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的10個對不起：有關愛與生命的希望週記

◆這是為你們寫的書

⊙愛與生命的希望週記　

給我那些畢業的孩子們，這是為你們寫的書。

當時年紀小，有些事情說了你們並不一定明瞭。而老師自己也很年輕，很多人生的起落也不曾體驗。教書十八年，現在是時候了。

也許你們並不知道「老師」這職業很單純；也許你們沒想過「老師」也跟所有的人一樣只經歷過自己的人生。所以當你們回學校來，向我請教一些「人生」的困惑時，我回答得很心虛，甚至有點唯唯諾諾。怎麼可能我會知道讀哪一間學校對你比較好？怎麼可能我會知道讀哪一個系所前途一片光亮？老實說，我也只談過一次戀愛，哪裡理得清楚這些男女間曖昧又傷人的情愫？

我知道的不多。

別人的感受、熱情與傷痛是不是都與我一樣？站在講台上，常常想：我講的東西我自己相信嗎？我不願對著你們說謊。

老師不是天生的，我們也曾經是學生。當我是學生時也一樣充滿對生命的疑問，對周遭的憤懣，對一切一樣充滿困惑。老師對我說的「訓誨」，我總是質疑、反抗、不放在心上。所以真正打動我的、真正改變我的，是一些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是那些我遇到的「人」與「事」，漸漸的教會我認識生命的本質。終於知道：人要寬容，寬容讓人有了迴旋的餘地；要盡責，盡責讓人了無遺憾；要奉獻，奉獻讓人發光發亮；要公平，公平的人不卑不亢；要尊重，懂得尊重的人知道如何原諒；要勇敢，勇敢讓人明白何時該抵抗、何時該退讓！

慢慢的發現，小說是故事，戲劇是故事，卡通、廣告都是。不同的媒材、不同的角度訴說著作者想要傳達的意念。人生也是。我們在寫著自己的故事；有的絢爛、有的晦暗；有的精采萬分，有的只是平淡。你想的是畫本繪本嗎？簡短卻是意味深長；是小說嗎？情節豐富而迭宕；或者是一部電影吧，那種都已經散場了，卻還是坐在座位上，一直不願離去的感動。

慢慢的我也發現，我寫下的是什麼。原來這幾年來寫下了我的成長，記錄著我對你們的「愛與關懷」。原本不知道人生一世到底何所追求？現在發現這才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才是我一生要完成的事！這些美好的、小小的感動是我與我的學生們共同寫下的「生命週記」。
你們大了，不喜歡別人對你們說教，其實我也不喜歡別人對我囉囉嗦嗦。就把「我們的故事」說給大家聽聽吧。

給我一點時間。我有點老了，需要慢慢的回想……


⊙首途

每年已經畢業了的孩子，總會在運動會時回來看我。

跟孩子們聊聊很是快活。他們會說說國中生活的甘苦，會吐吐升學壓力下的苦水。然後，他們總是喟然輕嘆：「最懷念的還是國小的生活啦！」是嗎？這些小鬼、小丫頭！我想你們可都忘了當時是如何的找我「麻煩」， 讓我傷透腦筋了！或許你們喜歡的是我讓大家有個愉快的學習氣氛、喜歡我凡事不小題大作……。

但我不是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的啊！我們大都是當上老師之後，才學會如何當「老師」的。你是一個怎樣的老師，跟所處的「第一個」學校有絕對的關係！

我是80級，也就是民國八十年開始當老師。「嚴管勤教」是當時所有同業的執業信條，「恨鐵不成鋼」是人人永誌在胸的信念。不聽話？當然是「痛扁」啦！尤其八十三年「海軍陸戰隊退伍」後，當然更是凶悍。不過一件事改變了我的看法。

這是那麼多年前的事了。記憶中的「他」總是畏畏縮縮，臉上毫無表情。輔導紀錄簿上一連串的紀錄，甚至還有偷盜的前科。那次一位小朋友丟了一整盒水彩，怎麼找就是找不到。我知道最後一節的體育課只有他回過教室喝水，當然他是不會承認的。當時的我怒發如狂，想當然耳的搜遍了全班，結果還是一無所獲。所有的小朋友無辜的看著我，而且放學時間就快到了，生氣又緊張，我的怒氣都快提到天靈蓋上了！

突然間靈光一閃，我想到教室旁的廁所。搜著搜著，搜到廁所的垃圾桶，找到了！整包的水彩以塑膠袋包好藏在垃圾桶底下，想來小偷是打算明天趁人不注意再將贓物取出。

等我指出進入教室接著上廁所的只有他一人，這下他終於承認了，狂怒的我將他的書包從二樓丟到一樓，大聲的叱喝他，奇怪的是，他的臉上依舊是漠然而毫無表情，既不是恐懼害怕、羞愧沮喪，也不是憤怒不平，總之就是不發一語，默然的承受一切。這種無關緊要的態度更是令人發狂，實在是差點就將他連書包一起丟下樓去！

那天晚上「照例」是要進行一場家庭訪問了。滿懷著怒氣，我覺得一定要該學生的父母給我一個交代。因為偷竊已經太過分了，而他那種不屑的態度更是應該好好懲戒一番。到達的時候學生的父親還在外工作未回，母親聽完我的敘述（其實是告狀）一直說：「等你爸回來，你就『知死』啊！」而他一直站在一旁，維持著一貫冷漠的表情。

父親一踏進家門看到老師在場很是訝異，等到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還在絮絮叨叨個不停，他突然站起身一把將兒子用力推向牆壁！

一縷鮮血從頭上淌下來。他沒有抗拒、沒有伸手擦拭，甚至沒有吱聲。臉上依舊是漠然而毫無表情。

嚇了一大跳的我連忙拉住父親，就看著鮮血從他的額頭一直流下來，一直流下來，滴滴答答的染漬了一大塊的地板。

那天離開的時候，我一直幫我的學生求情，差點就要在他的身邊一起跪下了。

然後一切都有點改變了。我一直是「嚴管勤教」的啊！但「嚴管勤教」真的是學生需要的嗎？從那天起，我對那位學生完全改觀。開始對他噓寒問暖、加強輔導一番，但就是不敢問那天晚上我離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這就是我真正成為「你們的」老師的開始。

⊙到辦公室「應訊」

我在國三時，有一天上國文課，李雲嬌老師卻遲遲沒有出現，班長傳話要我們這一排男生的排頭到辦公室「應訊」。

排頭回來了，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然後回頭「傳旨」要下一個人接力前往。心中的擔憂果然成真，這一排男生集體作弊的事終於東窗事發了。

國文老師一向相信我們，所以考卷總是由排頭到排尾交換著批改，我們就藉著這個機會「自助助人」，把正確答案填上，當然大家都一起過關了。但是同班的女生終究會發覺，於是一狀告到導師那裡去，因為這對她們來說當然是不公平的。

教我們國文的李老師其實很特別。她總是輕聲細語、不疾不徐，身材高瘦的她常常皺著眉頭，帶著一點點憂鬱的況味。最重要的是，她的考卷都不是時下流行的、外購的測驗卷，而是她自己蒐集資料，一筆一劃「刻」鋼板自行油印而來。（當時沒有電腦也沒有影印機啊！）

「唉，真是倒楣，那麼多人作弊偏偏抓到我。」我們在心中哀嘆著。

「其實一天考那麼多張考卷，有誰能夠統統準備呢？畢竟大家都一樣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時嘛！」我們在心中自我辯解著。

「考試！考試！那麼多的考試，這是誰的錯？能全部怪我們嗎？」甚至心中還帶著一絲絲的憤怒！

等了好久，李老師出現了。我不敢直視我的老師，只依稀記得當天她穿的藍色的裙腳。心中還想著老師一定會「大發雷霆」，處罰、記過是免不了的，回家後該怎麼向家長解釋恐怕是當下第一要務了。

但是，李老師卻不發一語，然後轉身背對著我們輕輕啜泣，可以清楚看到她的雙肩輕輕聳動著。

所有對於我們的責難似乎都隱藏在老師一頭飄逸的長髮裡，時間也彷彿停止在老師的「啜泣」。一切的自怨自艾，一切的藉口都不知影蹤，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懊悔，流下的只是懊悔的眼淚！

老師終於轉過身來，然後說：「打開課本第○頁。」全班鴉雀無聲，只剩還帶著抽噎的講課的聲音，迴盪在偌大的教室裡。
這件事之後都沒有人再提起，沒有責罵、沒有處罰，只有李老師啜泣的身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
沒有人……從此再也沒有人作弊了！

只是輕輕啜泣，卻是一個老師所能給予、最震撼的力量。
當上老師之後，我有一個不良惡習。所有我出的考卷，都是自己在電腦前一字一句慢慢打出來的。有時候，一張考卷甚至要出上一星期。當然我知道上網「抓」題庫就好了，這樣出題最省事、最便利，但是我做不到，我會想起李老師刻著鋼板的字跡。


⊙我要你抬起頭　

教學十八年，年年都看得到孤獨兒的影蹤。這些孩子總是默默不語，安靜的坐在教室角落裡。沒人跟他說話，沒人跟他遊戲。孤獨兒可以是男的，有時候是女的；他們有些科目成績普通，更多時候成績還不是普通的爛。

同學們會取笑他們，因為長得很胖、很矮、很黑，或者暴牙、口吃、肢障；可能是轉學生，可能身上的衣服、鞋子總是破破舊舊，甚至只是因為有著一頭天生的「米粉頭」。

我知道同學們惡意的幫他們取綽號，聚在一起說他們的八卦、造他們的謠；收簿子的時候，沒人的簿子願意與他們的簿子疊在一起；集合排隊的時候，也沒人願意與他們排一起，大家總是刻意和他們保持著遙遠的距離，彷彿孤獨兒的身上有著恐怖的瘟疫。

我知道大家會很故意，故意摸摸他們的文具，然後很誇張的大叫：「唉喲！好噁心！」遠遠的看見他們走過來，大家便很誇張的東躲西藏、改道而行。還曾經在廁所的便池裡找到被惡意丟棄的作業簿，沒人承認事情是他幹的，但所有的人都在底下竊笑不已。

我知道孤獨兒終究學會冷漠；我知道他們終究學會退縮；我知道他們築起一道拒絕別人的牆，躲在只有一個人、孤單的窩。我知道他們學會一切都不在意，當受到別人欺負的時候，只是默默承受，甚至還會微笑以對。

可是，你知道嗎？你的微笑，讓我多麼的心碎。
可是，你知道嗎？你的微笑，讓我想起十六歲的自己，我也曾經是被戲謔、被看輕的對象啊！
可是，你知道嗎？你的微笑，讓我多麼的自責，我該怎麼做才對？
因為，你們那悲傷的眼神是那麼令人難以忘記！

我知道我們的學校，大概是為了聰明的人而建造；我們的教材，總是固定的、為了考試而存在；我們的師長也總是要我們成績好，他們僵化了，想法很難更改。

可是，我要你們抬起頭。

小莉是一個典型的孤獨、被排擠的孩子。胖胖的身材、遲緩的動作，永遠是大家取笑的對象。我沒有見過小莉的笑容，她也很少與人互動。成績低下是當然的，最後連上課都不敢請她回答問題了，因為無論題目多麼簡單，只要一站起來便是深深的低下頭，不發一語。我不能罵她、沒時間等她，點到她作答，對她和對我而言，都是一種懲罰啊！

怎麼辦呢？大多數的人可能只是禁止別人欺侮她罷了。但這樣的孩子嚴重缺乏自信，長大後我們要將她逼到什麼地方去？其實小莉不笨的，我一直深深相信。但光是相信不能產生力量，我決定試試看。

那次月考前一天，我利用課餘時間，私下將小莉找過來。

「來，坐下來，現在我們把這張考卷做完。」小莉似乎非常抗拒。
「我不會！我不可能會！」然後又是照例低下頭來。
「沒關係，把這張考卷做完，今天的回家功課妳統統不用做。」

這樣的交易似乎生效了。慢慢的，一題一題的講解，小莉沒有反應，不點頭也不搖頭。再拿一張空白考卷給她做，在心不甘情不願、委屈兼拚命拖延的情況下，她終於做完了。

其實這是第二天的月考考卷，只是把題號抖亂，再把數字修改一下而已！

這算作弊嗎？如果是，老天爺就歸罪我一人吧！

待月考成績公布──

「小莉請站出來。」她像是受驚的小動物，手足無措的站到講台前。
「小莉是這一次考試成績最好的同學，她考了八十分！」
「嘩」的一聲，整個教室一下子炸了開來！

永遠不及格的小莉？這怎麼可能？接過考卷轉過身的小莉，挺直了背脊，頭抬得老高，她拿到了生平的第一張獎狀──「月考最佳進步獎」。

但這還不夠，小莉，我要妳永永遠遠的抬起頭！

那年的「光華芬芳錄」，一班一個名額，我填的就是小莉。推薦單上只填著：「認真勤奮，永不放棄！」主任以為我在開玩笑，但在我的堅持下，小莉當選的單子就這麼黏貼在中庭走廊的櫥窗，跟所有的模範學生排在一起。

同學們議論紛紛，但是我態度堅定，也不多做解釋。小莉仍舊不發一語，直到幾天後才一個人偷偷到中庭走廊，大概是想親眼看看自己的照片貼在櫥窗上的樣子……她站了足足十分鐘，一整個下課的時間。我知道，我都知道，因為我就站在走道邊，就站在離她不遠處的後面。

小莉的成績沒有自此就突飛猛進、永遠第一，那是電視上才會有的情節。但是，我很高興聽到小莉與其他同學的爭辯聲，她開始將其他同學無理的嘲笑頂回去，這大概是自盤古開天以來，第一次有老師看著學生吵架不但不生氣，還欣喜若狂哩。

小莉一直沒有跟我道過謝。我知道這不是她擅長的事。最近遇到她，已經就讀某知名高職的餐飲科，希望成為一名出色的廚師。

妳是我的責任。所有的學生都是。我盡責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