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海日汗的信→草原的價值 寫給海日汗的信 第二封 │《寫給海日汗的信》2013.9上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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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價值
是的,是萬物。
包括我們以為無知無覺的青草。


海日汗:

真想不到啊!竟然是第二十一封信了。

時間過得這樣快,就本書的篇幅又有限,所以,雖然還有很多話想告訴你,我們還是要暫時在此互道珍重了。

如果你能讀到紙本書的話,賀希格陶克陶教授給我寫的序裡,已經明白地說出了你的名字本意是「山神所居之高山、嶽。因此這種海日汗山自古被蒙古人所祭祀。」

而且,「海日汗」這個名字,男孩與女孩都適用。

所以,我原先想寫一封給「塔娜」或者「索布達」(兩者皆是「珍珠」)的女孩子的信,也就顯得多餘了。因為,海日汗,這二十一封信,是寫給你,也是寫給妳的,對於蒙古高原的未來,男孩和女孩所要思考的與擔負的,應該是幾乎完全相同吧。

在這封信裡,讓我們一起來仔細審視一下「草原的價值」,好嗎?

蒙古高原之上,地貌複雜多樣,除了中間是大戈壁之外,在戈壁之北與之南,都有連綿的高山、高原、丘陵、盆地、火山、熔岩台地、森林、湖泊、河流、濕地、沙地以及沙漠等等……

然而,若是談到悠遠的游牧文明,最重要的腹地就是草原了。從植被水分的多少,依次分有草甸草原、典型草原、荒漠草原等三個不同的區域。東自大興安嶺、西至阿爾泰山、天山,甚至往更西直到多瑙河中游,與歐洲北部草原接壤。在北亞與北歐之間,幾十萬平方公里長滿了青青牧草浩瀚無邊的歐亞大草原,可以說是游牧族群百般疼惜呵護的「生命之海」。

可是,這青綠的生命之海,看在亞洲東南方定居的農耕族群眼裡,卻是荒野,是「未經開墾利用的荒廢之地」。悲劇遂由此發生。

尤其在戈壁之南,如今劃為內蒙古自治區的這一處有一百一十八萬三千平方公里的大地,由於已經在歐亞游牧文化圈的最南端,緊鄰著的,就是亞洲東南人口眾多的農耕民族聚居之處,所以,從很早很早的年代開始,草原就已經遭受過許多次無情與無知的破壞。

但是,海日汗,再也沒有比現在、比今天、比此刻更為嚴酷的境地了。

因為,從前的災難就算再巨大,也是短暫的,零星的干擾。而如今,以「開發」為名而進行的種種搗毀,範圍越來越大,影響越來越深,幾乎要使我們誤認為這是以整整一個國家的力量來竟其全功,務必要讓內蒙古的草原在我們這一、兩代人的眼前消失殆盡似的。

事實是否如此呢?

海日汗,你與我都已經看見了,無論是地表上的大規模開採露天煤礦,以及地層下的開採天然氣和挖鑿珍稀礦產。再加上大面積的種植、設廠、農耕移民人口的急速增加、城鎮的不斷擴大、地產商人的炒作、地方政策的逼迫等等;更可怕的是,以照顧牧業為出發點,卻恰恰反其道而行地在草原上豎起了無窮無盡的鐵絲網。把原本需要互助合作的團隊精神,以及靠著不斷移動遷徙才得以保持的草原生機,都一一割裂和毀棄了,導至游牧文化的消失與質變。

海日汗,這樣的絕境,不單只使得內蒙古的牧民完全沒有喘息的餘地,欲哭無淚,就連國內的生態學者們也開始大聲疾呼了。

「草原的價值」這個題目,這個觀念,必需要不斷地提出來討論,才能修正以農耕文化為主體的漢文化社會裡,從販夫走卒到知識分子都積存了太深太深的誤解。

中國,是國土面積如此廣闊的大國,領導階層必須首先有共識,國土之上,各區的自然生態與環境都有很大的差異性,絕對不能以「吾道一以貫之」的執著態度去制定政策。

尤其是面對草原,更要多方了解,草原是如此複雜多變又極為脆弱的生態系統啊!

劉書潤教授就對我說過,研究草原,並不只能單單從大自然著手,必須同時注意到牧人、牲畜、草原這三者之間的平衡。他說,游牧文明的核心要素就是這三者的和諧共存。

劉書潤教授,是目前中國在內蒙古野外工作時間最長,實踐經驗最豐富、涉及方面最廣的植物生態學家。

海日汗,我讀過他的著作,也與他通過兩、三次電話,今年六月,在北京,我們是第一次見面。讓我極為感動的是,劉教授不但很耐心地回答我的問題,竟然還給了我一份他親手寫就的講義,滿滿的十幾頁,細密的藍色小字。而且分隔的行列線看得出來是用手工以鉛筆沿尺列劃出橫線(反面是什麼店家廢棄的藥品銷售協議),然後再用白色棉線將這份講義在左側裝訂了起來。

何等縝密的用心!令我肅然起敬。

劉教授對待這些已被他人廢棄的紙張的態度,幾乎也就可以反映出他對大自然、對草原、對游牧文化的珍惜態度了。

海日汗,我由衷地尊敬這一位身體力行的環保與生態學者。

他的立論嚴謹,他的文筆清新,有時候又極富詩意,譬如這三個短句:「草原最怕分割,牧民最怕孤獨,牲畜最怕離群……」

海日汗,從這裡,一首蒼茫無奈的詩不是呼之欲出了嗎?

當然,海日汗,此刻並不是寫詩的時候,而且,草原的價值也絕對不等同於一張薄博的紙,可以隨意丟棄。

關於「草原的價值」這樣的問題我也已經回答過不少次。記得在十幾年前,新舊世紀快要交接的那段時間裡,有人問過我,那次,問話是這樣提出的:

「快進入二十一世紀了,蒙古高原在未來的日子裡,會對這個世界有些什麼樣的貢獻與影響呢?」

如今回顧,才覺出這問題之後隱藏著一種令人不安的驕傲。可是,當時,我的回答曾經是多麼溫和與謙卑。我說:「在二十一世紀,我也許不能預知蒙古高原會有些什麼特別巨大的貢獻和影響,也許,一般人總會多往經濟或者科技方面去追求,但是,我認為,蒙古高原的存在,有遠比這些追求更為重要的價值,因為,她的存在,讓這個世界覺得心安。」

我還說:「蒙古高原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不只是北亞游牧民族的家鄉而已,她更是人類在地球上最後僅存的幾處原鄉之一了。對蒙古高原有著更深一層的了解,也是對生命本身得到更多一層的領悟。每個人的心靈深處,所有的記憶其實來自一樣的地方。」

海日汗,我當年溫和又謙卑的回答如今顯得多麼可笑。

如今,無數貪婪的目光都在緊盯著內蒙古地下的資源,無數掠奪的行為也都在內蒙古的草原上橫行。

誰還在乎「心安」?誰還需要「原鄉」?誰?有誰?還願意保留「記憶」?

在經濟至上,資源至上的此刻,我那種軟弱的回答恐怕反而剛好給了他人一種錯覺,認為如果蒙古高原的現況是還停留在原始的原鄉狀態的話,恐怕更需要「開發」的拯救了。

軟弱的回答只能招來誤解。

這恐怕就是我在十幾年之後,突然對著訪問者的鏡頭憤怒起來的原因了吧。

是今年的五月初,有人從很遠的地方來到台灣的北海岸,在石砌的防波堤邊上,架起了錄影的鏡頭和腳架,開始訪問我。

很有深度的訪問者,成竹在胸地照著提綱,一個又一個問題拋過來。原本是很愉快又認真的工作氣氛,突然之間,我的情緒就變了,彷彿一股無名的怒火從心中燃燒起來……

因為,訪問者要求我的是:
「請你說一說草原的價值。」

十幾年了,我不斷用中文在說著所謂「草原的價值」,可是,有誰聽見了呢?更有誰聽進去了呢?
怒火熾烈燃燒,直瞪著鏡頭,我忽然聽見自己在說:
「你要知道草原的價值嗎?那麼,讓我先問你,請問肺臟有什麼價值?」

然後,我又聽見自己在說:
「你覺得哪隻手比較沒有用處?比較沒有價值?是左手?還是右手?」

怒火熾烈燃燒,直瞪著鏡頭,我心中其實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它們一起擁上前來,反而再也說不出來了。

海日汗,其實我還想說,末日之門已經開啟,這驕傲又愚蠢的世界啊,已經接近灰飛煙滅的結局,難道從來沒有人告訴過那些掠奪者,我們僅有的地球,僅有的安居之處,也是生命,也需要一個完整的軀體。

草原本身的能夠平安存在,就是游牧文明,就是包括蒙古高原在內的所有的游牧民族給這個世界最大也最寶貴的貢獻!

草原是活的。她是神秘複雜又變幻莫測的有機體,是極為脆弱的生命,因此一遇災難,那反撲的結果使學者也驚駭無比。

在幾千甚至幾萬年的時光中,從生活,從信仰裡慢慢累積著智慧的游牧族群,帶領著他們的牲畜,在蒼天與大地之間終於學會了與宇宙萬物的和諧相處,保全了實際占有權世界陸地極大面積的草原的生機。

是的,是萬物。

包括我們以為無知無覺的青草。

劉書潤教授告訴我,目前內蒙古自治區裡,政府實行禁牧是極為錯誤的政策。牧民說,長期不放馬,原來給馬吃的草就消失了。長期不放羊,原來羊喜歡吃的有些牧草就變少了。

這些現象,讓研究草原的學者也極為驚訝。圍封禁牧的草原,剛開始的時候好像有點恢復的樣子,但是禁牧五年以上之後,草場就從初始的恢復變成老化、莠化了。原來沒有五畜進入之後,物種減少,優良的牧草竟然換成劣質草。而在荒漠地區,禁牧三年以上就出現了同樣的現象。因而劉老師說,特別是荒漠,絕不能沒有駱駝。牲畜和草,本來是草原生態系統裡兩個重要成員。放牧牲畜以適度為佳,最好的辦法就是游牧,五畜並舉。

也因此,劉書潤教授說,草場分割,按戶經營這個政策是致命的錯誤!

他說:
「任何單獨的草場都是無價值的,草場的價值在於組合。游牧民的權利不是居住權,不是個體權,而是移動權、集體權、民族權。牧民最怕孤獨,草場最怕分割。草場自古就是共有共用。草場私有,是牧民和草原的大敵。草原是我們的母親,不能任由她的兒女肢解、分割。」

海日汗,記述到這裡,我或許應該特別向你表明,劉書潤教授並不是蒙古人。

是的,並不是只有蒙古牧人才珍惜草原,並不是只有游牧族群才認草原為母。在這個地球上,還有許許多多和劉書潤教授一樣的人,都和我們站在一起,為拯救即將消失的內蒙古的草原而努力,或者付出他們的關心。

就像今天下午,和一位認識多年的醫生在電話裡交談,知道我正在給你寫這封信,談到草原生態中難以察覺卻又極關重要的「平衡」。他告訴我,在我們人類的身體裡,在骨骼之中,那看不見的蝕骨細胞和造骨細胞也正在不停地運作,務求達到一種「平衡」的健康狀態。

所以,海日汗,宇宙萬物都是活的,都在尋求一種彼此可以平衡的健康狀態。這樣的狀態,我們總稱之為和諧,而萬物之間,缺一不可。

所以,海日汗,草原本身,是屬於全人類的,是屬於整個地球生命體系裡缺一不可的重要環節。我們絕對不能坐視她在今日的急速消失而不去作任何一種方式的努力!

我相信,你是會同意的。

暫時先在這裡停筆。親愛的海日汗,期待再相會。

希望你去好好讀一讀賀希格陶克陶教授給這本書寫的序。我非常感謝他的分析和鼓勵,也在這裡向賀希格陶克陶教授敬致謝意。

祝福。

慕蓉 2013年7月10日

年表書目寫給海日汗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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