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包搬家又不用花多少時間。」琳達說。
「琳達，妳好樂觀，也不看看妳媽撿了多少垃圾。」傑瑞米回答。
「哪有都是垃圾。她也撿了一些不錯的瓷器，誰知道，搞不好很值錢。」
我假裝在睡覺，其實耳朵豎高，一面偷聽他們對話，一面耐住性子，不讓焦躁的尾巴甩動。我蜷臥在瑪格麗特最喜歡的椅子上（應該說是她生前最喜歡的椅子上），悄悄聽她女兒女婿討論接下來的事。他們將決定我的未來。過去幾天極度混亂，特別是我根本搞不懂發生了什麼。我一面聽，一面強忍傷心。就我理解，我唯一明白的是，我的貓生將永遠改變。
「最好是值錢啦。我們應該請清潔公司來一趟，看看誰會想要她的東西。」我趁他們不注意，偷瞄他們一眼。傑瑞米身材高大，一頭灰髮，脾氣暴躁。我從來就不喜歡他，但琳達總是對我很好。
「媽媽的東西我想留幾樣下來。我很想念她。」琳達大聲哭了，我好想和她一起哭叫，但我沒作聲。
「我知道，親愛的。」傑瑞米語氣軟下來。「但我們不可能一輩子都住在這裡。葬禮結束了，我們要想一下賣房子的事。何況東西先收拾好的話，等到一賣掉，就能馬上搬走了。」
「我只是感覺東西一收拾完，媽媽就真的不在了。但當然你說的對。」她嘆口氣。「可是，阿飛要怎麼辦？」我貓毛豎立。這就是我在等待的話題。接下來我該怎麼辦？
「我想我們得把他送去動物之家。」我差點炸毛。
「動物之家？但媽媽很愛阿飛。就這樣把他扔了，感覺有點狠心。」我真希望自己能大聲附和，這根本不是狠心能形容的了。
「但妳也知道我們不能帶他回家。我們家有兩隻狗，親愛的，我們家不適合養貓。」
我快氣瘋了。倒也不是說我多想去他們家，但我絕對不想去動物之家。
動物之家。光聽到這四個字，我就全身打顫。那種地方憑什麼叫家，在貓群裡頭，誰不知道那裡等於「死囚牢房」。有的貓可能比較幸運，能找到新的家，但誰知道他們後來的下場？誰曉得新家人對他們好不好？我認識的貓一致認為「動物之家」是個可怕的地方。而且我們心裡很清楚，沒找到新家的貓最終都難逃一死。
我知道自己長相可愛，也算有魅力，但我怎麼樣也不要冒這個險。
「我知道，家裡的狗會把阿飛活活咬死。而且動物之家現在愈辦愈好，所以他可能很快會找到新家。」她頓了頓，像在考慮。「好，就這麼辦吧。早上我就打給動物之家和清潔公司。然後我們就找房仲來估價。」她感覺心意已決，除非我反抗，不然我的命運已成定局。
我伸爪爪蓋住耳朵，小腦袋一陣暈眩。過去兩週，我失去了主人，她是我這輩子唯一熟悉的人類。我的生活天翻地覆，我既心碎又孤單，如今還要落得無家可歸！像我這樣的一隻貓，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我是人們所謂的「膝上貓」，晚上不用去外頭打獵，不用潛行街頭，也不用四處交朋友。我能躺在主人溫暖的大腿上，天天有食物吃，還有個遮風蔽雨的家。我有同伴，也有家人，不怕孤單寂寞。但一夕之間，這一切全都沒了。我一顆貓心碎成碎片。我還是頭一回這麼無依無靠。
我這輩子都和主人瑪格麗特住在一棟排屋裡。我有個貓姊姊叫愛格妮絲，但她年紀大我不少，其實比較像我阿姨。愛格妮絲一年前去了貓天堂，我從不知道自己的心會這麼痛，彷彿破了個大洞，永遠無法癒合。但當時我還有深愛我的瑪格麗特，我們緊緊相依，陪伴彼此度過悲傷。我們都深深思念愛格妮絲，真的是很愛很愛她，幸好在痛苦中我們還能互相扶持。
然而，我最近才明白，貓生竟能如此殘酷。兩週前，瑪格麗特沒從床上起來。身為一隻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我躺到她身旁，用盡全力哀號。幸好每週定期來關心瑪格麗特的護理師剛好來了，我聽到門鈴聲，不捨地離開瑪格麗特身邊，從貓門跳出去。
「哇，怎麼啦？」護理師問，我用盡全力大叫。她又按一下門鈴，我用爪子輕輕抓她，不斷設法告訴她出事了。她拿出備用鑰匙打開門，發現了瑪格麗特冰冷的屍體。護理師在一旁打電話時，我待在瑪格麗特身邊，心知我永遠失去她了。過一會，幾個人來將她搬走，我不禁大聲嗷嗷哭叫。但他們不肯讓我跟去，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我的生活，至少是我所知道的生活，真真正正結束了。他們通知瑪格麗特的家人，我繼續嗷嗷哭號，直到喉嚨沙啞。
傑瑞米和琳達繼續討論。我默默跳下椅子，離開屋子，四處徘徊，尋求其他貓友的建議，但現在是午茶時間，外頭找不到半隻貓。不過，我認識一隻老貓，她叫梅維思，住在街的另一頭，於是我過去找她。我坐在她家的貓門前，大聲喵喵叫。梅維思知道瑪格麗特過世了，也目睹她被帶走。梅維思是隻充滿母性的貓，有點像愛格妮絲。琳達和傑瑞米趕來前，她細心照顧我，一直陪伴我，讓我盡情哭泣，還跟我分享她的食物和牛奶。
現在她聽到我的叫聲，便從貓門出來，我向她解釋了情況。
「他們不能養你？」她眼神悲傷望著我。
「不行，他們說有養狗。況且我也不想跟狗住一起。」我們一想到都打了個寒顫。
「阿飛，別讓他們帶你去動物之家。」她說。「我很願意照顧你，但我辦不到了。我老了，體力差了，我主人也不比瑪格麗特年輕多少。你要鼓起勇氣，替自己找到新的家人。」她親切地用脖子磨蹭我的脖子。
「我該怎麼做呢？」我問。我從未感到這麼困惑和害怕。
「真希望我有答案，但想想你最近學到的一課，生命十分脆弱，你要堅強。」
跟梅維思摩擦幾下鼻子後，我知道自己該走了。我回到瑪格麗特家做最後的巡禮，想在走之前好好記下一切。我希望腦中留下的畫面能陪伴我踏上旅程，並帶給我力量。我看著瑪格麗特的飾品，她都說那些是她的「寶貝」；我看著牆上熟悉的照片；又看看地毯，以前我年輕不懂事，還把它抓得破破爛爛的。這間房子就是我，我就是它。只是我現在完全不知道我的未來會如何。
我沒胃口，仍逼自己吃了點琳達給我的食物（畢竟我無法確定下一餐在哪），接著我依依不捨看了我家最後一眼，這裡曾為我帶來溫飽，給我安全感。我想到過去學到的種種：在這房子住了四年，學會愛，學會失去。我曾受人照顧，但那段時光已不復存在。我哀悼過去的歲月的同時，內心也湧起一股本能，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我覺得自己必須活下來。我感覺自己已準備躍入未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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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別無選擇，帶著一顆傷痕累累的心，離開了我從小到大的家。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該怎麼生存，但我心底明白，與其去動物之家，不如靠著我一點點本事自力更生。我知道自己是隻家貓，所以我必須找到一個家，找到愛我的人。我步入漆黑的夜裡，小小的身軀不住顫抖，內心無比害怕，但我試著勇敢面對。我知道的不多，但我很確定自己絕不想無依無靠。我只想找到一雙能安心窩在上面的大腿，甚至好幾雙大腿。我確認好目標之後，努力喚起內心的勇氣。我真心希望，也由衷祈禱，這份勇氣能一直陪伴著我。
我邁出腳步，讓感官引領我。我通常不會在夜裡出門，街道既黑暗又冰冷，但我眼睛看得到，耳朵也聽得清楚，我不斷安慰自己不會有事。我一邊走，一邊回想著瑪格麗特和愛格妮絲的聲音，給自己前進的力量。
第一個晚上很辛苦。我精神緊繃，夜晚感覺無比漫長。後來月亮照亮了街道，我在一戶人家的後院角落找到一座小棚屋，真是謝天謝地，因為我已精疲力盡，四條腿都隱隱作痛。棚屋的門敞開著，裡面雖然布滿灰塵和蜘蛛網，但我已經累到不在乎了。我蜷縮到角落，地板很硬，又髒兮兮的，但我還是迅速進了夢鄉。
半夜我聽到一聲咆哮，馬上驚醒，一隻大黑貓出現在我上方。我嚇得跳起。他凶巴巴瞪著我，我四條腿不斷打顫，但我盡力站穩腳步。
「你在這裡幹麼？」他嘶吼，語氣充滿威脅。
「我只是想睡一下。」我想堅定拿出態度，卻只顯得心虛。我判斷自己無法全身而退了，於是一面顫抖，一面站直了身子，想裝出一副狠樣。黑貓咧嘴一笑，令我內心發毛，險些腿軟。他一揮手，爪子掃過我的頭。我嗚咽一聲，臉上瞬間熱辣辣的，痛到想縮成一團，但我知道自己必須盡快逃離這隻凶惡的黑貓。他再次發動攻擊，爪子閃現冷光，朝我頭揮來，幸好我動作比他靈敏，快速閃過他，身子擦過他粗硬的貓毛，一溜煙衝向門口，逃到外頭。他轉過身，再次向我嘶吼。我也回吼一聲，然後用盡全力拔腿奔跑。等我停下，已是氣喘吁吁，回頭一看，才發現他沒追來。我貓生第一次嘗到危險的滋味，我知道自己要存活，貓毛還必須長厚一點。我伸出貓掌，撥了撥毛，忽視仍在刺痛的傷口。我發覺危急時我可以動作很快，未來這點能幫助我脫困。我一邊喵喵叫，一邊繼續向前。我的內心充滿恐懼，但同時間，恐懼也是驅使我向前的力量。我抬頭望夜空中的星斗，又想起了愛格妮絲和瑪格麗特，不知道她們看不看得到我。但願她們看得到，但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好少好少。
我在夜色中遊蕩，直到天空泛白。我追著尾巴繞圈，練習跳躍，提醒自己仍是那隻愛玩的小貓阿飛。我追著一隻肥蒼蠅跑時，忽然想到可不能隨便浪費體力。畢竟，我還不知道下一餐的著落。
我依然不知道要往哪去，這時我走到一條大馬路前，看來我必須跨越過去。我不習慣面對道路和汽車。小時候，瑪格麗特總叫我不要靠近馬路。馬路上汽車和廂型車飛馳而過，轟轟的聲音震耳欲聾，令我害怕。我站在人行道上，心臟噗通噗通跳，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個空檔。我差點傻傻地閉起眼睛往前衝，但我穩住了發抖的小貓腿，提心吊膽將一隻小貓掌放到馬路上，感受汽車駛來的震動。突然之間，一聲刺耳的喇叭傳來，我轉向左方，一對巨型大燈直直照向我。我嚇得以這輩子最快的速度衝出，驚恐之中，我感覺到車身掃過尾巴。我嗚咽一聲，用盡全力一跳，落到另一頭的人行道上。我心臟大力撞著胸口，轉身看到一輛車疾馳而去。我剛剛差一點就被路殺，不知道我的九條命是不是用掉了一條（我相信是用掉了）。等我好不容易喘過氣來，恐懼再次化為動力，我四條腿雖然像果凍一樣抖著，但我仍撐著走了幾分鐘。遠離大馬路之後，我才終於倒在一道柵門前。
幾分鐘後，柵門打開，一位女士走了出來。她牽著一條狗，狗看見我馬上朝我撲來，瘋狂吠叫，我不得不再次躲開。女士拉著牽繩，對狗大喊。狗仍不斷朝我咆哮，我也哈氣還以顏色。
踏出家門，離開愛格妮絲和瑪格麗特的家之後，我馬上了解這世界根本是危機四伏。我開始懷疑動物之家會不會比較安全一點？
但現在無法回頭了。我這時已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我迷失了方向，感覺又渴又餓。支撐我向前的腎上腺素漸漸消退，如今四肢只感到無比沉重。
我後來鑽入一條後巷。在那裡，如果跳到圍欄上，並像芭蕾舞者一樣維持平衡，我便能居高臨下，安全向前。於是我擠出體力跳到上頭。這時我看到花園中有個立在柱子上的水碗。瑪格麗特的花園也有這東西，那是給鳥喝水用的。我口渴得要命，趕緊跳下圍欄，手忙腳亂爬到上頭。為了喝水，我簡直可以爬上最高的山峰。我狼吞虎嚥喝著水，瞬間身心舒暢，心懷感激。我揮爪將幾隻鳥趕走，這是我的水了。我把水差不多喝光後，又回到圍欄上，一步步遠離我過去的生活。
我幸運地度過了平靜的一夜，也遇到了其他貓咪，但他們都不理睬我，只專心大聲喵叫求偶。現在我只能小心翼翼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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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著找到的食物和飲水勉強度日，也學會了自給自足。我甚至習慣了天氣，但依然很討厭下雨。我打獵變得更有效率一些，過程痛苦，但我總算多了一點韌性。我仍不覺得自己夠堅強，至少還差了點。
有天晚上，我心情算好，並遇到了一群人類。他們全窩在一個出入口前，那裡堆有許多紙箱，臭氣沖天。他們每人手中都拿著瓶子，有的臉上和我一樣都毛茸茸的。
「有貓。」毛毛男口齒不清說完，喝了口酒。他朝我揮舞瓶子，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嚇得我向後一縮。他們見了全放聲大笑，我緩緩向後退，不確定自己面臨什麼危險。一人剛才還在笑，突然將酒瓶丟向我，我勉強躲過，酒瓶在我身旁摔成碎片。
「拿這貓做成帽子一定很溫暖。」另一人笑著說，我覺得他語帶威脅，於是我繼續悄悄後退。
「我們可以把貓的皮剝了，然後煮了吃。」另一人大笑說。我驚恐地睜大眼睛，不斷向後縮。這時一隻貓不知從哪冒了出來。
「跟我走。」他沙啞地說，我隨他跑過街道。幸好在我覺得快跑不動時，他停了下來。
「他們是誰？」我上氣不接下氣問。
「社區裡的酒鬼。他們沒有家。你最好離他們遠一點。」
「但我也沒有家。」我嗷嗷叫，又好想朝天哀號。
「真替你難過。但你還是最好和他們保持距離。他們並不友善。」
「什麼是酒鬼？」我簡直像一隻沒見過世面的小貓。
「那是人類會做的事。他們會喝某種飲料，喝到變了一個人。那東西不是牛奶，也不是水。聽著，跟我來。我今晚可以替你弄點食物和牛奶，幫你找個安全的地方睡覺。」
「你真好。」我呼嚕呼嚕說。
「我也曾落入和你一樣的處境，無家可歸好一陣子。」那隻貓說完便邁開腳步，爪爪揮了揮，示意我跟上。
他的名字叫鈕扣，他覺得這名字很白痴，但他的小主人常說他「可愛得像顆小鈕扣」，誰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家裡一片漆黑，我很高興能進到溫暖安全的屋內。這又提醒了我一定要趕快找到新家。我跟鈕扣述說了我的故事。
「真難過，」他說：「但你和我一樣學到了教訓，一個主人終究不夠。我有時會去街上另一棟房子。」
「真的假的？」我被勾起了興趣。
「我自認是隻串門貓。」他說。
「那是什麼？」我十分好奇。
「就是平常你會住在一個家，但也會去躺在其他家的門口，躺到他們讓你進門。當然不是每一戶都會接納你，但我還有另一個家。我雖然不住那裡，但如果出了意外，我想我還能有選擇。」我繼續追問，他解釋串門貓會擁有好幾個家人，一天會吃好幾餐。每天都有人摸摸，有人寵愛，充滿安全感。
他和我一樣，討厭無家可歸。但和我不同，一個小孩拯救了他，不過他說這一切都在他計畫之中。找到新家人時，他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吸引他們同情，最後才讓他們決定領養他。
「所以你裝作肚子餓，全身髒兮兮的？」我耳朵豎起，充滿興趣問。
「我真沒騙你。但你也知道，我是運氣好，我哀求人幫忙，剛好就有人收留了我。你需要的話，我可以教你。」
「喔，太好了。」我回答。
他在籃子空出個位子，讓我和他蜷臥在一起，我們一路聊到晚上。但我能睡的時間不多，因為隔天一早，在鈕扣的主人醒來之前，我就必須離開。在離開瑪格麗特家之後，這還是我頭一次感到如此安全。我腦中的計畫也逐漸成形：我要成為一隻優秀的串門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