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擁有九頂假髮的女孩

二○○五年,一月二十九日,星期六

我憤怒地高舉中指。

今天是星期六,一切卻走了樣。我今天早上沒去廣場,沒到威斯特街喝咖啡。這個週末,我也不用準備開學的事情了。下個星期一,一月三十一日,我得去聖母醫院做我的第一次化療。未來的兩個月,我每個星期都要注射敏克瘤、癌妥滅、好克癌,還有一些老天爺才知道的事情在等著。我站在相機鏡頭前面,喇叭傳送著滾石合唱團主唱米克•傑格的歌聲。我喜歡他磁性的聲音,還有吉他手凱斯•理查茲鏗鏘有力的搖滾樂音。我還喜歡相機。我央求攝影師好友馬汀,把掉髮前的蘇菲記錄下來。

我很脆弱。自從上星期三以來,我第一次沒被安慰,也沒安慰人,但是,從馬汀的數位相機上看著我的動作和表情,我發覺自己還處在波濤洶湧的情緒中。我的眼睛炯炯有神。我讓自己完全放開,這種感覺太棒了。我知道自己既害怕又堅強,但是在鏡頭前,堅強多於害怕。去他的癌症、去他的聖母醫院、去他的白袍。

二○○五年二月十七日,星期四

「不好意思,」我看著頭髮一根根地落在身後的地板,「掉得還真乾脆。」

店員從鏡子裡看著我。我帶了個人照,好讓她對我最愛的髮型有點概念。

這些照片是馬汀三個星期前幫我拍的,那時的我還留著自己的頭髮。自從毛細胞在對抗化療的大戰中敗下陣來,我對相片上的女孩越覺陌生。相片靜靜躺在桌上,夾在假髮造型書和蓬亂金色假髮之間。這款呢?一點都不搭。這些假髮把我搞得像是有變裝癖的人。當她拿起一頂長而深色的假髮時,我不禁聯想到「槍與玫瑰」的吉他手,而那頭獅毛就在我的頭上。慘不忍睹。

這間假髮店位於阿姆斯特丹醫學中心的入口大廳處,二樓有試戴間。店面位置設想周到,讓腫瘤患者打完點滴後可直接前往。媽媽、姊姊和我最好的朋友安娜就在我身邊,因為有些茫然,我們未發一語。然而就在安娜試戴其中一頂假髮時,緊繃的氣氛頓時瓦解。她不倫不類的模樣,把我們逗翻了。

我凝視著姊姊迷人的深色高髻。我們姊妹都喜歡把頭髮往後梳,前面留些瀏海。我看著安娜密實的黑髮,又看看姊姊亮麗的秀髮、媽媽的短髮,還有我那僅存的一撮頭髮。

三個星期倏地飛逝,而我始終不明白,我在這裡做什麼?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我想逃,逃回安心的家,逃離我的病,還有大家的態度;露出同情眼神的鄰居、多塞一包維他命給我的菜販、把我緊擁懷裡的朋友、陪我哭泣的家人,他們只會讓我想起拚命想忘的一切。我眼眶泛淚地盯著鏡子,任由店員玩弄我的髮型,豐滿的嘴唇抿得只剩一條線,苦悶地掛在臉上。店員弄得越久,我的嘴唇就抿得越緊,腦子也越是迷惑。我看起來就是怪,不再是原來的我。

終於離開了試戴間,頂著一顆小媽媽的髮型,完全不是我。醜爆了,而且癢得要命。這個人不是蘇菲,一點都不像,根本就是一個呆板無趣的老處女,像是從死氣沉沉、枯燥乏味的小鎮來的女人。

我們正要搭電梯下樓,回到入口大廳時,店員還為我加油打氣。

「你要先學著去接受它。這不是一夜之間就可以適應的,輕鬆看待這件事。試試看,不到兩個星期,又會是完整的你。」

是啊、是啊,完整的我。我──呆板的老處女? 我──化名史黛拉算了!

我轉身望向媽媽,看著她也被淚水浸濕的眼眶。

這位店員從事這份行業已經二十年了,她自豪自己是少數能做出中、日流行髮型的設計師之一。「那邊流行時髦亮眼的髮型,正好適合妳這種年輕美眉。」

在電梯裡,我又照了照鏡子,想尋找時髦正妹的身影,卻壓根沒找到,只看見頭戴假髮的灰老鼠。

初次到K醫師的門診至今,進出這家醫院已是第二個月。那是一月初的某個星期四,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的日子,我的肺長滿大大小小的腫瘤,而我卻毫無知覺。精確地說,腫瘤長在肺表面的薄膜上,又稱之為壁層胸膜。那時的我,看過無數位醫師,進了幾次急診室,現在又坐在另一個門診,等待著新醫師和陌生的護士,以及全新的就診紀錄。

接著,第N位穿白袍的人出現了。他飛快地打量了我,之後應該會對我不樂觀的病史表達「哀悼」之意。他走到門診掛號處,打開我的就診紀錄,喊著「史戴普小姐」,目光望向候診區,接著氣定神閒地看著我。年輕的小妞,他心裡一定這麼想。我的心淪陷了:帥氣頭型、白色長袍、熟男年紀。不管了,我整個星期都會找他報到。看一眼也好。

新醫師使我重獲新生,我活蹦亂跳地走進他的白色看診間。謝天謝地,這是個男性的世界。醫院讓人暫時忘卻自己缺乏的性魅力。在面對一堆白袍男之後,竟讓我撿到一個寶,實在又驚又喜。我在聖母醫院規律地穿來梭去已有兩個月,從這個門診到那個門診、樓上到樓下、前棟到後棟,來來回回。歷經八位實習醫師、兩位婦科醫師、一位肺科醫師和三次的抗生素治療。不見起色。

我的癌細胞依舊曖昧不明:全身都是針扎的孔,被痰塞住的肺,掉了幾公斤的體重,再加上白得嚇人的臉。正當我的就醫紀錄建檔在七六八號之際|在這座倚賴儀器來造就奇蹟的「醫學工廠」裡,竟然沒有帥氣醫師的資料|我只好自己觀察他。名牌上寫著:K醫師,肺科。我猜他大概四十出頭。英俊、迷人又聰明。花花公子或是婚姻美滿?或者以上皆是?我想,應該可以上網查查。白袍可以遮掩很多東西,唯獨鞋子除外。雕花皮鞋,黑色真皮。說不上好看或不好看,以他的年紀來說,還算搭,但純屬個人意見。脖子上掛著聽診器。

我被要求坐在看診椅上,把T恤往上拉,黑色胸罩可以不用脫。

一開始,他把冰冷的聽診器放到我的胸部,接著是我那抖個不停的背部。

他全神貫注地聽著,我嘆了一口氣。

我嘆氣,他傾聽。

我傾聽,他嘆氣。

「聽起來不太妙。」他說。他的疑慮並沒有讓我擔心,反倒鬆了一口氣,畢竟,我早有心理準備。疲憊感、呼吸困難、雙頰蒼白,全都是以前不曾有過的症狀。目前的辦法就是靠藥物,然後像往常一樣過日子,這就是我要的。

……

「檢查結果出來了,情況不太妙,你得了癌症。」大木頭醫師坐在我最愛的K醫師的位子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而我就坐在那,呆呆地張著嘴。

我癱軟了,在地板上啜泣著。

我嚇得不知所措,躲到桌子底下。

這絕對不是真的,卻又真實極了。爸爸呆視前方,努力把眼淚擠回去,就為了我。我看著他,想到他才陪著媽媽一起度過化療,他們經歷這麼多痛苦,現在卻輪到我。

就在幾個月前,媽媽做完她的最後一次化療,那地方跟這裡只隔著一條走廊和樓梯。而現在,這個消息狠狠重擊了我。幸好,媽媽恢復了健康,她的乳房也完整無缺。

我站了起來,整個人埋進厚重的大衣,一心只想離開這裡。我穿著大衣,一月很冷,聖母醫院很冷,從肺科到腫瘤科,一路都很冷。掉了九百九十九滴眼淚之後,我縮回大衣的溫暖之中,不可置信地離開。不斷感覺到寒冷的氛圍。我恨不得逃走,恨不得把我剛經歷的那幾分鐘再往回撥。這個夢魘,只有我和我爸兩人一起經歷,我們身邊的人對這件事還一無所知。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這整件事情才會顯得如此荒謬,如此心痛孤單。醫師問我要去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離開這裡,回到我原本的生活。

再過一個星期,我就該回大學上課。然而,這一天,在這個診療室裡,我的世界徹底改變了。而且只有我的。其他大學生只管大步向前,趕著上課,一手握著從販賣機買來的廉價咖啡,一手拎著早餐或早報。不只是那些大學生,就連這些令人畏懼不安的白衣人員,都逕自忙著,紛紛走出我的視線。只有我的世界被留了下來,成了一個孤單的世界。

十五分鐘後,我們依指示前往腫瘤科門診,專門治療癌症病患的部門。這個地方印證了幾分鐘前發生的事情,真相越來越清晰。大家冷靜到有如在討論輪胎的製造事宜。在那次談話中,我只記得前面幾個字:「具侵襲性」「罕見」「擴散」。從肝轉移到肺部。

沉重的打擊。噢。不妙,真的很不妙,我心想。接著,醫師說的最後一句話:「光要消除癌細胞,就相當艱鉅。但真正的挑戰還在後頭,我們要想辦法不讓它復發。」

又一次打擊。

我要死了嗎?這個念頭一直在我腦中打轉。我直盯著牆和地板的相接處。

接著下一個打擊:「如果我們的治療有效,那麼……」

如果。他是說「如果」。沒錯,我心想,我要死了。我還能做些什麼?

又一道打擊:「五十四週……化療……骨骼斷層掃描……如果……如果……」

我沒辦法再待下去了,我完全沒辦法談論細胞或是骨髓的話題。我跑了出去。

爸爸仔細聽完剩下的部分,然後結束這段談話。

我們必須立刻去放射科,注射放射性藥物。爸爸走開了──我還以為,這下好了,連爸爸都無法承受了。後來我才得知,他其實跑去打電話給媽媽和姊姊。因為當他回來的時候,雙眼紅腫,雖然試圖掩飾,但根本是白費力氣。這是整個惡夢最糟糕的部分:一個屈服的爸爸,他以為不看就沒事。或是媽媽,一個人在深夜裡,躲在樓梯間,打電話跟她的姊妹哭訴,以為這樣我就聽不見。

注射藥物後,需兩小時才會產生作用。這段時間足夠讓我們換個環境,躲回家裡。

「老爸,聽起來很不妙,真的很不妙。」一隻腳跨入棺材了,我想。

「蘇菲,你媽媽一開始的想法也很負面,現在會是難熬的一年,不過等到明年,一切又會回到正常軌道。」

「什麼啊,現在說的可不是乳癌耶!」

「醫師都是這樣說的。」他的口吻堅決又果斷。

爸爸才都這樣,我心想。

當車子轉進我們家的那條街時,姊姊站在家門前的步道上等待著。姊姊叫薩絲琪,但我都叫她小茱。我們有時候看起來很像,有時候一點都不像。我們都有深色的眉毛和豐滿的嘴唇,但也僅此而已。之前,我們一點也不親,老是愛找對方麻煩。然而此時此刻,我需要她。我在她的懷裡顫抖著。「我才二十一歲……小茱,」我結結巴巴地說著,「竟然得了癌症,我搞不好要死了。」她緊緊把我擁在懷裡,我知道她也在發抖。我們流著淚,走進屋內。

我照著鏡子,看著那個完全陌生、不屬於我、不搭調的東西。完全陌生的癌症。我看到一個蒼白得像鬼、焦慮不安的女孩。我不明白|我看到的是自己嗎?一個罹患癌症的女孩?我是那個得了癌症的女孩?



二〇〇五年三月二十六日,星期六

假髮不只是一團沒有生命的頭髮,它賦予強大的意義,不僅只是頭上的裝飾品,更增強了我的女性意識,讓我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人,使我有全然不同的感受,引發出不同的反應。我的其他分身:史黛拉、小蘇、黛西或布蘭蒂。當我戴上黛西,世界完全不同了。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變身。那頭在我背後跳躍的波浪長髮,我的義大利高跟鞋突然變成援交妹鞋,緊身牛仔褲成了貼腿褲,我那不具殺傷力的乳溝變得超吸睛。這也是為什麼我這麼喜歡黛西。只要賣弄風情地讓頭髮在空中飛舞,黛西就能達到最棒的效果。每個人都想知道,那金髮正妹到底是誰。

黛西喜歡的事物,跟小蘇、史黛拉或布蘭蒂完全不同。黛西喜歡成為焦點,甩著一頭蓬髮,就算再冷的笑話都會哈哈大笑,愛喝奶昔而不是番茄汁,慣用粉紅色唇彩。在黛西心中,對美國影集《慾望師奶》的熱愛勝過經典文學《變形記》,而且她只想把腳趾甲塗成紅色。此外,她還幻想著和K醫師來一趟浪漫出遊。不過就算不戴假髮,我也成天做著這樣的白日夢。扮演小蘇時,有項超強特質足以擊敗大多數的女性:狂野的紅髮。即使不因冷笑話而發笑,或是撥弄髮絲,小蘇也能輕輕鬆鬆吸引眾人的目光。

不過這四個女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在她們的背後多少都隱藏了一點蘇菲。一個躲在她們背後觀望、不自在地記錄每個角色的蘇菲,一個藉由她們改善自己的蘇菲,一個在研究黛西、布蘭蒂、小蘇和史黛拉的言行舉止中察覺到改變的蘇菲。她是黛西、布蘭蒂、小蘇和史黛拉的綜合體,一個全新的蘇菲。



二○○五年五月二十日,星期五

「看看誰來了啊?你想要什麼?又要拿你那些問題來煩L醫師?跟你一起來的是誰?你老公嗎?」安瑪莉促狹地從辦公桌後面露出臉來。

我轉過身去,看見一個滿臉皺紋、臉色蒼白的病患。這人可能撐不了多久了吧。安瑪莉還真調皮。

我問過L醫師好幾次,儘管我的預後診斷還不明朗,我也不願像個鬱鬱寡歡的病囚。

在我熟悉的門診,我可以玩得很盡興。安瑪莉和普洛妮護士,總能逗我發笑。我想,我應該和我的長腿保鑣一起去跟她們說聲早安,用些許歡笑對抗第四週的百般聊賴。安瑪莉的開朗健談,總是讓我忘卻身在何處。她喜歡分享自己的糗事,比方說,她在西班牙的格拉那達,曾和她的照相機一起「撲通」往後栽進阿罕布拉宮的噴泉裡。

回C6病房區的路上,我經過了醫院的小教堂,決定向我的朋友耶穌說聲早安。祂一直都在這裡。我現在常來這裡拜訪祂,但絕對不是虛情假意地套好關係,而是在真誠祈禱中度過聖母醫院的無所事事。帶著我那隻嘰嘰嘎嘎作響的點滴架,站在純白色的小教堂裡,我感覺到祂的看顧。為了不破壞這片寧靜,我放輕腳步走向祂,點上一根蠟燭,祈求一切安好。接著再點燃了一根,祈求我的好運,不過,是以我長腿保鑣的名義求的,因為我沒辦法以自己的名義祈求兩次。祂那嚴肅的眼神,彷彿有話要跟我說。然後,我坐在純白色長椅上。純粹只是想坐一會兒,我仰望前方,陷入深沉美好的思緒中,直到我的長腿保鑣發出尖銳聲響將我喚醒。我順從地起身,接上最近的插座,設定幫浦,然後又回到靜止與修養的狀態。

等到我的長腿保鑣充飽了電,可以繼續下一段散步,我就會走到伊斯蘭教的祈禱室。畢竟我們是生活在開放的國土上,而且據我所知,阿拉伯國家現在是週末。我笨拙地用外套包住頭,雙膝跪下,有時這麼做會給我一些靈感。如果這時我的「充電電池」也掛了,而我的新花招也對付不了無聊,我就會離開這個靜謐的房間,像個跟隨大師的小伙子一樣,以慢動作走向敞開雙門迎接我的電梯,走向走廊的最尾端。

我的走廊。

走向光。

我的光。

走到電梯門前,跨了進去,一路搭到最頂樓,或是來回?我的長腿保鑣說好。電梯停在三樓,門緩慢地打開,我整個人頓時心花怒放,走進電梯的正是我最愛的K醫師。他和善又帶點淘氣地看著我,而在這座超大容量的電梯內,儘管與我們共乘的只有兩個吱吱喳喳的護士,他選擇緊挨我身後站著。護士們正聊著下週末的辦公室派對。不曉得K醫師是否會參加派對?卸下白袍的他一定更加迷人。

我感覺到他吐露在我頸上的氣息,不禁微微地冒出汗來:背部、手臂、指間。現在夜裡已經不會有盜汗的情況,但流汗還是免不了;三個月前是由於癌細胞,現在則是我對K醫師不曾停歇的愛戀。

電梯停在四樓,並為這兩個聒噪的護士敞開門。我常常在C6護理站和以前的A8區晃蕩,讓我早已摸清她們的路線。這條路線起於放射科,然後經由新生兒病房到心臟科和外科,接著是必經之地腫瘤科,繼續往前則是神經科及位於九樓的肺科和整形外科,也就是K醫師的病房區。

護士們消失在轉角處,我肚子的緊張程度拉高,我還要再往上三樓,K醫師則還有五個樓層。幸運的是,電梯保持它的速度,花了四分鐘的時間,我與K醫師獨處的四分鐘,就在關上的電梯門後。我感覺到他的呼吸,不只是頸部,還包括耳朵和喉嚨側邊。我軟趴趴的汗毛緊張得豎了起來,我的身體開始發熱,還有好一陣煎熬,但我正陷在裡頭,陷在我的狂烈幻想中。

我們不自在地前後站著,終於他打破只有呼吸聲的沉默,詢問我目前的狀況,特別是我的肺部。「你真的讓我們嚇壞了。」

我轉過身去,尷尬地微微笑。「我的腫瘤太猛了。」

K醫師笑著說,L醫師會把我照顧得妥妥當當的,「而且我也會留意你的狀況。」

「你偶爾也會來C6嗎?」電梯跑得更慢了,K醫師點點頭,並在我臉頰上友善地吻了一下。這真是一趟美好的旅程。我們往上飄了起來,我越攀越高,越攀越高,步步接近我的目的地。

叮。

電梯門開了,我從我的夢幻之旅走了出來,回到無邊無際的沉悶國度。這股無止盡的沉悶,讓我憶起小教堂的白色建築和伊斯蘭教的祈禱室。這股沉悶讓我渴求平靜,這股沉悶讓我開始做夢。

電梯門一開啟就看到「六樓,腫瘤外科」。我又回到現實世界了:體弱光頭科。我帶著暖暖的心離開K醫師。



二○○五年八月十二日,星期五

「噢,天啊,又來了!」我從後座向前面大叫。

「要不要吃一顆藥?」麗塔問道,「我的好吃多了唷,哈哈。」她在駕駛座上邊流汗邊笑著。

我則在她的賓士後座狂盜汗,心想,N醫師或L醫師或K醫師是否曾把盜汗的情況記錄下來?想都別想。而且治療期間也無法受孕。麗塔吞了一顆止汗的藥,我吞了一顆會讓我有發汗副作用的藥。在後座流汗我還可以忍受,但要是在K醫師診療床上滿身汗地嚥下最後一口氣,我實在百般不願。再怎麼說,我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啊!

羅伯坐在我身邊。他也在流汗,不過應該是陽光,還有昨天伏特加的關係。「照著黃線走就對了,小姐。」

麗塔,是阿姆斯特丹這一帶數一數二的女駕駛,詢問完畢後,關上車窗,規規矩矩地依著黃線開到放射治療室。現在我周遭的一切都繞著治療轉。這場仗不好打,我必須每天來回鹿特丹,整整七個星期。平均要花上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只為了十分鐘的治療。這也包括跟麗塔打屁閒聊,以及在後座呼呼大睡。我爸媽常常一起來,其實,他們恨不得天天一起來;有時候則是我的朋友,但是只跟麗塔也很棒。



站在我身邊的白袍是凱文。凱文一向親切,從不排斥閒話家常。「我要稍微轉移她的注意力,安撫她一下。」他一定是這麼想的。

他人真好,只是起不了作用,因為星際大戰開打了,而我正是主角。綠色雷射光束與紅色小燈及身懷六甲、海牛大小般的巨獸紛紛在我的光頭周圍動來動去。簡直就像科幻片。我全身被綑綁著,躺臥在一張狹長的檯子上。我上半身裸露,以一面可透視的塑膠外殼所覆蓋,上頭切割和黏著的痕跡還清晰可見。星際大戰的黑武士也曾經歷過這種場面。

躺在檯子上,我自己的胸部幾乎和第三個乳頭不分高低地挺立著。不過,現在上演的是星際大戰,而我正是核心人物。我是那顆星,那個勝利者。安納金最後贏得了勝利,不是嗎?

跟我同一陣線的隊友們,把外殼緊緊固定在檯子上,轉向發出聲響的機器,然後就走開了,留下我一個人面對這場戰役。再怎麼說,我也是這齣戲的主角,一定要打到最後一場戰。劇本上是這麼寫的,雖然是我的版本,但也是我的電影。

一陣吼叫聲:海牛已經待命就緒,準備要有所行動了。機械聲和輻射光束。我體內的敵人將會被燒得面目全非,而我將會綻放光彩。我的手臂感覺疼痛,我密切注意著這隻鋼鐵生物的一舉一動,它在我身上來回窺伺。我時而聚精會神,時而闔上眼陷入沉思。

外頭,緊鄰的候診室裡,進進出出的是星際大戰的英雄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劇本。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小男孩站在那兒,看起來很堅強,但本身也有感人的故事。可能也是另一場星際大戰,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導致他加入了光頭族。他不想再來了,他跟一個白袍如此說著。

「那台機器會弄痛人。」他用嘹亮的童音說著。

我注視著他,眼眶濕潤了起來。我真想告訴他,這只是一場在地下室播放的電影,我們只不過是置身在星際大戰裡頭,藏身在歐比王的白袍底下,而且「好人」一定會戰勝。更重要的是,只要打贏了,不久之後又可以跟朋友一起玩樂。不過這只是我的電影,而且在裡頭的我只是個演員。我迫切想跟小男孩說說話,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他遲早會被點到名,進行他的戰役,而其他人只能從另一扇門離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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