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事如意

第一件事

大人在訂定小孩的學校課程時，科目非常地多，在測驗的時候，又無所不用其極地挑毛病  ，讓小孩讀個半死，心力交瘁。反觀大人們，卻很少有人在讀書、學習或上進。

大人們普遍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厭煩，只希望工作趕快做完，拿了錢吃喝、狂歡和睡覺。其實每一個人在他自己的工作上都有可以體會之處，大人們若嚴肅地看待自己的生命，他所要學的，就相當地多。

首先，他必須進入一件事情中好好體會，譬如一個木匠，他除了技術要學得很牢靠，還要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以及對人們的體貼和影響等等，那麼木匠這件事做起來就很有意義。

最重要的是第一件事，或是從現在開始的第一件事，好好去體會。一個人假如從來沒有好好體會過一件事，他雖然做了很多事，卻從來沒有一件事是很有意思的。就從現在開始，反正事情總是要做，就好好地把這一件事做好，寧可第一件事花多一點的時間，就會覺得這件事很有意義，而且也不難。以後第二件、第三件就有了「凝神」的經驗，整個人生就精彩起來，不至於每天昏昏沈沈。

假如後來又昏昏沈沈了，趕快回到以前的凝神經驗，藉這個經驗再度清洗自己的心。其實假如從第一件事就好好做，第二件第三件也會好好做，此後人的精神只有愈來愈靈敏，想要昏沈都不可能了。


 

 

盡責的鐵道員

有一年冬天，跟旅行團到日本北海道去玩。從飛機上下望，那可以說是冰封的大地。但是我們從溫暖的飛機下來，馬上又進入溫暖的遊覽車，開到溫暖的大飯店住下來，此後都坐溫暖的遊覽車，到旅行團所安排的地方去玩。譬如車外是大風雪，我們的車子走到ＳＯＧＯ百貨公司的門口，下車品嘗一下大風雪的滋味，我們說：「好美啊，好涼啊。」很快我們就被趕進了溫暖的百貨公司。

此行最大的感覺竟然是熱，而不是冷。而且可以說是「熱死了」，暖氣從被安排的各處冒出來。在遊覽車上，我們脫鞋脫襪，脫到只剩一件內衣，還是熱。

這是被安排的，而且我們很快就離開北海道。我們若是北海道人，我們就必須和風雪抗爭。其實風雪是可怕的。

北海道有一個小地方出產煤礦，人們就蜂擁而至，在那裡建立了小鎮，採煤、開店、結婚、生子。還有一條鐵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冰封的日子，他們就喝酒歡樂，他們搭唯一的火車來去，採買全世界都一樣的高級物品，然後他們就回到這煤鎮，自認為的故鄉。沒想到，煤開採完了，年輕人相繼搭火車離開這小鎮，到別處討生活，小鎮只剩一些老人。後來連鐵路都要廢除了，因為火車每天只載兩三人，不敷成本。這個很像世界盡頭的火車終點站，有一個站長，他是一個盡責的鐵道員，但他阻擋不了鐵道被廢除的命運，火車載走了小鎮的人們，鐵道員也因年老死在冰封的月台上。一切都被冰雪蓋住了。這是高倉健主演的電影「鐵道員」。

 

一本簿子的滄桑

伊朗導演阿巴斯的「何處是我朋友的家」，故事是：窮困的伊朗的一個小學二年級班上，甲同學被老師警告：「下次再不用簿子寫作業，要把你退學。」甲哭得淅瀝嘩啦，旁邊的乙同學很同情，卻偏偏放學時錯把甲同學的作業簿帶回家，乙怕甲被退學，趕快拿作業簿送到鄰村給甲，卻找不到甲的家。第二天上課時，乙已經替甲寫好了作業。

老師說：「要把你退學。」這個意思等於「要剁掉你的頭」一樣，但小孩信以為真，就驚慌地展開一幕送還作業的歷程。很有趣的一點是：正規學校教育放學的時候，而真正的人生教育才要開始。

這一本被乙帶來帶去的簿子，有多情的乙替甲畫的封面，帶來帶去的途中，簿子被粗魯的做鐵門師傅撕去了一頁，拿去記帳；被好心的做木門師簿，夾進一朵小花；找不到甲的乙，只好替甲把作業寫完；老師檢查作業的時候，翻開來，除了乙替甲寫的作業，還有一朵壓扁的花。

這就是這本簿子的滄桑。裡面有很多人，各自擔憂及關心各自的事情，雖然每一個人都和簿子有關，卻都渾然不覺。那是不管鳥不生蛋的伊朗，還是繁華的美國，都同樣有人性的溫暖和疏離，不管覺或不覺，都徜徉在大自然的懷抱，以及沐浴在大自然的光輝裡。導演阿巴斯以小見大，確是高手，也許應該說是溫暖和慈愛的巨手。

帶小孩去旅行

有一個作家很喜歡旅遊，也很喜歡帶自己的孩子去旅遊，那是充滿期待和憧憬，希望小孩也能「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成為一個有用的人的期待。在一次去大陸旅遊十多天歸來，他問小孩最有印象的是什麼？小孩回答說：螞蟻。

很多年前，我的三個兒子都在國中、國小的時候，我也喜歡帶他們去旅遊。有一次去日本北海道，我是多麼希望他們看雪景、看風土民情，但三個兒子一直喊：「無聊！」直到有一個機會，他們在某城市買到一部很原始的鐵製玩具，三個人乒乒乓乓在遊覽車上玩起來，全車人都皺眉頭。某晚，住在一家很有特色的旅館，我要太太和三個兒子連我共五個人都穿上直條紋很有特色的和服拍照留念，因沒帶閃光燈，所以用慢速度照，而且叫他們都不准動，小孩被我弄煩了，大家苦瓜臉，照片洗出來，像一群囚犯。

有一次，一家五口在大陸奔波了十多天，小孩已經厭煩了，什麼名勝古蹟都不喜歡看。出了大陸，在香港待兩天，他們整整兩天都在玩具反斗城，非常高興，可是不知為什麼卻只買了一隻假鼻子和兩撇鬍鬚而已。

陪孩子兩天都在玩具店裡是很痛苦的事。後來又安排了一次京都之旅，整整五天都看我所喜歡的寺廟和櫻花，這一次只有老三去，老大老二不去了。老三跟著我們看了五天的寺廟，在第五天又去鳩居堂看了三個小時的筆墨紙硯，終於大哭起來。


小菜

關於吃，我是一個很嚴肅的人，除了三餐之外，我很少會去吃別的東西。只是偶然有一次，覺得很不舒服，就吃了一個紅豆丸，配一杯茶，頓感身心大暢。所以我除了三餐之外，又喜歡吃紅豆丸。

三餐我也是很嚴肅的，我只喜歡眼前一飯一菜。菜要現做的，而且味道要重，如麻婆豆腐、汕頭牛肉之類，一道菜剛好配一碗飯。我不喜歡梅花餐或滿漢大餐之類，我認為吃飯的時候，眼前太多盤菜，眼睛瞄來瞄去，筷子揀來揀去，是很不莊嚴的。然而吃飯這事經常不是操之在我，所以大多情形不能如願：只是一飯一菜。

在外吃麵，我也是很嚴肅的，牛肉麵就是牛肉麵，絕不叫小菜。太太叫她喜歡吃的小黃瓜、皮蛋豆腐，都會引起我的憤怒。但和朋友一起吃麵，朋友叫小菜，我就不敢憤怒了。

有一次和一位初識的朋友去吃牛肉麵，他先說明了他要請客，又到小菜櫥裡挑了兩樣小菜。我當然不好意思說我不喜歡小菜。兩個人邊吃牛肉麵配小菜，邊閒聊互相試探，才知道這位朋友也是牛肉麵只是牛肉麵，不喜歡小菜，而這兩樣小菜是為我叫的，席間頓覺吾道不孤。

後來，和這位朋友更熟一點，才了解他吃東西比我更嚴肅，他吃吐司麵包只是吐司麵包，幾十年來，從來不塗果醬、花生醬。現在我經常和這位朋友一起喝酒，而且喝酒只是喝酒，眼前絕對不會出現兩盤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