般永遠跟著我,令我痛苦。過去由於父母的疼愛而培養出來的自我肯定,在我心裡產生了動搖。過去一點一滴累積而成的我,現在卻從心靈深處慢慢瓦解,這樣的感覺令我恐懼。

當時我擔任教職,在工作上也正面臨一大挑戰。我在辦公室裡無法發揮所長,在家裡也對自己的存在意義感到不安,我的精神狀況已經嚴重失衡……

妻子當然也察覺到我不太對勁,只是她自己也還沒適應帶孩子的生活,因此問題就這樣擱置了一段時間。

直到日落提早許多的季節來臨。某個週末,我們帶著兒子回娘家。岳父、岳母在客廳看顧著兒子,我和妻子難得有機會可以兩人獨處聊一下。

「你最近好像很沒精神耶,不要緊吧?」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我告訴她:「不太好……」自己曾經強烈渴望生下的孩子,如今卻什麼也不能為他做的現實,籠罩在這種無力感的每一天。妻子帶小孩的辛苦我都看在眼裡,卻什麼忙都幫不上,心裡滿是抱歉—這幾個月來悶在心裡的話,一次說個痛快。

妻子聽完我的苦水,竟語帶戲謔地說:

「我聽別的媽媽說,別家的爸爸也沒怎麼幫忙喔。想想看,他們四肢健全,能幫得上忙卻不幫,就教人生氣。而我本來就知道你沒辦法,也沒什麼好氣了啊!」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啊。」

──這樣喔。

「反而我帶孩子有煩惱或是變不出把戲的時候,有個能聽我訴苦、和我一起想辦法的伴侶,我還比較感謝呢!」

──咦?

「一個有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商量的伴侶,還是比較讓人安心。」

她的話真的拯救了我……她到底是真心這麼想,還是只為減輕我的心理負擔才那麼說,我到現在仍摸不清。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她說的這番話,把我心裡差點要裂成碎片的「自我肯定」給接回來了。

我望向窗外,橙色的夕陽將秋日天空染得緋紅。

這一天、這一幕、這番話,我這輩子是忘不了了。

內褲拉拉

妻子的「緊急安撫」,幫我救回了「自我肯定」;而替我再度找回光輝的,沒有別人,就是我的兒子。 


在日常生活中,我有很多事情沒辦法自己處理,例如上廁所。即便我可以踩著板凳爬上便座,這超短的手也沒辦法穿脫衣褲。結婚前是父母幫忙,結婚後就由妻子代勞,出去玩的時候則拜託朋友,上班時就麻煩同事助我一臂之力。不過,最近又多了一個生力軍。 

有一天,在工作室打電腦的我想上廁所,便叫妻子來幫忙。我們兩人進了廁所,我手撐住便器抬起腰部,妻子幫我將褲子褪下來,接著是內褲──原本照著平常的順序一一進行,妻子的手突然停住,遲遲未幫我脫下內褲。

咦?怎麼了嗎……

我的手繼續撐著便器,轉頭一看,剛滿一歲的兒子踩著歪歪扭扭的腳步闖進廁所。他走到我後面,一個勁兒地伸出手兒子像楓葉一樣可愛的小手拉到我的內褲,便用力往下一扯。 

「欸!」 
「哇!」 
我和妻子的驚呼聲在狹小的廁所裡迴響著。兒子斜眼看看我和妻子的傻楞模樣,天真地咯咯笑了起來。

我原以為這是偶發事件,也或許是兒子調皮。但之後只要我去廁所,他就會跟過來幫我脫褲子──這就不是單純的偶然或調皮了。他才一歲,竟懂得要幫爸爸的忙。

過了一歲半,他可以幫忙的事又增加了。例如刮鬍子,我用的不是T字型的手動刮鬍刀,而是電動刮鬍刀。平常都是妻子或辦公室的同事幫我用電動刮鬍刀剃鬍子,兒子便模仿他們幫我刮。看著他的小手緊握電動刮鬍刀,認真盯著我的下巴,表情一點都不像一歲的小孩,教人又疼惜又窩心。

還有,手機若放在口袋或包包裡,我自己沒辦法拿出來,所以平常外出時我都會掛在脖子上。現在我出門前,兒子會幫我把手機掛上脖子;回到家,他就幫我取下來,這也是兒子過一歲半左右開始負責的工作。

我沒有要他這麼做,妻子也沒有教他,不到兩歲的孩子竟然自動自發要幫忙。我和妻子都覺得相當驚訝。

說到這裡,那時候也──

我想起剛接下班級導師工作的事。

全是鴨子的成績單

曾經在電電公社(現在的NTT集團)服務的祖父,在我出生前幾年就過世了。據說他是個相當嚴格的人,鐵腕管教也是可想而知。而且,不管他回家的時間有多晚,兒子們即便已經就寢,都必須起床到門口迎接。

「總之,我老爸真的很可怕。我從來沒想過要找他商量事情,也不敢在他面前說喪氣話。」

後來我爸爸結了婚,也成為父親,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肯定是那種嚴父的形象。但是,我爸爸並沒有走上同一條路,他選擇把自己的父親當成反面教材。和他同年代的父親,多半都是一副「我才是一家之主!」高高在上的態度,可是他從來不會這樣,我也沒有看過他仗著父親的威嚴,無理硬要說成有理的樣子。他反而常常蹲下來,和我保持一樣的高度,體會我的心情──他就是這樣的父親。

我記得小學六年級上學期,我的成績原本一直保持全科目5的紀錄(*日本小學學科的成績評分以5為最優),這次唯有理科退步到4。雖然同學們還是很羨慕我說:「這樣的成績已經很厲害了!」但我沒有辦法接受成績退步的事實,垂頭喪氣地回家。

首先是我媽。她從來不會被我的成績左右情緒,看了這次的成績單也只是說:「好,這學期也辛苦了。」她完全不介意的反應讓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到了晚上,爸爸回來了,我拿成績單給他看。他瞪大了眼睛,從左邊瞄到右邊,害我覺得很難受,好像心臟被人緊緊捏住一樣。

然後,爸爸將成績單闔上,說了一句令我感到意外的話──

「你,果然很厲害耶!」

「蛤?」

我知道他不是那種成績退步就會罵人的父親,但也沒想到他會說出稱讚的話,真是料想不到。

「啊,我小時候成績單上都是鴨子呢。這麼一比,你真是很厲害耶!」

我想,他說的鴨子,應該是指「2」吧。

不,不可能……

父親應該是瞎說,連小學生的我都聽得出來。多數的父親都刻意誇大自己,覺得這樣才能壓得住孩子,我爸爸卻故意貶低自己,細心呵護我的自尊。

想想真過意不去……

一股不同於稍早的苦悶,霎時對我席捲而來。父親這善意的謊言讓我有了奮發向上的動機──「下學期我絕對不讓爸爸再說這種謊了!」

紙尿褲的奇蹟

有一件事我永遠忘不了。那是在我考大學的時候,重考一年的我,無論如何都想進早稻田大學,所以我報考了校本部文科的所有科系。考試日程是接連五天,相當辛苦,但是早稻田大學堪稱「人種的大熔爐」,胸懷各種價值觀的學生從全國各地聚集而來,令我非常嚮往。

高中三年怠惰學業的結果,光靠一年的浪人生活(*意指準備重考),似乎也挽回不了什麼。模擬考的預測成績不是D就是E,都不是能夠期待上榜的結果。

其中稍微有一點希望的,是排第一天考的教育系。教育系和重視國文或英文的其他科系不同,國文、英文、社會的分數比重是一樣的。或許國文和英文沒有辦法得到理想分數,但是我選擇應考的日本史在高中時代一直都保持學年的頂尖名次,這一點我很有自信。我自己和家人,都把希望放在第一天的教育系。

終於來到大考第一天,但悲劇就在考第三科的國文時發生了──當我正面臨決定人生的最大挑戰時,竟然想尿尿。我沒辦法自己去上廁所,所以即使有休息時間,也不能去解決;這天早上出家門後,就再也沒去過廁所。

從小我上廁所的時間間隔就很長,早上八點在上學前上完後,一直到傍晚回到家,大約十小時都可以不再去廁所。我原本就是這樣的體質,所以怎麼也沒料到考試中竟會想尿尿。然而,或許是因為這天很冷,我又很緊張,「怎麼可能」的事竟然就發生了。閱讀測驗的長篇文章必須仔細閱讀,我卻怎麼也無法專心。

啊,完蛋了……

我沮喪地踏上歸途。回到家,媽媽問我:

「考得怎麼樣?」

我告訴媽媽當天的情形,她的表情黯沉了一下,隨即又以開朗的口吻鼓勵我:

「好了,不要想了,明天要更努力才行。」

傍晚,爸爸從公司打電話回來,他好像整天都在擔心我考試的事。媽媽拿著電話躲進房間,就怕正在準備隔天考試的我聽到,她告訴爸爸這天我所遇到的窘境。

「然後我就聽到電話另一頭傳來啜泣的聲音,『小洋真是可憐』……」

接近深夜才回到家的爸爸,難得手上會帶著「禮物」。隔天早上,媽媽代替已經出門上班的爸爸,將「禮物」交給我,我當場楞在那裡。爸爸特地去為我買來的,竟然是成人用的「紙尿褲」。

「你今天穿穿看。」

我完全能體會爸爸的心情,只是當時我才十幾歲,要我穿著紙尿褲出門,說什麼也不能接受。儘管不是害怕被看見,但那種「丟臉」「很遜」的感覺,無論如何都無法從心中抹去。

對著完全不接受這個提議的我,平常很少表達自己情緒的媽媽,用顫抖的聲音說:

「你爸爸啊……他還特地在公司試穿了耶。他說:『我也實際穿著這個紙尿褲尿尿看了,沒問題的。明天讓小洋穿著去。』他都那樣了──」

唉,那時候,我為什麼就是不能點頭呢?為什麼不能直率地接受父親的心意呢?現在回想起來,我這小鬼就為了無聊的堅持,頑固地拒絕,真是讓媽媽傷透腦筋。

媽媽紅著眼眶對我說:

「你的心情我很了解。不過,我只拜託你一件事,如果你真的那麼排斥,就不要勉強穿去了。但是你要對爸爸說『穿了』……」

我這才點了頭。

大考結束後,包含「想尿尿」那第一天考的教育系,所有報考的科系都上榜了。模擬考從來沒有留下好成績的我,竟能考出這樣的結果,父母和所有的親戚都跌破眼鏡。

說不定是父親寄託在紙尿褲上深刻的慈愛,所創造出來的奇蹟……

一直到現在,我仍然滿相信是這樣的。

父親的「遺言」

我二十四歲時結婚,那時剛從大學畢業,在朋友當中算是最早婚的。回想起來,我在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很想結婚,這主要應是受到家庭環境的影響。

我的父母親感情非常好。記得高中時,有一次假日我睡到快中午才醒來,起身後發現爸媽一起外出了,客廳桌子上有一份用保鮮膜包著的三明治和一張紙條──

「我和爸爸出門了,晚餐前會回來。 媽媽」

近年來,時而聽聞什麼「熟年離婚」,我的父母卻是每個星期都出門約會,感情可火熱了。

身為兒子的我,看到父母感情這麼好,當然也替他們開心,但同時也難免感覺一丁點寂寞。這可能是因為我沒有兄弟姊妹,家裡只有我一個孩子的緣故。也正是因為這樣,還不到二十歲的我,就已經對「趕快獨立,也像父母一樣,早日找到生命中的伴侶」有著強烈的渴望。

可是當我回顧二十四歲就決定結婚時的心境,我覺得當時的理由並不只是憧憬或願望而已。

在高三的時候,我父親罹患肝癌,當初被醫師宣告只剩「差不多三年」的時間,我們一家人對此已經有所覺悟。但由於媽媽全心全意照顧爸爸,再加上各種治療的效果,爸爸雖然一直在醫院進進出出,卻也能夠維持住繼續工作的體力。

從醫生宣告那一刻起,經過將近七年的時間,某一個冬日,父親陷入了昏迷,被救護車送到醫院。所幸隔天就恢復意識,也能夠和我們對話。不過,我和母親都有預感分離的時刻即將到來。

父親就要從這世上消失了。當我重新面對這個事實,腦海中不禁浮現一段對話,在我迎接二十歲生日的那一天──

「我啊,打從你出生後,就覺得總有一天,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把我生成這樣?』」

我從來不知道父親竟有這樣的想法──

「你說這什麼話……」

我一時語塞,躲進房間啜泣。父親一直都很自責,這二十年來,他對我一直懷著罪惡感。

我過得這麼幸福……

我一直都很感謝……

我真的從來都不恨這個身體,一次都不曾……

我心中滿是抱歉,父親的慈愛讓我心痛。

就在父親面臨生死交關這一刻,我又想起當時的對話。我衷心祈禱:「至少,爸爸對我可以不必再帶著擔憂離去……」這是我唯一的希望。

如果我自己有著身障的孩子,當我必須留下這孩子,自己先離開人世,我又會為了什麼事擔憂呢?從父親的立場看著「孩子」時,我想到了兩件事──

一是,「他出社會後,能不能養活自己?」看到沒有手腳的孩子生下來,身為父親的他,一定無法想像我能夠獨立工作。要怎麼賺錢?怎麼在社會上生存?他心中肯定是充滿了不安。不過,還好我寫的書《五體不滿足》出版後,獲得社會各界的關注,也有了各種工作機會。單就這一點,我想父親的擔憂應該已經消除了吧。

另一件是,「他能不能結婚,建立自己的家庭呢?」當然,我自己也認為「結婚」或「擁有家庭」是幸福人生的必要條件。但是父親出生於戰爭時期,他自己從結婚和家庭獲得了幸福,對他來說,或許和對我的工作感到擔憂一樣,甚至有更多其他的不安,這也一點都不奇怪。

我和妻子當時已經交往了三年半,正打算住在一起,並開始找房子。雖然沒有具體說出要結婚,不過心裡隱約想著:「會找一天結婚吧。」

既然如此,何不乾脆就趁現在──

當時即將大學畢業的妻子也心有靈犀,我們確定彼此決定結婚的心意,三個星期後便登記入籍了。

妻子畢業典禮當天,我們早上七點就到區公所遞交結婚證書,然後直奔醫院。妻子還穿著傳統的女子學生和服,我們向父親報告剛剛去登記結婚,父親臉上浮現一抹放下心頭重擔的愉悅神情,他在床上虛弱地對我們說:

「你們要互相……記得彼此體貼的心……一起走向未來的人生。」

報告完一個半月後,父親過世了。他留下的「遺言」現在仍支持著我們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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