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絕望中遇見梅爾達

1 機緣的力量—天邊的彩虹
枝芳坐在只有零星幾位乘客的公車裡,把手肘靠在車窗上,這車沒有開空調—因為沒有需要,大家都把窗戶打開,迎面而來是陣陣清涼的山風,帶著檳榔花的香氣,這是一輛行駛在山區的鄉間巴士。
枝芳小時候住過這一區,但那起碼有三十年前了,在她的印象中,再過一個半小時車程,會到「埡口」那個地方,「埡口」那一站不僅人煙稀少,風景也非常美。海拔兩千公尺的山谷,雲霧變幻莫測,每到中午以後,那兒經常下起雨來,霧氣便從四面八方灌進山谷,彷彿把人上升到仙境裡了,不一會兒,山谷內便湧動著無際雲海,教人真想縱身一躍。
枝芳沒有帶手機出門,連皮包都沒拿,身上也只有車錢,這還是頭一回!可以不再需要這些東西,那種感覺真奇妙,真的有一種即將解脫的感覺。
枝芳要在埡口下車,她之前想了好幾天,覺得那是最適合的地方。雲海可以讓所有的人看不見她,她想像著自己在雲海之上,而終於能瀟灑地把滾滾紅塵拋在千里之下。
今天早上她還在擁擠的市區,還在平常去的早餐店包了一份蛋餅,也經過了公司門口。但是現在,她已經置身在檳榔花的故鄉裡。她莞爾一笑,想像出那廣告海報:左半邊,一個女人在醜陋的水泥叢林要跳樓;右半邊,同一個女人在浪漫的懸崖邊要往下跳,底下一行字:「有高鐵,真好。」
她覺得自己真是職業病,到現在還在搞創意,不過有創意又怎麼樣?最後還不是被掃地出門!枝芳心頭一陣翻攪,但她不想再去感覺這些,重新讓自己轉移到眼前的景象來。山壁上綿延不絕的蕨類,被壁隙中的山泉滋養得綠意盎然,它們能夠知足地棲息在人煙罕至之地,自己為何不能?唉呀,她真的不想再去想了。
從捷運換高鐵;從高鐵換台鐵;再從台鐵換公車,眼看著街景從玻璃帷幕變成鳳梨田;再從鳳梨田變成闊葉林……人造物愈來愈少,「人間」也愈來愈遠了。以前她對深山野地是害怕的,這一次卻反而愈來愈覺得鬆綁,她想像著自己的身軀即將與大地合一,貢獻給這片樹林,她也可以與世無爭地與清風為伴了。
渡邊淳一的《失樂園》裡說:「臉朝下地在雪地裡死去,能保持著最美麗的容顏。」可惜埡口不下雪,但是在這個地方結束生命,也夠美了,唯一要注意的是,一定得死成,不然就會狼狽地被送進醫院,成了一個大笑話:知名的「種子公司」執行長,號稱業界鐵娘子的鄭枝芳,自殺未遂,一臉衰相地躺在擔架上被狗仔團團圍住……枝芳不禁捏了捏長褲口袋裡的藥包,那是她慢慢儲蓄,花了三個月才攢起來的七十多顆安眠藥。她打聽過,這樣的劑量已經超過許多倍了,現在這些能奪走人生命的藥片,是她全部的寄託。

療癒的風景
需要什麼條件,才會讓一個人走到這一步?枝芳從來不知道她有天也能夠了解那些社會新聞當中,被人家搖頭說何苦的那些人。三個月前,第三家醫院給了枝芳完全一樣的診斷結果:肺腺癌末期。也在同一天,董事會通知她,她一手栽培的副手,即將取而代之。當時枝芳拍桌大怒,撂下狠話,然而她卻從那一天起,開始把醫生開的安眠藥儲存起來。
人生的苦,果然不是外人能夠了解的。對一個離了婚、唯一的女兒販毒坐牢、又遭到陷害失去名譽與事業的女人,那種做化療、戴假髮、吃盡各種偏方的狼狽下場,又有何承受的意義?更何況公司裡還有一群勢力等著看她落魄。現在她了解了,原來那些自殺的人,想要的是最後一點能決定自己尊嚴的能力。
煞車聲中斷了枝芳的思緒,巴士停了下來,到一站了。一位老婆婆彎著佝僂的身軀,緩緩地走下了巴士。就在老婆婆下車的一瞬間,枝芳才瞧見老婆婆座位上遺留的手提包。她猶豫了幾秒鐘:「司機先生!等一下!」拾起被遺落的手提包,枝芳快步走下車:「阿桑!」
然而下了車門,卻發現才剛下車的老婆婆已不見蹤影。枝芳走到巴士後端,卻看到對面馬路上也空無一人。
她還在疑惑,噗的一聲,巴士竟關上門往前走了,任憑枝芳追趕呼喊,巴士仍然繼續加速,繞過一個彎消失在視線中。
被遺留在公路上,本來有點焦慮的,但枝芳莞爾一笑,都已經是要來尋死的人了,難道還怕迷路不成?現在的自己有的是時間,就算走到埡口也是可以的!這是個不需要擔心回程的旅程啊。
就在這時,天邊出現了一道彩虹,超完美的清晰與弧度,令枝芳感到驚訝。
彩虹所橫跨的平原上,還有綠色的稻田和小小的村落,搭配起來,真像童話裡的景象。枝芳心裡翻攪了起來,眼眶有些發熱,這麼美的景象,好像是誰想來安慰她似的。枝芳定定地站在原地凝視了彩虹良久,接著才注意到她身邊佇立著一塊指標:「向陽村」。
如果老婆婆在這一站下車,極有可能就住在這村子裡吧?枝芳把老婆婆的手提包打開,試圖尋找線索。手提包是舊款式的;繡著紫色鳶尾花圖案的提包,提把是絲線纏成的,做工細緻,但已經多處有脫線、褪色的情形。手提包打開,裡面卻只有兩樣東西;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開水,還有一包用麻繩紮捆,有點像中藥鋪子抓回來的藥草紙包。
就在這最後一天,做最後一件好事吧!
枝芳離開公路,朝著「向陽村」的方向往前走去。

2 最初的平安—寧靜的湖
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向陽村才出現在面前。小山村的街道兩旁有陳列著醃菜的小雜貨鋪、日式房子的齒科,以及寫著冷氣開放的傳統冰果室……雖然街道兩旁有著店鋪,但路上卻一個人都沒有,每一幢屋子裡也靜悄悄的,彷彿每個人都在午睡似的。
安靜的小山村,讓枝芳不自主地放輕了腳步。她覺得奇怪,老婆婆怎麼走得這麼快,連個影子都沒瞧見呢?正在這樣想的時候,枝芳發現左方的竹林裡傳來微弱的人群聲。
「去問看看吧……」她沿著小路進入竹林,聲音愈來愈清楚,好像是一群人正一起唸誦著某些固定的名字,但是當枝芳想要分辨清楚時,聲音卻停了下來。
再隨著小路轉了一個彎,終於看見一塊林間空地,坐落著一幢磚土屋,有十多個人正盤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圍成了一圈,圓圈裡頭還坐著兩個人,似乎正在進行什麼儀式。枝芳打算禮貌地打招呼,卻沒有人把頭轉向她,只有一個小女孩轉過頭來給枝芳一個微笑,卻用誇張的肢體語言比了一個「噓!別作聲」的姿勢。
枝芳很謹慎地留在原地,她可以感覺到這些人似乎在進行某種重要的活動。所有的人看起來都非常寧靜,大部分的人閉著眼睛,而坐在圓圈中央的兩個人,其中一個伸出了雙手,手掌向上地擱在膝上,另一個人也伸出雙手,輕輕地將手掌覆蓋在對方的手掌上。兩個人不發一語,一起深呼吸了幾次,然後手掌向上的那位收回自己的手,向後退了幾步。
所有動作都是以非常緩慢的步調進行。枝芳原本是在等待著,後來居然看得有點出神了,直到發現有人在拉扯她的衣角,是剛剛那位小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枝芳身旁。
小女孩踮起腳尖,用很小的聲音對枝芳說:「那個包包,是梅婆婆的。」
「梅?梅婆婆?」
「嗯。」小女孩用力地點頭:「梅婆婆住在湖那邊的房子。」女孩的小手指著泥土路,朝著竹林更深處的方向。
「湖?還有多遠?」
小女孩搖搖頭,不知道是不清楚,還是不會回答,只說:「梅婆婆的水很好喝喔!」
然後,指了指那手提包,露出可愛的笑容。
枝芳也給小女孩一個微笑,跟她做了一個「掰掰」的再見姿勢。枝芳想,連一個包包是誰的,在鄉下的山村裡都這麼容易打聽得到,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令人懷念。
雖然對眼前的活動有些好奇,但枝芳未再多做停留。她依著小女孩指示的方向而行,感覺自己又被腳下的泥巴路帶離山村,來到山村的近郊了。走了大約十五分鐘,翻過幾個山坡,枝芳來到一片長滿咸豐草的空曠處。站在這裡,視野開闊,空氣也很清新,今天雖然是陰天,但氣溫正好,想這地方要是有湖,應該很美吧?

誰來把我應得的一切,歸還給我?
草堆裡,枝芳看到幾個荒草中的墳。要是在以前,枝芳早就打退堂鼓了,雖然她在商場中橫衝直撞,卻害怕一個人置身野外,也忌諱著跟喪葬有關的任何事物。然而今天所有的感覺卻翻轉過來,看到這荒墳蔓草,竟有一種歸宿的感覺。
但還是先完成最後的任務吧?枝芳卯勁兒上了一個高坡,向四周環視了一圈。
「啊!在那兒。」
原來湖早就到了,卻被山坡擋住視線。這可是個不小的湖。
山中湖大約有足球場大小,映著天光顯得有點青鬱,也許是陰天的關係,氣氛靜謐深沉,不是那種讓人開朗、引發朝氣的湖,卻頗適合枝芳目前的心情。
今天還算不錯吧?無意間看到這麼多美景,然而眼前這湖的美,卻讓枝芳有點感傷,這種靜謐令人更感到自己的孤獨。
枝芳試著眺望全景,卻沒有看到房屋。老婆婆的房屋也許很小?或隱藏在林木之間?還是環湖一周尋找看看吧。草地上沙沙的腳步聲讓四周顯得更加寧靜,枝芳折了一根枯樹枝當手杖。遇到較長的草叢,就拍拍打打,避免蟲蛇。一會兒,有竹雞溜進草叢裡,一會兒,有一躍而逃的攀蜥,還有些鳥兒從前方飛起,不知名的昆蟲嘎嘎示警,似乎,枝芳才是個危險的入侵者。
不知道走了多久,當枝芳發現已經回到原點,她感到有點意外。這裡似乎空無一人,是不是根本走錯了呢?
腿好痠,口也好渴,今天半天走的路,大概是平常一個月的量了吧?她找了一個地方對著湖坐了下來,把鞋子踢掉,讓腳趾頭自由。
其實一個手提包,也只是身外之物罷了!
誰又來把我應得的一切,歸還給我呢?
枝芳面對著靜謐的湖水發呆時,心裡飄過這些話語。
複雜的情緒讓枝芳心裡隱隱作痛,這也是她選擇離開城市,來到荒山野地的原因。因為在這無人之處,自己便不須再掩飾了,她可以不去擔心隨時可能奪眶而出的淚水。
如果她的眼淚可以讓某些人看到,人生會不會更好一點?但一切不都是自己的選擇?枝芳立志成為總監、執行長,讓每個人都這樣介紹她,直到所有叫她小名、叫她寶貝、叫她母親的人,都離開了她的生活。
「妳知不知道孩子的童年只有一次?」那是離婚前激烈爭吵的場景,枝芳的前夫這麼說。
「你知不知道我的四十歲也只有一次?」枝芳回答。
很多人以為她很自私,但他們不了解,枝芳根本沒有自己。她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半工半讀,還要照顧病弱的母親,直到母親過世,枝芳的人生才算開始,而那時候她已經三十歲了。
枝芳想要盡情地在職場上高飛,雖然對孩子、先生感到歉疚,但要她犧牲事業去彌補,她委實做不到。
在理性的談判後,她和前夫分手了。枝芳承認一切都是自己的問題,她是個不適合婚姻的人。
就這樣,枝芳真的開始單飛了,而商場的天空如此寬闊!她開始了叱吒風雲的十年黃金歲月,不僅一年賺的錢比過去十年還多,業界聲望也節節高升,最終獲聘擔任種子公司的執行長,更讓枝芳達到事業的巔峰。然而誰知道,巔峰之後,卻是深不見底的斷崖呢?

水的神奇力量
枝芳的腦海忽然浮現Johnson的臉;他是那個她一手栽培、卻在背後搞倒她的男人。枝芳的怒火燃燒起來,她抓起一塊石頭,猛力朝湖面丟去。
噗通一聲,寧靜的湖水盪起了漣漪,枝芳卻看到湖中有一棟房子的倒影,正隨著漣漪聚散著!枝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猛然向前傾想看清楚水中的影像,可是漣漪迅速消散,卻又什麼都沒有了。
枝芳看看湖岸,那兒確定沒有任何房子,可是剛剛的漣漪是怎麼回事?枝芳認為一定是自己看錯了。雖然這樣想,她又抓起另一塊石頭,睜大眼睛,將它再次扔進湖裡。
這次就像慢動作似的,枝芳看得一清二楚,漣漪裡確實有一棟房子!!
枝芳跳起來,套上鞋子,向漣漪所在的湖岸奔去。如果湖裡有房子的倒影,湖岸上就應該有房子啊。枝芳彷彿怕房子也像漣漪一樣消失掉似的,匆匆來到對面的湖岸邊張望,卻真的什麼也沒有。
枝芳不可置信地喘著氣,汗水從額頭滴了下來。
怎麼會呢?
枝芳覺得口乾舌燥,但是她並沒有帶水出來。
就喝吧,要死的人難道還怕什麼傳染病不成?枝芳打開手提包,拿出那塑膠瓶子。然而第二件奇怪的事出現了—枝芳發現瓶身貼了一圈紙,上面寫著:
「倒影.了解的力量」。
先前瓶子上根本沒有這樣的東西!
枝芳突然汗毛直豎起來,瓶子上的字與眼前的詭異狀況是呼應的!她想起小女孩指著手提包對她說的話,突然感覺到……這些事情是一連串的?
枝芳拿起水瓶,小心地嘗了一口。水很正常,甚至該說比一般的水更甘甜。她又喝了一口,立刻感覺到一種舒暢感流入全身,完全不渴了!同時,她的眼睛有一種清亮的感覺,然後,枝芳居然看見湖岸上確實有一棟矮平房,就矗立在那裡!

3 了解的力量—水中的倒影
枝芳覺得不可思議,她把水瓶放回手提包,然後謹慎地走向那個低矮的平房,這房子的確扎扎實實地矗立在土地上,不是幻覺!那是一幢外表非常平凡的磚瓦平房,頂多十坪大小,正面有兩個小窗戶和一個木門,是典型的農舍建築。灰白的水泥牆面和黑色的屋瓦倒是乾乾淨淨,沒有破落老舊的感覺,或許是這樣才讓人看了不會害怕吧!枝芳想,所以,那位梅婆婆就住在裡面?
枝芳悄悄地靠近門口,想聽聽看裡頭是否有動靜,卻什麼也沒聽到。她於是嘗試著敲門:「有人在嗎?」
「進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而且,這個聲音好熟悉?枝芳一時有點愣住,她又敲了敲門。
「我說進來!」
這下枝芳驚訝得簡直下巴要掉下來了,她猛然打開門衝進房子裡—
「Johnson?你怎麼會在這裡?」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就坐在這荒郊野外的湖邊平房裡,他正是那個深深傷害她、背叛她的人。
「我不在這裡要在哪裡?」男人的頭髮仍然如此濕亮有型,他擺出美式帥氣的迴轉身形,瞅著枝芳。
「妳怎麼了?臉色好蒼白啊!」男人疑惑地說:「芳姊,是妳找我開會的呀!『吉堡』那個案子明天要去跟客戶簡報,不是嗎?」
「……」枝芳啞口無言。
「芳姊!My dear!」男人叫道。
枝芳從一片空白的腦子中勉強把自己拉回到現場:「Johnson,誰把你找過來的?」
「妳今天是怎麼了?芳姊,妳不是跟我約好下午兩點在妳辦公室嗎?所以我來了啊!該不會妳忘了吧?」
「這裡?辦公室?」
「唉!妳是不是昨晚又沒睡好了,還是去喝酒喝太晚?」男人似乎正在打開筆記型電腦,但桌上什麼也沒有。
「吉堡這案子,我們後續軟體的支援問題已經搞定了,那麼……」
「你還敢在我的面前提吉堡的案子?Johnson,我是哪一點對不起你,你這樣對我!!」一聽到吉堡,枝芳暴怒起來。

如果真能重來一次
眼前這個男人,是枝芳一手提拔,甚至有著肉體關係的男人,但他居然能夠在與枝芳溫存的同時陷害她,給她軟體公司配合支援的假證明,再讓吉堡戳穿,說她不擇手段欺騙客戶,讓她名譽盡失。然後 Johnson 再出來扮演公司救星,與吉堡重新恢復合作關係,奪去枝芳CEO的位置。
「芳姊,軟體廠商的支援證明在 Maggie 那邊,妳不要忘了去拿……」眼前的男人卻彷彿完全沒有聽到枝芳的聲音,仍自顧自地說著。
「Johnson,我這三年一手提拔你,我們一起完成過多少案子,你忘了第一次拿到菲力普的大 Case,你是怎樣激動地對我說:『芳姊,沒有你,就沒有我!』我真不敢相信,是你殺了我!」
「芳姊,我想妳明天跟吉堡說明的時候,只要把原來沒溝通的細節稍微再補充一下,應該就OK了,吉堡不找我們找誰啊!不過,妳找我來,是不是還有什麼要討論的?」
「還有什麼好討論的?你已經得到你要的了!不是嗎?」枝芳狠狠地用雙手往桌面一拍,桌子都差點翻過來,但是男人卻連一點驚嚇反應都沒有,枝芳突然發現有些不尋常。
Johnson似乎聽不到她說話,而且一直在講著吉堡的案子,可是吉堡的案子已經過去了呀!
剛剛開門進來時,Johnson確實是看得到自己的,可是 Johnson 又一直在講明天要去給吉堡做簡報的事,彷彿還活在那一天……
那一天,是給大客戶吉堡做簡報的前一天,她和 Johnson 相約在枝芳的辦公室做最後的討論。被開除以後,枝芳一再痛苦地回想當日的情景,因為他們其實不只是討論,在討論之後,他們還把辦公室鎖上,然後就……
可是這個男人跟她肉體交纏的同時,卻已經鋪陳好要除掉她的劇本。他怎麼做得出來?
而現在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枝芳眼中充滿疑惑,呆呆地看著 Johnson 。男人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枝芳說:「芳姊,怎麼了?妳好像很擔心明天的事?」男人站起來,關心地向枝芳靠近,高頭大馬的他一伸手搭在枝芳肩上,枝芳就有被擁在懷中的感覺了。
「妳一定能拿到這個 Case 的。」男人的嗓音變得低沉又溫柔。
枝芳沒有甩開 Johnson的手,她在感覺當下的狀況,這正是幾個月來,最讓枝芳心痛的場景,她竟然又回到了這個場景?
如果真能重來一次,自己該怎麼做? Johnson 跟吉堡的布局並不難破,只要企畫書上抽掉那張假證明,再找 Johnson 的祕書補送,就可以反將一軍了。但是這種「重來一次」,在死神面前,又有什麼意義呢?做完簡報幾天以後,第一家醫院的報告就會出來了,就算她打敗了 Johnson,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自己還是那個真正被生命打入十八層地獄的人啊。
枝芳嘲笑起自己來。平常經營公司的時候,常常威風凜凜地說要把誰給砍了、把誰給推出去斬了,然而不過是遊戲罷了,被她推出去斬了的人,有的洗手做羹湯,嫁人了,還請她去吃喜酒當證婚人呢。結果別人活得好好的,現在真正要被推出去斬了的人,卻是自己。
所以又能怎麼做?
枝芳突然悲從中來,這是她第一次感到這麼悲哀,她原來是一個傻瓜,一直以為自己掌控著大局的傻瓜。

在死亡面前,人的權柄都是兒戲
「要不要坐下來,我幫妳按摩一下?」男人的聲音更加具有磁性。每當這時,女人只要把自己放進無意識,就能讓該發生的自動發生了。
過去,枝芳和 Johnson 的搭配,也許就是因為這一層特殊的「費洛蒙關係」,讓他們在商場上默契超強、所向無敵,他們潛意識知道這是某種成功的因素,他們知道這不是愛,而是一種祕訣。
「不用了。」枝芳推掉男人的手,卻沒有那樣生氣了,枝芳看著 Johnson,覺得替他,也替自己感到悲哀。
「Johnson,我就要死了。」枝芳低聲地說,但她不確定 Johnson 能不能聽到自己說的話。
「芳姊,妳……妳為什麼這麼說?」男人非常訝異。
這會兒他又聽到了?枝芳覺得很不可思議。枝芳暴怒的時候,Johnson 就彷彿自個兒在電影裡面表演;枝芳感覺悲傷的時候,Johnson 又聽到了。
「我不怪你了,Johnson ,反正你他媽的會有報應!」枝芳故意生氣地說。
果然,她發現 Johnson 根本沒聽見,好像還在等枝芳說下一句話。
這可玄了,但枝芳卻有一點了解了。她試著把自己拉回到內心真正想說的話:「我是說,我真的快死了,醫生說我的癌細胞已經擴散,末期了,大概還有半年到一年可以活。」
男人說:「芳姊,妳是不是在開玩笑?妳別開這種玩笑。」
Johnson 果然可以聽到了。
「我沒開玩笑。你以為我最近為什麼一直咳嗽沒好?吉堡談完之後,我的檢查報告就出來了。」
「原來檢查報告都還沒出來!芳姊,妳不要自己嚇自己,咳嗽本來就不容易好的。明天就要跟吉堡簡報,妳不要魂不守舍的樣子啊!這可不像鐵娘子鄭枝芳喔。」
枝芳哼哼一笑:「鐵板燒還差不多!我這尾活蝦已經八分熟,快跳不動了!我是說真的,Johnson ,過去的我活得很無知,那種自鳴得意其實是很傻的,因為在死亡面前,人的權柄都是兒戲。」
「我曾說要讓你接班的,但老實說,如果不生病,我又怎會放手?除非還有更大的位子讓我跳—你很了解我這種人吧?難怪你想把我幹掉。」
「想把妳幹掉?芳姊,妳……在說什麼?」Johnson 臉色大變,以為自己東窗事發。
枝芳憫然一笑,搖了搖頭。她忽然明白,這個時候對 Johnson 說什麼也沒用,他只會恐懼於將失去的,不會真的想聽枝芳說什麼的。
「沒有啦!我只是有點覺得,我該退休了……喔,對了,軟體廠商的支援證明是最重要的文件,你叫 Maggie 直接放到我包包,就不要叫我再去拿了。」枝芳說。
「喔……好的。」男人趕緊把神色調整過來:「對了,芳姊,有廠商的包裹要給妳,我經過櫃檯順便幫妳拿進來了,在樓上,妳等一下,我去拿。」
男人邊說邊往屋角走去。咦,屋裡什麼時候有一座樓梯的?而男人登上階梯,就往「樓上」走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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