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為你走到希望之地

我名叫薩德˙薩德,阿拉伯文的意思是希望˙希望,英文的意思則是悲傷˙悲傷。一週內、一小時內,甚至一秒鐘瞬間,我的真實人生狀態都能從阿拉伯文的意思滑落成英文意思。我若樂觀以對,我就是希望薩德;倘若我感到悲慘,那我就會是悲傷薩德了。

出生,就像樂透派彩過程,我們會抽到好籤或壞籤,不管我們著陸於美洲、歐洲或日本,一當我們著床,那就大事底定了:人不過出生一次,無法重來過。不管出生一睜眼所看到的是非洲的日頭或中東的豔陽,都無法重來了……

我常常幻想自己出生前的模樣,奢望自己能夠參與受精過程的前幾分鐘運作,那麼,我就能修正軌跡,操控細胞、分子或基因的方向盤,使之偏移,改變結果。我並非想讓自己變得不同,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想出生在別的地方、另一個城市、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國度。我當然還是想藉由我摯愛的媽媽肚子出生,但我希望這個肚子可以把我生在一個能讓我成長的土地上,而非將我生在一個深淵中,讓我不得不在二十年後將自己從這個洞中徹底連根拔起。

我名叫薩德˙薩德,阿拉伯文的意思是希望˙希望,英文的意思則是悲傷˙悲傷。我曾多麼想要堅持維繫住我阿拉伯版本的意思,堅持這個名字那天馬行空般、辭藻華麗的承諾;我曾希望能像獨樹一格的植物一樣,高傲地萌芽、成長,然後在出生地吐出最後一口氣——就像樹一般,在樹林間枝繁葉茂地茁壯,在時間軸中完成空間不移的旅程。我原本應該很開心和其他幸福的人擁有同樣的想法,相信自己擁有世界上最美的領域,擁有那種對出生地死忠擁護、「除卻巫山不是雲」的自豪感受。然而,戰爭、獨裁政體、亂世、成千上萬的苦痛、過多的死亡,硬生生打碎了我的夢境。

每每我凝視著電視裡頭的美國總統喬治˙布希,我就會發覺到自己缺乏布希那種堅定無疑的信念,彷彿他之所以在那兒是帶著天命的……他並非出生在美國,而是創造了美國。沒錯,當他在婦產科裡拉下人生第一坨屎、當他包著尿布在托兒所裡牙牙學語、當他用蠟筆在幼稚園板凳上揮灑色彩時,他就創造出美國了。怪不得他能領導這個國家——當然是指他長大後!可不能跟他提到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這會讓他不爽;也不能跟他說在他死後,美國還是會繼續走下去,這會令他傷心的。他是多麼慶幸自己的誕生,彷彿理所當然。他是自己的兒子,而不是雙親的兒子,他把賦予他生命這個榮耀都攬在自己身上了。真是美啊,這種傲氣!太壯麗了,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自滿!真是輝煌啊,這種扛起眾人責任的妄自尊大!讓我多麼嫉妒他。啊,我多希望自己是個幸運兒,能住在一個可以住人的地方。

我名叫薩德˙薩德,阿拉伯文的意思是希望˙希望,英文的意思則是悲傷˙悲傷。有時,我是希望薩德,有時,我是悲傷薩德——不過在大多數人眼中,我什麼都不是。

在結束這趟旅程、開啟另一趟新旅程的同時,我用了這些篇幅為自己辯駁:我因為出生在自己不該呱呱落地的地方,所以想要離開。申請政治庇護的我,身分卻一變再變:移民者、乞丐、非法入境者、無身分證件者,既無法享有任何權利,也沒有工作,到最後用來定義我的唯一名詞,竟是偷渡客。寄生蟲,是用來稱呼我的,唯利是圖者也是,還有更多人說我是騙子。不要,我不要當偷渡客,我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不屬於我逃離的國家,也不屬於我想要投靠的國家,更別提那些我曾經過境的國度。偷渡客,我只是個偷渡客,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歡迎我,不管到哪裡,我都是個異鄉人。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已成了人類族群中的外人……

我名叫薩德˙薩德。這個模擬兩可的名字,我是絕不會把這個姓氏傳承下去的。被困在僅有兩平方公尺大的狹隘陋室的我,根本不屑將自己繁衍下去;換言之,我恥於延續悲劇。我父母生下我,只能算他們倒楣,雖然他們曾因為我降臨地球而大肆慶祝,但我將會是薩德家族的最後一個——眾多悲傷薩德當中的最後一個,抑或是,最後一個希望薩德。不管啦,反正就是最後一個。


1 我的血中血、肉中肉、星空之盈輝

我出生在巴格達,出生當天,海珊因為瞄到自己初冒了幾根白毛而勃然大怒,在宮廷裡以快爆斷脖上青筋的模樣大喊大叫,並把御用理髮師召進宮去,命令他馬上用濃郁的烏鴉黑毛色調把他的白毛染黑。隨後,他以顫抖的指頭命令這位理髮師從今以後不得讓他出現一絲一毫的老化徵兆,否則就挖掉他的眼珠子!這麼說來,我誕生的那天,伊拉克正躲過一場大災難呢。這是命定的吉兆,還是不祥預兆?

我之所以提到這個細節,是因為這位理髮師是我母親同父異母姊妹的表姊的姻親嬸嬸的家人,反正,就是一家人啦……那天晚上到我家慶祝我的誕生時,這個大嘴巴的大鬍子理髮師委實按捺不住,只好躲在窗簾後頭,用低沉的嗓音起勁地對我父親透露祕辛。不過他倒是從未說出那些退化的毛髮究竟長在哪裡,是冒在頭上呢,還是長在總統身體的其他部位?當晚他沒說,之後也沒再提到。然而他所遺漏的這個關鍵之處,可是會改變人們的詢問方向的,因為在我們國家,想要長久保有男子氣概的男人,是會將他們的陰毛染黑的。

總而言之,我的雙親有兩大慶祝理由:兒子誕生與暴君變老。

我的誕生被視為奇蹟,這很正常,因為在連生了四個女兒之後,我是那個他們連想都不敢奢想的兒子。在我大腿間晃動的那塊粉紅小軟肉條激發出狂喜的歡呼,我那小不溜丟的性器官燃起了家族的希望。在我尚未發聲說話或做出任何一丁點兒聰明舉動之前,我就已受到尊敬。才幾個小時大,我就能讓人們為我擺起紀念盛宴,而隔天,慶祝宴還多到讓人難以消化,甚至宿醉好幾天呢。 

年幼歲月裡的我是非常受寵的,所以我比其他同年紀的孩子更晚了解到自己的同胞是怎麼生活的——或者根本無法生活。

我們住在離父親上班的中學僅有一箭之遙的公寓裡,公寓坐落在一棟米白色的矮建築中,我父親在這所中學擔任圖書館員。當然,學校一定是復興黨學校,復興黨圖書館,反正所有機構都是復興黨的——總統的政黨是這樣說的——廣播電台、電視台、游泳池、健身房、電影院、咖啡館……都得加上這個詞,連窯子也是——這倒是我父親自己冠上的。


突然間,我覺得生活中有三個主要元素:我的家庭、神與總統。正當我寫出這個句子時,我發現唯有遠離家園時,才能夠如此大剌剌地將這三個要素以這樣的順序列出;倘若在當時,這樣的排列順序是會讓一個伊拉克人入獄的。當年最佳的排列順序應該如下:總統、神與我的家庭。

總統的肖像貼得到處都是,時時監視著我們的日常生活。學校課本上以大標題印著他那些老掉牙的銘言,公家機關、私人營利精品店、酒吧、餐館、布店、碗盤店與糧行也都張貼著他的肖像。不管大夥兒是基於信念、謹慎或膽小,每個人都會來上一句這位阿拉伯人導師的格言,這可比任何一道護身符都管用,將海珊的肖像裝框掛起來,最起碼可抵擋壞運——儘管效力不足,卻是絕對必要的,因為隨機的逮捕與莫名的監禁行動有如雨下。我認為總統藉由這些相片觀察我們,他不只被烙刻在紙上,不,他是真的在上頭,真的與我們同在。他那印刷版的眼睛後頭藏著隱藏式攝影機,他那雙紙耳朵藏著麥克風。海珊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監聽著我們在他的分身旁所說的一切。海珊無所不知。我和許許多多伊拉克小學童一樣,認為各種權力都歸海珊所有,這很合邏輯嘛,因為他掌握一切。 

有時,有些人會消失,就算有家庭、有妻子,上有高堂、下有稚子,他們仍可能突然間音訊全無。關於這樣的狀況,會有兩種解釋:這些人要不是去參加反海珊的反抗軍,不然就是被監禁起來,受到嚴刑拷打,最後因反抗海珊而被殺。沒有人研究過這兩種假設說法,因為追查真相的危險何其大,因此人們就任由失蹤者音信杳然,不管他們究竟是躲在古老的庫德斯坦山區,或是已被融解在強酸水中。

以一個小孩的眼光來看,我認為這樣的事情極為古怪、恐怖,卻也很正常。而從一個年輕人的思考邏輯來看,我認定每一件我發覺到的事物都是正常的,就連那些令我覺得恐怖的怪物都讓我深深著迷。或許是因為我已習於讓父親以一些如巴比倫神話英雄基嘉美修之類的古老殘忍童話來餵養我,我把命運設想成專制、黑暗、恐怖的,倘若沒有海珊和他的獨裁主義、他的任性、他的怨和他的恨、他的脾氣、他的不寬容,以及他的反覆無常,我的天地亦不復存在。他讓我感到狂熱,我熱血澎湃地將他視為偶像,儘管我同時也質疑他。童話世界與現實生活唯一的不同處,在於人世間、書本外,沒有神奇王國,有的是那名叫海珊的食人怪。

我認為,神是海珊的競爭對手,最直接的競爭對手。他們大同小異,因為面對神的時候,我們心懷恐懼與敬畏,大人們對著祂含蓄痛苦呻吟、高聲感謝,也會避免與祂唱反調。有時,我還真的會遲疑、陷入兩難,不禁自問到底該追隨誰:神或海珊?不過在這場影響力的比賽中,神的籌碼與海珊相較略遜一籌。首先,是因為神極少介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巴格達的生活……其次,則是祂總把侮辱往肚裡吞,祂的報仇時間顯然比海珊晚多了……海珊可不一樣了,他在人們的侮辱尚未說出口前,就先採取處置行動了。就我看來,這就是神最特殊的地方:較不血腥、較為冷靜,也比較不會記仇……我大膽假設:上帝遲遲未採取報復行動,是否正因為海珊是對的?儘管有一群莽漢如此堅持追隨他,我也不敢肯定他是對的。我認為神要比海珊可愛多了,而且更具年資優勢,儘管在我短暫的生命歷程中,海珊始終占據著地盤。反正,我寧可自己是神的子民,而非海珊的子民,因為那些黑眼圈、大鬍子,一而再、再而三教導我們研讀可蘭經的伊瑪目們傳播的是關心、溫情與人性,這是那些粗魯的復興黨黨員、多疑的公務員、萬年將軍、見血不見淚的法官、動作敏捷的警備人員及嗜血士兵的態度比不上的。的確,神真的要比海珊更懂得籠絡人心,更何況,似乎連海珊本人也尊重神。不過在祂面前,他是否也會彎腰低頭呢?

我的家庭可不像海珊這般讓我感到恐懼,也不像神一樣讓我覺得神奇,我的家庭帶給我的是安全感與冒險精神。一方面,我真真實實感受到自己倍受關愛;另一方面,四位姊姊、守舊的母親及異想天開的父親,讓我始終都能保持好奇心。我們家總會隱隱約約散發出喧嘩笑聲,以及玩笑過後強忍的尖叫聲,雖然一直很缺錢、處處捉襟見肘——餐費、出遊費、娛樂費、應酬費,什麼都缺——但我們卻苦中作樂,甚至還強調自己樂在其中呢,因為我們以一種非常東方的調調來處事,就是喜歡把簡單的事弄複雜,要不然我們可就無聊了。倘若有人從旁觀角度將薩德家的運作模式看成是一種「歇斯底里的行為表徵」,只要他也能認同這種歇斯底里可以激起極度的幸福感,那他也算是言之有理啦。


我父親的說話方式總把大夥兒搞得暈頭轉向。他是個圖書館館員,又是個細心博學的嗜讀者,再加上他那愛做夢的個性,讓身處書堆的他養成用高雅語言進行思考的習慣。他就像迷戀詩歌的阿拉伯文官,偏好閱讀極具深度的語言。在那些語言中,「夜晚」被稱之為「沉重覆蓋在宇宙上的陰暗外套」,「麵包」是「麵粉與水鬆脆地結合」,「牛奶」則是「反芻動物的蜜」,「牛糞」是「牧場上的烘餅」,而他的妻子,也就是我們的母親,是「我的豐盈之泉」,他的孩子則是「我的血中血、肉中肉、星空之盈輝」。打從我們——姊姊們和我——會爬會動,我們的行為舉止與一般小孩並無兩樣,但父親卻以非常罕見的文字來描繪:我們「進食」而非「吃飯」;我們不是去「尿尿」,而是去「灌溉塵土」;當我們去上廁所,他會說我們去「回應自然本能的召喚」。然而他那些華麗、婉轉的辭藻始終無法清楚傳達訊息,因為他那些彆扭句子的表面意思,只會讓他的對話者瞠目結舌到說不出話來,尤其我們家孩子的反應更為明顯。因此,這位薩德家的大家長終究被惹惱了,面對這群這麼沒文化教養的孩子,委實失去了耐性。於是乎,他馬上改用最粗俗的文字來傳達訊息,心想反正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就是這麼一回事。就這樣,他的言語從「不予置評」變成「干我屁事」,從「別再用花言巧語誘惑我,你這個調皮的孩子」變成「你是不把我看在眼裡嗎?混蛋!」。事實上,我父親不熟悉日常生活用語,他只使用兩種極端語言,生活在兩個相距最大的語言層級當中——最高貴與最粗俗的——兩種交替使用。

我還記得一月份的某個星期六,我們起個大早,因為得去拜訪一位住在遠方的舅舅。父親一邊刮鬍子,一邊問我:

「怎麼樣,我的兒子,如同神聖的尤里西斯的你,黎明前,你的粉紅指頭都發起抖來了,不是嗎?」

「啊?爸爸?」

「凌晨五點,你的屁股不凍僵了啊?」

結論是:我還真喜歡與我父親相伴,因為他的表達方式總是那麼充滿想像力。

至於我的母親,我並非完全聽命於她,但我是那麼那麼喜歡她,所以不管她做什麼決定,我一定同意。我們就像分處兩個身軀的同一個人,她的希望就是我的想望,她的痛苦會讓我熱淚盈眶,而她的歡欣也會激發出我的狂喜。

儘管我的姊姊們對於我和母親之間這種獨特的融洽感到無比驚訝,她們還是很尊重這份融洽。因為我是獨子,所以連她們也認為應該把自己的未來寄託在家中唯一的男孩身上。於是,基於性別賦予我的優越地位,她們從不嫉妒我,相反地,還會相互競爭以獲得我的偏愛呢。

所以大夥兒應該可以明白我是被寵上天了吧。身處在這種被忠心耿耿的女性圍繞的美妙環境中,再加上一位滑稽的父親、一個正在度假旅行的神,以及一個被擋在我家圍牆外、令人敬而遠之的暴君,這樣的環境守護著我的幸福,直到我十一歲。

倘若童年是個讓人慢慢適應專制制度的時期,那麼青少年階段正是被用來驅除這些制度,並且憎恨它們的。我的政治意念隨著毛髮一起成長。

某天早上我母親的兄弟,也就是我的舅舅納吉柏被總統的手下逮捕了。他被收監、拷打了一次,再關進監牢、拷打第二次,然後又飢腸轆轆地被丟回監獄,最後在五個星期後被扔到街上。虛弱的他滿身是血,就像丟給餓狗群的一塊肉骨頭,幸好有個鄰居太太認出他來,趕走了野狗,並且及時通知我們。

把舅舅接到我家之後,母親與姊姊們對他悉心照顧,期待他能康復,尤其他已失去一隻眼睛和一隻耳朵,更需要人照料。納吉柏發著高燒,精神錯亂,不斷做噩夢,就這樣呻吟了好幾天,說話能力才慢慢恢復。他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內容大致如下:幾個彪形大漢用言語侮辱他,不讓他喝水,也不讓他吃飯,連續毆打他好幾個小時,卻不讓他針對被指控的事發表任何意見。他們指責他是「叛國賊」「間諜」「美國廉價豬肉」「被以色列收買的下流胚子」——當他被拳打腳踢、被皮帶或帶釘的警棍猛打的時候,聽在耳裡的就是這少少幾個字。在我們家鄉,這些算是稀鬆平常的侮辱了。納吉柏早料到他們認定他是有罪的,但他到底犯了什麼罪呢?他痛苦到乾脆哀求拷問他的人給他方向,甚至答應只要他們說出來,他統統認罪——沒錯,全都認,只要別再打他就行了。但這也不成!納吉柏讓他們感到失望,正如他在痛苦中感受到對方的唯一想法是:再虐待下去,也不過是讓我們這些施虐者更加失望罷了。

於是,他從牢裡被丟了出來。他們並沒有解釋為何釋放他,正如同他為何被逮捕一樣無解。

我們都知道納吉柏舅舅不過是個拖鞋繡花匠,他這個人根本不會留下什麼把柄讓人起疑,因為他既不是庫德人、不是猶太人,也不是什葉派教徒,和以色列更是八竿子打不著,更不用說會愛慕美國或與伊朗有任何關連了。他根本沒有罪,唯一的罪就是看起來有些可疑。 

而在當時,我們和他一樣,都是有嫌疑的。

再說,對納吉柏舅舅的折磨,不就是為了讓恐怖主義執掌天下所刻意計畫出的一貫手段嗎?在總統多疑的眼光下,所有伊拉克人都有嫌疑——是的,全都有!「您是否反對海珊?我們可都是海珊的子民啊,而且永遠都是,因此我們寧可錯殺幾個無辜者,也不願縱放任何一個。所以啊,識時務者就該把照子放亮一點,他會把您壓得扁扁的,讓您只能默默地俯首稱臣。」

十一歲時,我已體會到自己國家裡的不公不義,對此變得敏感,而反叛心態在我的胸膛上挖鑿了一個不斷擴張的洞,於是我逕自決定才不和納吉柏舅舅一個樣呢。我認為總統的手下若懷疑到我頭上,也算合情合理。哪天他們若真找上門堵我,若真用電線來燒我、真把我的頭壓到浴缸裡直到淹死為止,只要能主動採取行動對抗,我才不會任由他們白白折磨我。

某個星期四,父親走過我的房門,看到我正悶著頭用拳頭打牆壁。的確,我的關節損傷要大於壁面的破損,我確實搞錯了反抗對象,但我就是打得停不下來。

「我的血中血、肉中肉,你到底在做什麼啊?」
「我生氣。」
「你在惱火什麼呢?」
「海珊。」
「閉上嘴,跟我來。」

他拉著我的手,帶我走到屋子底下一間整理過的密室。在那兒,我發現了我爹的寶藏——好幾年前,他受命從圖書館撤走、本該送往部會銷毀的那些書,現在卻被他堆疊成數層高,藏在我們地窖裡那幾張土耳其安納托利亞民族的古老壁毯後方。

這裡有好幾套不同類型的禁書,有些書之所以被禁,竟是因為那是用庫德語寫成的、是道德勸說書、是基督教義書。令人驚訝的是,有些作品——不論是宗教布道書或色情故事書——竟能經常觸及禁忌話題,竟然在復興黨審查員的眼皮下跨越那條紅線,越過那條挑釁的界線。書中內容甚至離譜到述說博絮埃主教和性虐狂薩德侯爵有著無法曝光的兄弟關係,他們兩個都下了地獄,還被判烤刑,並排插在烤肉叉上。不過,執政黨主導的這個毀書行動,差點把一大套歐洲最優秀的文學作品也給毀了,其中有法國散文家、西班牙詩人、俄國小說家、德國哲學家等人的代表作,幸好父親全撿了回來。還有堆滿兩大層架的阿嘉莎˙克莉絲蒂筆下的偵探故事,其作品被禁的理由竟是因為伊拉克曾受英國統治——難不成連英國最有名的小說家也要趕盡殺絕嗎?

我父親不僅讓我窺知他的祕密,到最後竟然幫我上起課來。他深深以自己的國家為豪,愛戀著這個國家上千年的豐富歷史,當他提到巴比倫國王納普加德納薩爾時的神情,彷如昨夜才和他相見。他憎恨當今的體制,才不把那個被他當作篡位者的海珊放在眼裡呢。留下這些典籍時,他萌生出一種將伊拉克傳統永遠傳承下去的情懷,他要將這個創造出文字,並廣納其他文化的淵博文明傳承下去。他把自己的地下圖書室稱為「我口袋裡的巴別塔」,在他眼中,這個圖書室彷如極微型的巴比倫塔——那個在古老歲月裡讓全世界無數口操不同語言的好奇者不辭千里前來朝聖的地方。

從那天起,我有了閱讀的品味,或者該說是初嘗了自由的滋味——這兩者是一樣的。而我也在青少年時期了解到,我們在中學被填充的多是理想主義的草包思想,因此我努力運用自己的獨立思考模式,保護自己免受思想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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