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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編號:04400043

那就10月17日吧!

譯者 林說俐
出版日 2006-07-31
定價 $200
優惠價 79折 $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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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雄踞法國暢銷書排行榜,轟動法國社會的真實故事

十月十七日這一天,我被強迫註冊,
要上死亡學校,去學生命中最珍貴的一堂課。
執教鞭的,是我的母親……


「那就十月十七日吧。」
就這樣,一句話,這麼簡單,不到十個字,這麼簡單,妳向我們宣布妳的死期。
我們面對妳不可改變的死亡決定,漸漸脫離憤怒與反抗,在倒數計時開始後,跟著妳一起回憶過往,嘗試細細了解這個值得深思學習的課題。
縱然我們必須提前經歷死亡,但藉由這場預約好的生前告別,我們更加珍惜每一天、更加感謝生命。
這是最後的一個禮物,一份永不止息的愛……


本書是我們都必須上的最後一堂課:學習死亡。
書中不僅帶領我們思考生命的尊嚴,
死亡的自主性,同時也是作者自我療癒的一種儀式。
作者以細膩動人的筆觸,描繪這場震撼教育帶來的挑戰與內心的掙扎,進而接受並祝福母親的離去,也讓自己學會並懂得死亡的真義。

作者介紹
諾愛拉.夏特雷(Noëlle Châtelet)
集作家、學者、外交官於一身,曾數次參加電影、電視及舞台演出,現為巴黎第五大學人文科學系大眾傳播學教授。著作包括有論文集、劇本、長篇及中篇小說數本,擅長探討與人體息息相關的各種主題。
一九八七年,榮獲龔固爾中篇小說獎;一九九二年,榮獲荷內法雷獎;一九九六年,榮獲法蘭西學院安娜德諾埃文學獎。其作品至今已被翻譯成十多國語言發行。
她的母親是死亡尊嚴權利協會的成員,哥哥是法國前總理李歐奈爾.喬斯潘。

譯者簡介 / 林說俐
台大外文研究所畢業,師事畢安生老師學習法文多年,曾任職新聞媒體,目前在「VOGUE」雜誌工作。譯有《我談的那場戀愛》《香奈兒:冰與火的女人》等書。E-mail:josephinel@yaho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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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格

商品編號:04400043
ISBN:9861331573
頁數:152,中西翻:1,開本:1,裝訂:1,isbn:98613315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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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界推薦

【事件始末】
◎一個母親之死  / 林說俐


蜜海兒.喬斯潘(Mireille Jospin)生於一九一○年,娘家姓丹迪厄(Dandieu),育有兩女兩子,阿涅絲(Agnès)、李歐奈爾(Lionel)、奧利維耶(Olivier)、諾愛拉(Noëlle)。二○○二年十二月六日,她在自家中結束自己生命,享年九十二歲。此一自殺實例在法國社會引起眾多迴響,因為蜜海兒,是一九九七年至二○○二年擔任法國總理的李歐奈爾.喬斯潘的母親,同時她也是ADMD(爭取死亡尊嚴權利協會)的成員。
ADMD網站公布了蜜海兒喬斯潘以「適求安息」為名的訣別信:

「九十二歲,該是趁身體還沒有大病痛就離開的時候了!
我離開平靜的人生。然而離開親朋好友、大大小小、即將出世的孫兒等讓我非常傷心。不過這不是人生必經的過程嗎?
我的丈夫、孩子,讓我的人生圓滿。我不是百分之百的虔誠,但是我常常說: 『謝謝。』感謝這世界的美好!
我希望以後可以有機會窺視,看看人類是否變聰明了,是否停止互相殘害!
我喜歡花,我的丈夫和孩子很體貼地從不讓我身邊的花斷過,從婚禮當天的金盞花一直到後來孩子們送我的漂亮玫瑰、繡球花和蘭花。這些花朵為我呈現一面映照人生的鏡子,其綻放、盛開、枯萎,儘管時間或長或短,都是人生的最佳寫照。
謝謝大家,謝謝所有爭取人類有適求安息權利的人。
蜜海兒.喬斯潘」

在二○○二年一月份,ADMD於法國國會舉行的公聽會上,蜜海兒.喬斯潘曾上台發言表示:「我們必須致力於使這個人生不可避免的過程盡可能不那麼殘忍。但是我以法國為恥,因為這個以往對新思想採取前衛態度的國家,現在落後給比利時、荷蘭等國。我們必須趕快脫離這種困境,廣為宣導,重新取回以往的地位,成為思想領先的國家。」
身為蜜海兒.喬斯潘之女、任教於巴黎第五大學的諾愛拉.夏特雷(她的亡夫是哲學家法蘭斯瓦.夏特雷〔François Châtelet〕),希望以本書向大眾說明母親的選擇,並讓讀者一窺她學習接受母親死亡的過程。
根據今年三月份法國「世界報」報導,由ADMD委託抽樣一千人調查的結果, 百分之八十六的法國人贊成(其中百分之五十一非常贊成)修法,以允許處於疾病末期的絕症病人,在提出要求後,由醫生協助死亡的權利。該機構仍繼續向國會爭取允許安樂死的立法。
諾愛拉.夏特雷在書中寫道:「有時是因為太愛生命,才會寧願選擇死亡。」「死亡的抉擇可能是對生命的頌歌。」儘管再捨不得母親,諾愛拉還是尊重母親的決定,她說:「現在我們來到邊界,只有妳看得到,妳該止步的地方,妳將放下妳的人生行李,一場充實、豐富的生命,讓妳心中充滿滿足、感謝。」
三個月的死亡課程讓作者從抗議變成接受,最後進而明白這是母親給她的禮物:「這個妳愛的軀體、模樣,妳不會看到它損毀。妳不會目睹親人緩慢且殘酷死亡的碎心景象。妳不用眼睜睜目睹所有的痛苦……妳將留下高貴母親的形象,記得她是一個知道選擇結局與面對死亡的人。」
所以現在換諾愛拉.夏特雷給我們上課,與我們分享她得自母親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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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

「那就十月十七日吧。」

就這樣,一句話,這麼簡單,不到十個字,這麼簡單,妳向我們宣佈妳的死期。

這短短的一句話好比斷頭台、大鍘刀。這利刃般的幾個字不斷被磨利,年復一年。

妳說得那麼平靜、那麼冷靜,為的是盡可能降低傷害,讓它聽起來很自然,好像在宣佈出遊日期,讓妳的孩子聽得清清楚楚。而這麼多年來,我們對這句話早有心理準備。

這句話,我沒準備,一點都沒準備,竟會真的聽到,我一聽就明白。

像刀刃般的幾個字,只讓我感到一陣寒冷。只有冷,沒有痛苦;只有冷,也沒有血──血凍結了,要不然就是突然被抽離我身體,一滴都不剩。

我心想:「這應該就是死亡的冰冷。」我心想:「我不要再經歷一次。」

人可以從這種冰冷回暖起來嗎?死亡的冰冷,只有死人能親身經歷,活人不行,不是嗎?

我錯了──我現在是熱的,又熱又活跳。我回暖了,我從死期宣讀的冰冷中回復過來,像利刃般的幾個字……

為了這件事我得重返學校,但不是隨便一所學校。

十月十七日這一天我被強迫註冊,要上死亡學校,學習妳的死亡。

是妳指定我坐那個座位,妳一直很平靜,也一直很堅持。

我自己的話絕對不會去,我不想上這個學校。我不想學、不想知道。

我先是反抗。一開始我抗議,又是跺腳、又是搥拳,抗議妳的堅持、妳的冷靜。然後,我在妳指定的座位坐下。

輸了的我,打開筆記本,筆記本外有黑體字標示著妳的名字。我希望沒有任何一個孩子要上這種課……

不過,在日期上,妳讓步了。

妳承認指明日期更加劇妳此舉的暴力。

我們要求不要確定日期。

好,那就不要十月十七日,但還是會發生。很快。非常快。一股瘋狂的希望湧上我心,希望通常不切實際──還是會發生。很快。非常快。沒錯,但不再有行刑日期。妳的死,突然間就跟其它的死亡沒兩樣。對一個很老的婦人來說,死亡是正常的威脅,很正常──她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沒有死期,就沒有死亡?反正,幾乎吧,死亡幾乎算是正常。懸而未決,有點抽象,尤其是,不用再數日子,像死刑犯一樣數日子,數到十月十七日……

十月十七日……妳說妳在十七和十六日中間猶豫。十月十六日,我的生日,我生命的第一天──「我總不能這樣對妳吧!」謝謝媽媽。謝謝妳的體貼。所以妳選擇第二天,不在我生命的第一天結束妳的生命。生日快樂,親愛的,明天我就要死了。明天我要自殺。我現在就可想見,慶生場景,蠟燭。

謝謝妳,媽媽。等於是對著蛋糕,拳打腳踢。

但沒有十月十七日了。我逃過一劫。

我氣得面紅耳赤,但也有點羞愧。我後悔自己這麼生氣。記得後來,我們在房間裡短暫獨處,是我們把妳抱進去的,妳記得吧。我們的反抗使妳情緒過於激動,因為我們不要特定的死亡日期,我們不要十月十七日。

我撫摸妳的額頭、妳的白髮,妳疲憊不堪、失望透頂的臉。

事情進行得不如妳所願。

妳閉上雙眼。妳如此蒼白,以至於我彷彿突然看到了妳墳上的逝者雕像。我可以想像妳死的樣子。死亡似乎已經上了妳的身,為妳效勞,變成妳的同盟,妳的好友,而我們……而我這個一邊說愛妳、一邊輕撫妳額頭、頭髮的人……我,妳的女兒,直至此刻,仍深信我對妳的愛……我發現妳愛死亡更勝於我。對,正是如此──更勝於我。

就在此刻一切都變了樣,妳沒跟我說就決定了一切,在這錯愕的一刻,甚至是令人不解的一刻,我覺得好像被當頭棒喝,枉費我愛妳。我好嫉妒,是的,我嫉妒死亡,妳的好友死亡。

所以我讓妳失望了,羞愧的我,坐在妳床邊。妳感覺到了嗎?妳的眼睛睜開,兩條細淚浸濕妳薄透的皮膚,彷彿自知即將乾涸的泉水,冒出最後幾滴水。泉水與妳一樣,氣數將盡,水也流乾。

妳沒看著我,就說出以下的話,比淚水還無力的話:「你們不懂。你們現在要幫我。」

當晚妳沒有再與我多說。但是這已足夠。我沒有選擇,在妳說這些話之前,我就明白了──妳的決定不容改變。這像利刃般的決定,被無比的決心給磨得鋒利,準備落在我們脖子上。在妳宣佈的那一天,不管我們在不在場。不管我在不在場。

沒得選擇──我,決定在場。怎麼在場?我不知道,但我會在。

所謂「在場」,表示我會乖乖的坐在妳指定的座位上。心不甘情不願,打開筆記本,有黑體字標示妳名字的筆記本,我還在發抖,不只是因為反抗更是因為恐懼,因為從此刻起,我知道──倒數計時真真確確地開始了……





我渾身上下充滿恐懼,它排山倒海,四處滲透,而且尤其陌生。光是恐懼就能引發其它起不了作用的反抗動作,我寧可說是沒用的反抗,也不想說是可悲的反抗。

「我希望永遠不要將這麼殘酷的事情強加在我孩子身上!」我一開始就讓自己冒出這麼絕對的一句話給妳聽。

「一開始」……不然要怎麼說?「所以就十月十七日吧」,這句話開啟了我們親子關係的新頁,不說「一開始」的話那要怎麼說?

三個月。整整三個月,其中的古古怪怪,至今仍被我視為是我們之間最重要的事。妳幾乎都清楚,但不是全數都知,因為我沒全說。我是死亡學校的好學生,妳的死亡學校。一個有時認真到想吐的學生,我沒有全部告訴妳……

反抗的爆發,妳順其自然而不試圖平息。妳應該是覺得那無可避免,或至少合情合理。

一開始,妳靜靜看著我反抗,神情溫和,未感到不快。妳等待風暴自己平息,而風暴總會平息。

我企圖生氣一事妳無所驚覺。妳不覺得那起得了作用。那是所謂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是嗎?而且,我自己也把脾氣壓了下來,不讓它占據「全」場,以免讓我們痛苦到無話可說,打斷在我倆關係中,這一段對我們都很重要的對話。

再說,我不是老早就接受妳離去的決定,這是妳所選的,按照妳自己一個人的意願?

我不是甚至還答應、慎重承諾過,那一刻到來時要在妳身邊?

妳和我,我們比較擔心的,反而是我的恐懼,這碩大的恐懼,與其說是源於憤怒,不如說是本性。

我的害怕造成妳的問題,這全因倒數計時。

我該怎麼辦?我們要怎麼辦?

倒數計時……沒錯,我們不再受特定日期的威脅,但是它還是即將到來。如果妳選的日子往後延,可能是幾星期、一個月或不超過兩個月。總之很快、非常快。

對我而言,時間突然變質了。時間不再是用數的,而是用減的。

你必須扣掉、切斷每一天、每一個逝去的夜晚,把今日今夜從日曆上撕去,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妳所宣佈的死期也步步逼近。

妳生命鐘擺停擺的時刻到了。

因為停擺,我也不願意前進了。

更糟的是,我還倒退著走,被嚇壞了。

我很怕我的驚恐,因為它會加劇,那是肯定的,隨著鐘擺的每一次敲打、每一次擺動。這恐懼到底會大到何種程度?

翻閱,一再翻閱我的行事曆變成強制性的動作。妳的死絕對會記在裡面。對,但是會在哪裡?哪一天?哪一個月?

我在每一頁上面都看到。死亡在減速。妳的死,妳的殞落,蔓延在我記事本中的每一頁。

我亂了,盲目亂撞,不知所措。

死刑犯的最後一段路,通往死亡的最後一程,我走過了。妳的決定將我判刑,我比妳這個自願當死刑犯的人感覺還像死囚,而妳卻泰然處之。

二○○二年最後三個月的行事曆已經翻都翻爛了,查也查遍了,不論一字一句、還是字裡行間。我的眼睛因徒勞的察看而疲憊。妳預定要死的那一天彷彿有三個月那麼長。我們要等候只有妳自己知道是哪一天的死期。

我現在懊悔自己知道的不多。我至今仍覺得不確定的日期很恐怖,只確定它即將發生,妳的決心無可逆轉。

有一天,我受不了,突然開口問妳。我故作從容,神情自然,問妳新日期是哪一天?「我還以為妳不想知道呢!」

我抗議,我搞不清楚了!我想知道,我不想知道!我無助,心被撕裂。

我的痛苦感動了妳。妳了解。妳懂得這種兩難。

因為這種兩難,妳自己也經歷過,妳在集合孩子宣佈死期之前也曾經歷過。

告訴我們?不告訴我們?這問題同樣也撕裂了妳。

「我以為你們已經做好聽宣佈的準備……」對,事實上,妳有權利以為我們準備好了。我也以為準備好了,我先前曾鄭重答應妳,會出席聽宣佈,會與妳共度這一刻,只不過……真有人可以準備好嗎?真有人可以準備好聽自己母親親口說她所選擇的死期?就算她的死,打從一開始,就已經被接納?不,媽媽。這種要求太高、太高。

「對,大概吧。妳說的有道理。我或許不應該……不應該讓你們涉入太深……」

悲傷淹沒了妳的眼。

我永遠承受不起的是妳眼中的哀傷。我還小的時候,就曾試圖圍捕它、趕走它,那時我就已經因無能為力而絕望。妳的悲傷,正是因為妳憶起妳的母親、妳沒有母親的童年。妳的母親,太早消逝。

再一次,我因不守承諾而感到內疚,就像宣佈的那一晚──妳對孩子的宣佈。我錯在未盡一己之力,這是部分原因。這一次,妳眼中的悲傷難道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嗎?

「妳覺得孤單,對吧?」

妳回答我之前,停頓了許久。停頓對我倆有其必要,妳準備講,我準備聽──「對。我覺得有點孤單,但這沒關係,妳別擔心。」

我打起冷顫,因為孤寂的寒意,雖不若死亡般冷,但也刺骨透心,尤其當死亡就等在走廊盡頭。

妳可能的孤寂,在倒數計時的這一刻,凍住了我。

我心想:「我不要妳感到孤寂。」但是我沒有勇氣說出來。光是恐懼就讓我開不了口,而我對我的恐懼的恐懼,更讓我封口。

這句話,我放在心裡想,對妳應該也夠了。這不是妳第一次聽到我的思緒,也不是妳第一次聽到我沒說出口的話。

我要到後來,才明白妳為什麼會笑出來,妳對我笑了……





幾天過後,妳給我一張照片,幾百張中挑出來的一張。妳記得嗎?

「照片,我沒力氣,沒勇氣去挑,你們晚點再決定……不過我找到這一張。妳看!」

「晚點」……這意思是說「之後」……所謂「晚點」,就是鐘擺停的那一刻。

我接下妳給我的老舊小照片。妳的神情愉悅,甚至可說是淘氣……

照片裡有妳也有我,我們在我們家的海濱花園裡。妳盤著低低的髮髻,我則一頭娃娃鬈髮。

這下換我,我跟妳一樣也看得津津有味──當時的情況,我們的姿勢,看似奇特但又很普通,我們的姿勢……一個母親抱著她的小孩。幾歲?一歲吧……一個母親抱著她尿急的小孩在草叢裡尿尿,看不出時間早晚,反正很急就是了。

這母女之間表現的親密舉動,是什麼讓我倆如此驚奇?妳不記得了。沒有關係。反正這張照片存在,在幾百張照片裡,妳要給我的就是這張。

妳的決定不是偶然。當然,這張照片是有意義的,因為在來日不多的情況下一切都有意義。再微不足道的詞語、動作,在倒數時刻都有意義。

在當下,我並未掌握全部的意義。幾天之後,當我用另一種方式看照片,我自己一個人,才發現其中隱藏的祕密。

在當下,我只看到一個母親和一個女兒各自完成,但也可說是一起完成、一個讓她們看似不可分離的自然任務,一個普通的動作,簡單中又有其象徵性。

也是在當下,我看到我們倆的身體好比俄羅斯娃娃般一個套一個。不過這張照片最令人印象深刻、最顯現的是,由於這樣的動作,妳我之間獨特的對話──有關於生命的對話,就此奇異地展開。

這是照片上看得出來的部分。已經很多了,這看得出來的部分……

至於隱藏的部分,需要歷經許多驚恐,往後退許多步才能意識得到。

當照片的意義全然顯現時,我有特別驚慌失措嗎?

總之,這一次,我看到照片中另一項本身就足以激起回憶的東西。重逢的魔力。我重臨現場。那很久以前的動作,我的身體,忘不掉曾經經歷過的,讓我起了幻覺……

我感覺妳的手臂抱起我。我掛在妳的手臂上,像一個平衡完美的鞦韆。

「妳抓住我喔?」

「好,我抓著妳!」

在我頭頂上,妳吹著口哨鼓勵我,妳的胸抵著我鬈鬈的頭。

底下,花園裡長長的草叢摩擦著我的光屁股。危險的大自然,草裡面不知有什麼。

「快點尿,不要怕!」

不要怕……

這句話我聽得很清楚。妳那熟悉的聲音。

只不過我當時是在驚慌中聽到這句話。現在,我聽到的不只是母親對女兒的命令,它對我有不同的意義。「不要怕」是針對所有的恐懼,做女兒的恐懼。

不要害怕在草叢上尿尿。不要害怕妳母親的死。是一樣的。媽媽抱妳尿尿時是如此,面對自然常理也是如此。我對妳說「不要怕」是因為當有人抱著妳、抓好妳,在草叢之上、在未知之上,妳可以平穩地、無痛苦地慢慢學。我,妳媽媽,我抱著妳。妳等著看。妳可以信賴我的臂力。我會教妳。我會教妳死亡──我的死亡,就像我教妳第一次在海濱花園裡危險的尿尿動作一樣。來吧,上課了,打開我們的筆記本。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們一起翻閱筆記,直到最後一頁……

回憶從前是否讓我夢見此景?這不是不可能。我知道自己向來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什麼事情都覺得事出必有因,總愛在現實當中找出細微徵兆。但是這些妳都很清楚,是妳給我這張照片,百中選一的照片,妳一定也相信我會抽絲剝繭,不放過任何一絲意義……

照片擺在我房間的梳妝台上,在我的珠寶盒裡。一直擺在那裡。我們時常交談,在妳離去的前後。在妳離去前,我看著照片回憶童年的姿勢,讓我確信,事實上,妳還抱著我,把我抱在不知裡面藏有什麼的草叢上。在妳離去後,我親吻手指末端向妳道謝。

是否夢想此景?有啥關係?唯一重要的是我從中獲取的力量,妳給我的信心。自從海濱花園之後,那完美平衡的鞦韆,我們母女倆像俄羅斯娃娃般身體相連,我以女兒的姿勢,上了生命的第一課,面對未知的第一課。

在向妳描述我重回故景的同時,不管做夢與否,我有確切的證據──如果需要的話──證明我欲賦予照片的意義是唯一一種可能。這種確定感來自於寫作本身,而寫作也是一種姿態。

我恍然大悟,這番景象與我在前一本書《頭朝下》(譯註:作者於二○○三年出版的小說,由真人真事改編。故事的主角保羅是個擁有雙性性徵的人,自小被當成女孩撫養,隨著年紀增長,渴望掙脫身心的枷鎖,成為真正的男人。)中所謂的「母親死亡場景」有多麼接近。兩者簡直一模一樣,踩著同樣的節奏、相同的空墜景象,對未知的恐懼,尤其是人物的動作也一樣,其中一人使盡全身保護另一人以協助自然完成其使命;一人支持另一人走過生命必經過程,生老病死。

在小說裡,是保羅,他,做兒子的,幫母親走過死亡。在照片裡,是母親,妳,啟蒙我做為女人的生命。

我永遠銘記這個有道理的發現,兩者有其關聯性。在我們一貫的對話中,書寫本身也有其地位。妳伴著我寫,就像我所有私密的疑問,自我親手寫下的第一行開始。妳又好奇又困惑地面對我的書寫,有點像謎一樣。世上任何事物都無法換得妳置身其外,它讓我們更親近。我們若沒有共同面對書寫,這件妳不會讓步的事情,我們也許會分開,捆綁我們的鏈結可能會鬆解,無法以其它方式重新接起。因為其它方式對我而言較不重要。

母親死亡場景……此景,若我可以這麼說,妳與我分享。此景的誕生妳也有份,我倆共同的靈感至今仍震撼我心。

那是兩個夏天前的事,妳來南部的房子住幾天,妳想看整修好的磨坊。妳想看我們在裡面的樣子,U和我,以供日後想像,想著我們在裡面的樣子。那是兩年前的事,且如同往常一樣,妳一點顧忌也沒有──「我不會再回來這屋裡。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它,這也是我要跟你們住一段時間的原因。」

沒錯。妳未再重返該處。

那句話是說給我們聽的,其中有兩層意義。

來跟我們新弄好的房子打聲招呼是妳的願望,儘管妳很溫柔,妳話中的利刃還是傷人。

我們尚未展開倒數計時,但是大家心裡越來越清楚,妳將離去。這也是為何,當我聽到那句話,我想起那年在那裡、夏天過起來像是最後的夏天,有妳在場。

是彩排還是彩排前的最後一次排演?對,有點那種感覺。在倒數計時開始前給我們幾天去感受各種感覺,以後的夏天,就沒有妳。以只有一次的方式過,時光的確一去不返。擠壓出人生最後的幾滴歡樂,其中還滲有憂鬱,直到一滴不剩。

這是第一次,在我們一起生活的幾天裡,我計量妳的疲憊極限。妳用如此悲傷的方式說出來的「我累了」有新的意義,令人心碎。是的,累了,妳累了,真的,毋庸置疑──我是無力又絕望的證人──累的程度足以肯定妳不會再重回此屋,而且我也深有同感。妳不會再回來。

所以我為保羅,既代表兒子又象徵女兒的角色,寫下母親之死──他的母親。妳會對我說,這是巧合,當妳來的時候,我寫保羅的故事正好寫到那裡;當他的母親要過世時,我正好把妳安頓在我房間的樓下。

巧合我可一點都不信,妳也一樣,不是嗎?我們兩張床,妳在一樓的那張,我在二樓的那張,同樣也是上下層的關係,幾乎是重疊,有點像俄羅斯娃娃的感覺。我感覺得到妳在我床底下所有的活動。我留心其中的緩慢、脆弱。我感受到妳的疲憊一直上昇到我的位置,悄悄的,因為妳不願意打擾,妳知道,樓上的我,正在寫作。

自我腦中湧出的文字,關於死亡的文字,我相信那是從妳安靜的房間而來。妳躺在那裡閱讀,包裹在一張大羊毛披肩裡,因為妳說妳有點冷,冷,大熱天的……「臨終的床不同於其它的床。那是一道俯視死亡的矮牆。」保羅垂危的母親跟妳越來越像。妳們兩張臉混疊在一起。一下子變成是妳死在保羅的臂彎裡……

「你好嗎,我的兒啊?」

「我好……我來……」

「我要走了,你知道嗎?」

「知道,我正是為此而來。」

我,我不是保羅。才不是,我是女兒,真正的女兒,但是我也是為此而來的嗎?妳從矮牆跳下時我會在場嗎?我會像保羅一樣,當妳躍下時,衝到妳床邊,「那因臨終母親放心不下而濕透的床」嗎?

寫在兩個房間當中的就是這些文字,當妳巨大的疲憊上昇至我,直至我現在躺著跟妳講話的床,一模一樣的姿勢,就在「妳的」房間之上。

妳有時會駐留在我的書裡,但這回不一樣。要不是妳即將離去的威脅,要不是妳在盛夏還全身發冷,要不是那避免不了的慎重,包括慎重的動作與談話,尤其是我沒法不看見的巨大疲憊,妳絕不可能以此前所未有的神祕方式啟發我下筆。

我一定要告訴妳這些文字的神祕來源,我怎麼讓妳死在深情又有點瘋狂的兒子懷中。這兒子時而化身女兒,但他尤其不願意見到的是,當妳不得不跳下死亡矮牆時被牆面擦傷……

中午,我倆一塊來到柳樹下吃番茄。我對妳說:「媽,妳知道嗎,今天早上,我寫了書中主角的母親過世……而且……我寫的時候,一直想到妳……」

妳看著我,那眼神是一本書也不足以描寫的,那發亮且直視多變天空的眼神,我從小看到大。「很好,親愛的。」妳如此回應我。

「很好。」我所完成的事情很好。妳恭喜我。

妳誇讚我讓妳死得那麼單純、那麼自然,透過保羅母親的角色。很好,親愛的。就是要這樣做。我的死不應該比小說人物的還難以想像。做得好,我的女兒,妳先行彩排,或是彩排前的最後一次排演,一場即將登場的戲,因為演出時間到了。妳也知道,因為我極度的疲憊也讓妳感到痛苦,我明白……

才第一次,就拿到好分數,這個小學生,這死亡學校的女學生,而且是在最後倒數計時開始前。

妳一邊吃番茄、一邊為女兒感到驕傲,在柳樹蔭下,妳滿臉笑容,顯然為我的用功學習感到高興。沒有錯,這正是妳對我的期待──一種超脫、一種在寫作時所要求的距離感。而我,完全出乎意料,我最想得到的竟是妳的驕傲。妳的高興彷彿是因為贏得一場勝利,妳讓我在書裡將妳賜死,而笑容是我的回報,共享的笑容。

我心想:「這笑容跟眼角含淚很像──只不過沒有淚──當我們共同笑一件本來應該哭的事情。」

當妳從矮牆上挑戰死亡的那一刻,我祈求神讓我們笑而不要哭,並希望注入笑容的力量可以彌補這種不恰當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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