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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編號:04400040

祕密假期

作者 蔣勳
出版日 2006-07-25
定價 $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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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蔣勳第一部長篇小說

醞釀長達5年的絕美作品
王文華阮慶岳紀大偉張小虹
陳文茜蔡康永蔡詩萍  聯合推薦


小說有著硫磺炙燙蝕心劃向內裡的傷痛,也有著不斷湧向他者無盡母性寬大的愛。
——
阮慶岳

在《祕密假期》的「跨國」眾身之間,不但存有慾望的關係,也有倫理的關係。或許該說,這本小說呈現了慾望和倫理的糾纏。
——
紀大偉

這是一次奇異的假期。
我覺得孤獨極了。 好像一路上一直在和同伴告別。 年老的,年少的,男的,女的,美麗的,醜陋的,善良的或奸邪的,我喜愛的或憎厭仇恨的,我都一一告別。 我想知道一種徹底孤獨的旅程將是怎樣的況味。 

星空美極了,我的肉體也仰躺在大地的草叢裡,躺在整座山的懷抱裡。
不,是躺在Jord男子粗獷的肉體的懷抱裡。
Jord從後面環抱著我,我忽然覺得自己太瘦小了,我可以雙手環抱自己,雙手在自己的背後相扣。但是,此刻我被另一個肉體環抱著,是Jord,他雙手箍在 我的前胸,他的雙腿盤曲著,捲勾著莎娃。莎娃像蟲一樣蠕動,她的口舌在我小腹下滑動,使我不得不完全向後仰,完全躺在Jord的身上。
我聽到Jord的呼吸,我聽到自己的呼吸,我感覺得到莎娃吞食我的肉體時的呼吸。
我們的呼吸逐漸有了相同的節奏。
草叢裡的蟲的鳴叫聲越來越高昂,像海的波濤,一層淹蓋另一層,高到要觸碰到天空,高到要觸碰到滿滿的天空的繁星。
一切都要潰散了,我的肉體,莎娃的肉體,Jord的肉體,潰散成很碎很碎的星空的光。
我們消失了,肉體消失了。
我們不再是囚犯,監牢不見了,我們緊緊依靠著。

【作者介紹】
蔣勳

名作家張曉風將蔣勳喻為「台北風流人物」:「善於把低眉垂睫的美喚醒,讓我們看見精燦灼人的明眸。善於把沉啞瘖滅的美喚醒,讓我們聽到恍如鶯啼翠柳的華麗歌聲。蔣勳多年在文學和美學上的耕耘,就時間的縱軸而言,他可算為人類文化的孝友之子,他是一個恭謹謙遜的善述者。就空間上的橫軸而言,蔣勳是這個地域的 詩酒風流的產物,是從容、雍雅、慧黠、自適的人。」
手拿畫筆、文筆與麥克風的蔣勳,在各個領域都有不凡的成就,更難得的是,在持續創作數十年後的今天,交出了首部長篇小說《祕密假期》,將心中的深切關懷投注於年輕世代。
《祕密假期》從構思到創作完成,一共投入長達五年的時間。作品分為兩種不同的敘事,開場於一個年輕人的叛逆獨白,緊接著是隻身在法國工作的單身女子周芳, 坐在電腦前安排一場和台灣網友相約共赴義大利的「祕密假期」。兩段故事平行出現,卻讓最底層的台灣社會和最美好的義大利有了交集。
這是每個人的「祕密假期」,在共赴的旅程中,有各自的期待,與一連串的錯過和告別。這本小說,可以說是蔣勳創作四十年來的集大成代表作。

蔣勳網站:www.xun.idv.tw
蔣勳部落格:www.wretch.cc/blog/chiangh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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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格

商品編號:04400040
ISBN:9861331425
352頁,中翻,25開,平裝,ISBN:986133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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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界推薦

《祕密假期》是蔣勳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從構思到創作完成,一共投入長達五年的時間。作品分為兩種不用的敘事,開場於一個年輕人的叛逆獨白,緊接著是隻身在法國工作的單身女子周芳,坐在電腦前安排的一場義大利「祕密假期」。兩段故事平行出現,卻讓最底層的台灣社會和最美好的義大利有了交集。

這是每個人的「祕密假期」,在共赴的旅程中,有各自的期待,與一連串的錯過和告別。這本小說,可以說是蔣勳創作四十年來的集大成代表作。

初綻的玫瑰,與因剝去外面焦痕花瓣,裸露出核心猶楚楚,其實卻是凋落一半的玫瑰。我竟,有時,看不分明二者間的美麗差別。

小說有著硫磺炙燙蝕心劃向內裡的傷痛,也有著不斷湧向他者無盡母性寬大的愛。對愛,沒有怨尤;對愛投下的黑影,懼於貼靠;對布爾喬亞無力跨越的道德鴻溝,有些哀嘆;對擺盪于純然與邪惡間的美,有著不明的征忡。

死亡氣息遠遠繚繞,自我囚牢的門恆常開啟,走入去便再也走不出來。

原來,這終究是趟孤獨的旅程。——阮慶岳(現為實踐大學建築系副教授)


在《祕密假期》的「跨國」眾身之間,不但存有慾望的關係,也有倫理的關係。或許該說,這本小說呈現了慾望和倫理的糾纏。書中反覆浮現的「我認識你」這句話,如雷貫耳,就是慾望∕倫理的警語;這句話問道:我該為你負責嗎?你可以背離我嗎?我可以教育你嗎?你會認為我在高傲說教嗎?全書核心人物「錢鈞」,讓人聯想起古希臘名著《饗宴》中的蘇格拉底,頻頻跌入慾望∕倫理的十字路口,也因此特別讓人難忘。
——紀大偉(美國威士蓮大學東亞系兼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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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杏子

許多橙黃帶紅色的杏子,許多夕陽燃燒起來的光,

一個不確定的約會,也許鴿子會帶來訊息……

我與他們都不相干。我坐在這個城市堆滿垃圾的角落。我看著因為感染傳染病一個接一個倒下去的城市居民。他們口沫橫飛議論著他人的種種時,那些憂鬱的病毒便藉著他們像霧一樣的口沫飛散到各處。病毒大約是0.06毫米,他們在陽光裡飛散開來,像隱匿不可見的細小精靈。病毒學家稱讚這種病毒結構精緻美麗如一朵綻放的玫瑰。病毒一旦從口沫散出,就像千千萬萬散布在空中的種子的飛絮,尋找他們可以依附生長的土地。他們附著在人類的身體上,等待人類好動的手來接觸。他們靜靜等候著,像童話故事裡最安靜溫馴的睡美人,等候愛人的撫摸親暱。

愛人來了。愛人沾染了滿滿的病毒,把病毒帶到最適宜於生長的地方,帶到潮濕溫暖的處所。鼻子孔洞四周的黏膜,眼睛邊眶濕潤的角落,當然還有嘴唇張開時一整個口腔富裕的環境。睡美人一一甦醒了。潮濕和溫度使他們甦醒。他們迅速生長分裂繁殖,從眼睛的邊眶、從鼻腔的黏膜、從一點點的口沫,分裂繁殖成上億兆的病毒。

睡美人甦醒後成為凶悍潑辣的殘毒者,他們擴張占據呼吸道、肺部,像凶狠的手,緊緊捏住呼吸的管道。他們又善於偽裝,使人類起而對抗的免疫系統找不到病毒,卻把自己肺部的細胞殺死。

病毒很無辜的說:人類死於自己的殘殺,與我們無關。

我坐在城市的角落,看見在陽光裡飛揚散播的口沫,看見成千上萬的病毒如春天的花絮飄揚。我知道,我的淚水即是繁殖病毒的溫床。這些溫熱的淚水啊!汩汩如湧泉傾瀉。我遏止不住地哭著,許多口沫飛來與我的淚水會合。我知道這樣的哭很快將殺死我自己。但是我停止不住,停止不住。

周芳坐在電腦前,等待開機後連接到她的網頁上。她在鍵盤上按下「Vacances Secretes」幾個字。「祕密假期」,她看到一排行程:

七月二十八日羅馬許願池,中午十二時。

七月二十九日羅馬共和廣場,午後七點。

七月三十日佛羅倫斯,野豬銅像前,午後六點。

七月三十一日佛羅倫斯,上午十點半,烏菲茲美術館領主廣場前。

八月一日威尼斯,聖馬可廣場兩根石柱之間,午後七點。

八月二日威尼斯,聖馬可廣場,午後七時。

她看著詳細的行程,有點興奮,也有點恐慌。地方是她都沒有去過的,要見面的人也沒見過面。她繼續進入「祕密假期」的檔案中,畫面上出現Jason幾個字,然後是一張照片,大約二十幾歲的男子,大眼睛,咪咪笑著,戴了一頂帽簷很長的帽子,眉宇在陰影裡,所以不完全看得出長相。

Jason,」她輕輕叫了一聲。

彷彿要確定那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但沒有人回應。電腦仍停留在那個戴帽子的男人照片上,笑咪咪的,好像在笑周芳。

Jason代表什麼呢?周芳想。

在網路上認識朋友,一開始只有透過名字去猜測一個人。

「你是什麼樣的人呢?」因為沒有見過面,沒有任何可以依據的確實資料,一開始只有憑名字去辨認一個人。

但名字也是假的啊!周芳笑起來。

周芳在網路上用的名字是「杏子」。那一天她從受訓的學校回家,路過市集,看到橙黃帶紅色碩大的杏子。她沒有學過杏子的法文,特別上前去看,牌子上寫著abricot。她買了一斤杏子,回家坐在電腦前,開了機,決定用這個名字來找尋網友。好寂寞的巴黎的日子啊!

兩年的受訓,課程很重。一個在異國的單身女子,過了三十歲,沒有機會結交法國的男子,也沒有機會參加台灣去的學生活動。她特殊的軍事單位派駐的身分,使她每天除了密集的語言訓練和專業的課程之外,幾乎一下課就回到住所,在高高的閣樓上,對著電腦發呆。這奇異的機器帶給了她很多快樂,好像她的領域忽然擴大了,不再只是這小到只有四十五平方呎的住所,不再是永遠沒有訪客的閣樓,她可以和幾千公里、幾萬公里外的人忽然之間促膝而談。

「我對妳只是陌生人。」Jason說。

「陌生嗎?」周芳回答:「那些街上的法國人才是陌生人,那些住在同一幢公寓的其他房客,在狹窄的樓梯上相遇,禮貌地說:Bonjour!或Bonsoir!那才是陌生人。我生活在一個懂語言而無法談心事的國度,生活在上千上萬的陌生人之中。」

「妳叫杏子,妳有日本血統嗎?」Jason問。

周芳吃吃笑了起來,她覺得網路交友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每一個人都盡量隱藏自己,用許多假的、別人不容易找到線索的符號來偽裝自己。但是,每個人又依憑著別人的假的符號,認真去猜測對方是什麼樣的人。

Jason」,這個名字實在太通俗了,除了想像對方可能喜歡搖滾,喜歡好萊塢電影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可以思考的線索。

「所以我給你的『杏子』這個符號是比較真實的。對不對?」周芳又吃吃笑了起來,她回想到那天市集上橙紅橙紅的「abricot」。她又把這個水果的法文念了一次。

以後在網路上交談久了,她逐漸習慣Jason的書寫方式。他對很多事都有意見,主觀很強,善辯,喜歡分析時事。周芳在巴黎的生活除了受訓,可以說乏善可陳,她也因此從JasonE-mail中得到許多有關台灣發生的新聞。

一隻鴿子飛來,停在閣樓朝西的窗戶邊緣,隔著玻璃,側著頭,用一粒紅豆般的眼睛向內窺探。

周芳把桌上隔夜的乾麵包掰碎了,打開窗戶,撒在窗台上。鴿子一點也不怕人,等周芳撒完了,低頭一一叼啄起來。

「今天鴿子來早了。」周芳回到電腦桌前繼續E-mailJason:「這隻灰色的鴿子,頸部有一圈亮藍色的羽毛,每天黃昏飛來窗台。牠像愛人一樣,忠誠守時。我也信守允諾,一定在窗台上撒些乾麵包。」

鴿子吃了一會兒,在窗台上踱步,左右來回走著,發出咕咕的聲音。

「羅馬,威尼斯的廣場也都有許多鴿子,你會喜歡鴿子嗎?你會像鴿子一樣守時嗎?」

Jason,我給這次的義大利假期訂了一個法文的名字:「Vacances Secretes祕密假期。」

周芳把E-mail傳出去之後,發現窗台上的鴿子已經飛走了。她走到窗邊,窗台上還遺留著少許麵包的碎屑。接近七、八點鐘了,初夏黃昏夕陽的光血紅燃燒一樣反映在窗戶上。

她覺得有些刺眼。夕陽的紅光使窗戶的玻璃變成了一面鏡子,周芳的上半身就照映在夕陽中成為重疊的畫面。周芳看著玻璃上的自己,圓圓豐腴的臉龐,披肩的頭髮,一對彎月形的眉毛。特別明顯的是她隆起飽滿的胸部以及渾圓多肉的臂膀。她看著看著,用手撫摸著自己的臂膀。

她穿的是一件橘紅無領無袖的洋裝,她把肩帶卸下來,可以更完整地看到自己從肩膀到手臂那圓潤的線條。領口隨卸下的肩帶掉下來,露出雪白豐厚的胸脯。她的手移到胸口,感覺到有一點加快的心跳。周芳閉起眼睛,在夕陽的光燦爛到極致時,對著玻璃叫了一聲:Jason


2  Jason

生命裡改動一個字,或許是一次重大的改變。

改動一個字,可能從記憶中完全消失了嗎?

如同在鍵盤上按了「刪除」,徹底的「刪除」,再也找不到一點痕跡……

我可以從哪裡找回來消失的檔案?我在鍵盤上絕決地按下了「刪除」,一切都剎那間不見了。但是我按不到我記憶的鍵盤,我即使按到了,記憶卻不消失。我記憶的鍵盤失去了功能。我用力按著,刪除、刪除、刪除,記憶卻一一跳出來。每一個畫面都如此清晰,站在我的面前,逼近我,冷冷看著我說:你無法刪除我,我在你的身體裡,我在你的血液裡,我在你的細胞裡,你刪除不掉你自己。 我刪除不掉我自己嗎?

我尋找著刀子。我用刀切割手指。手指一一斷落,骨骼、皮肉、筋、一些搞不清是什麼的糊裡糊塗的東西。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記憶。記憶在哪裡?

記憶在哪裡?

記憶站立在我的四周,環繞著我,看著我,彷彿疑惑著我為什麼手裡拿著刀子。他們又檢視遺落在地上的我左手的手指,看著我繼續切掉左手的手腕、手肘、手臂。

在切割肩膀的時候我花了一些力氣,那個地方的筋骨特別頑強。我用力把刀嵌進骨節的間隙,肢解開糾纏的牽連,我毫不放棄,我要檢查每一個肢解開的片段,我要仔細檢查那些陰魂不散的記憶究竟隱藏在哪裡。

我處理腳趾和腳踝的時候,記憶忽然發問了,他們說:你最後是不是只剩下拿著刀的右手?

我最後是不是只剩下拿著刀的右手?

我開始害怕起來。我開始想像我切掉了腿,切掉了臀部,切掉了肚腹,切掉了纏結的腸胃內臟,切掉了空空蕩蕩的胸腔,甚至我切掉了最可能隱匿記憶的頭腦……

最後,只剩下停留在空中的一隻右手,握著一把刀……

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切割嗎?

記憶環繞著支離破碎的我,看著我,充滿了無奈又憐憫的表情……

 

Jason

巫善祥在電腦上收信,是杏子從巴黎E-mail來的見面的行程。他心裡有些煩,匆匆瀏覽了一下並沒有細看。

他用密碼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開始每天固定的日記:

「今天跟爸爸吵了一架。又是股票斷頭,要我每個月負擔六萬元的利息。我的薪水就全泡湯了。工作了一年,什麼儲蓄都沒有,就是為這個家還債,還債,還債。shit

我一定要出去度假了,不然真要瘋掉。

但是錢怎麼辦呢?

找錢鈞罷!但是太久沒有聯絡了,錢鈞還顧念這分舊情嗎?

走一步算一步罷!」

善祥把電腦關掉,坐在電腦前發呆。

他打開白天上班的公事夾,上面印著一行字:法務部××局。

白天的工作很繁雜,要處理訓練單位裡一百多位學員的課程,每一位講師的接送,要把每一項課程的上課講義準備好,要安排不同課程需要用到的設備,幻燈機、錄影機、攝影機,稍有差錯,就要挨長官一頓削。

「巫善祥,心不在焉啊!」那個賊頭賊腦的朱組長,不時閃進來戳他一下。

「媽的!」他心裡恨恨的。

但是他外表很柔順。天生一張娃娃臉。雖然三十歲了,看起來不過大學剛畢業的樣子。

一雙齊整的眉毛,短短的鼻子,清澄而大的眼睛,紅潤豐厚的嘴唇,加上總是笑咪咪的,是頗能討人喜歡的長相。

「善祥,來吃點水果。」弄文書的趙大姐就把他當弟弟或兒子,每天中午看他胡亂吃一點泡麵,常常削了水果,或帶一個粽子給他。

「善祥,該交個女朋友了,老是這麼單身,吃也亂吃,生活也沒個規矩。」趙大姐說。

他知道別人是好心,但碰到這個心結,他還是尷尬著。一面吃水果,口中一面含糊地支吾著:「有個女朋友在巴黎,夏天放假,約了一起去義大利。」

他想到杏子,那個從沒見過面的網友,想到她說的「祕密假期」。

「祕密假期,」巫善祥靈機一動,「是應該設計一個『祕密假期』。」

他又在電腦上搜尋了一下,出現了一名裸體的男子像,同志熱門網頁。

他找到有關荷蘭一年一度同志大遊行的檔案:「八月四日,星期六,將有上萬同志從世界各地湧入阿姆斯特丹,屆時旅館爆滿,請務必早早訂房。」

「八月四日下午,在Waterlooplein的運河區有遊船表演,有白色派對,白色派對即每人均須穿白衣白褲。」

他把幾段相關的文字都下載列印了下來。用紅筆很認真勾出重點。

「跟杏子在威尼斯分手,八月三日直接飛荷蘭,剛好參加世界同志大遊行。痛痛快快玩三天,六日回台灣,七號到!」巫善祥鎖著眉想了一下:「這樣除了十天的例假,還得多請一天的假。」

他有些開心起來,覺得是一個完美的安排。

「只差錢鈞的加入了!」他心裡盤算了一下:「錢鈞七月在伊斯坦堡有個會,邀他會後一起去義大利,他負責機票、旅館、火車票,一切就沒問題了。Perfect!」

他脫掉衣服,走到浴室沖了一個澡。他從小被父親嚴厲要求運動,每晚上床前一定至少做五十個伏地挺身;雖然這一年局裡的工作忙,運動有些荒廢了,但一身鼓鼓的肌肉還是十分漂亮。

「這是被錢鈞讚美過的身體。」他在鏡子裡看了一眼。一道細細的水流從兩塊隆起的胸肌間的隙縫往下流動。

他圍著大毛巾,跨過一地亂丟的衣物,比較確定地告訴自己︰「這個祕密假期裡要有我,有杏子,有錢鈞!」

應該給錢鈞打一個電話了。他看看時間,夜裡十一點。打到家裡,怕錢鈞的老婆會接。

還是打他手機罷!

一陣子沒和錢鈞聯絡,找到號碼,按了「撥出」鍵,響了兩聲,轉到語音信箱:請在嘟聲後留言。「喂,好嗎?我是善祥,請給我回電。」

 

3錢鈞

從旅館三十三樓的高度看出去,城市港灣夜晚繁華的燈光亮成一片。

從遠處航行而來的巨大船隻或要航行向遠方的巨大船隻交錯而過,

時間或空間只是不可解的宿命……

我沒有辦法解釋自己迷戀港灣的原因。小時候會離家坐火車一個人到距離最近的海港。下了火車,沿著港灣碼頭邊的路走。鹹鹹腥腥,帶著魚體海藻在日光下曝曬濃烈氣味的海風,一陣一陣撲面而來。港灣的海水上浮膩著一層亮晃晃的油漬,是從船舶底層滲漏出來的引擎機油吧,在水面上浮蕩,隨著日光映照,搖曳成彩虹一樣炫目斑斕的圖紋。我看久了,總覺得是海底人魚一類童話生物噓吸出的迷幻符咒,可以引領我進入神祕瑰麗的深海,可以在珊瑚珍珠銀色貝殼的洞穴裡做一個長久不醒滿是彩色的夢。

港灣沿路都用粗大結實的鐵鏈圍起。鐵鏈日久銹蝕,拴結鐵鏈的水泥樁上都沁蝕了褐紅色像舊血跡一般的鐵銹痕跡。有人坐在鐵鏈上垂釣,打著赤膊,赤黑油亮的肉體,像一塊火成岩,杵立在驚濤駭浪的海邊。

我常常被低沉苦悶大船鳴叫的汽笛聲驚醒。

我不知道自己在海邊坐了多久,那些像火成岩石塊一樣一動也不動的垂釣者,那些銹爛的鐵鏈,那不停在水面上搖晃的浮動油漬的彩虹般的光,那些大船出海或歸來時低沉苦悶的汽笛鳴叫,在我恍惚的睡夢中歷歷在目的景象,為何當我醒來,景象仍然一樣,好像天長地久沒有任何改變。

我一次又一次來到海邊,坐在碼頭邊眺望大海,我是在等待揚帆出海?或者我是在迎接守候遠洋歸來的自己?

我那時候只有九歲,我無法搞清楚離家坐在港灣邊發呆的意義。

大船過去,港灣裡會震盪起巨大的波濤,驚濤駭浪,一層疊一層,盪漾開來,向四方推滾。

我覺得那些大浪就要擊打到我身上,我覺得那些驚天動地的波濤,即將把我震碎,震到粉身碎骨。

有飛濺而來的浪沫噴撲到我臉上,我坐著不動,我靜靜等候滅頂的大浪襲來,我靜靜等候崩解、潰散、沉沒、在浪花迴旋裡消失,無影無蹤……

 

錢鈞把手機忘在台北。他到高雄開一個會,結束了,一個人坐在旅館第三十三樓的窗邊,眺望一片亮著燈光的海港。

他剛撥了一個電話給瑩如,瑩如說:「診所沒事,該做的都做好了,別擔心。」

擔心什麼呢?結婚二十五年了,什麼時候擔過心?

錢鈞從冰箱拿出一瓶小瓶的sauvignon紅酒,倒進杯子,拿到窗邊,望著港口發呆。

他想起了巫善祥,想起四年前與他邂逅的那個奇特的晚上。

那次是為了來高雄「打書」。出版社的人叫做「打書」,但是對錢鈞來說,一個成功的醫生,業餘寫詩,出一本詩集,不過是好玩,並不那麼在意銷路。

「打書,可以不必了罷!」錢鈞想拒絕。

但是拗不過出版社,只好南下辦了一場演講、簽名會,回答一些讀者有的沒的各種問題。

寫詩弄到要「行銷」,有點倒胃口。晚餐間錢鈞又被鬧酒,多喝了幾杯,回到飯店,有點躁悶,一時不想睡,就跑到旅館地下樓的書店看書。

四年了,錢鈞仍然覺得那個邂逅這麼像一場夢。

「是幻由心生罷!」有時他這樣嘲笑自己。

「如果我們的婚姻有了外遇呢?」他和瑩如二十週年的結婚紀念日,他拿著一杯紅酒,挑逗地問著瑩如。

「你是說你,還是我?」瑩如也笑著反問。

「妳?」錢鈞搖搖頭:「不可能,妳所有的心都在這個診所了。這二十年,妳想想看,妳離開這診所幾天?我們連一家人去度個週末假期的旅行都屈指可數。」

「以前診所忙,兒子又小,怎麼走得開?」瑩如試圖要解釋。

「現在呢?」錢鈞苦笑著:「診所還是忙,兒子十八歲了,整天不在家。」

「妳從來沒有擔心過我會有外遇嗎?」錢鈞繼續追問。

「不會。」瑩如很篤定地回答。

「為什麼?」

「你所有的熱情都在寫詩,你對我的熱情,對醫學的熱情,都遠不如寫詩。」

「怎麼說?」

「那篇書評這樣結論: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瑩如有點調侃地看著錢鈞。

「浪漫主義者的戀愛,也只是為了寫詩罷。」

「哈——」錢鈞笑起來:「這好像是控訴!結婚二十週年紀念的控訴!」

「也可以是讚美。」瑩如快樂地說:「我們從學生時代相識,我們的戀愛是很文藝青年的戀愛。結了婚,生了孩子,我害怕你的浪漫夢想會破滅,盡量擔下診所的擔子。這幾年我不擔心了,我發現,只要你寫詩的激情在,你不會破滅,你在寫詩裡營造了一個完美的夢想,所有現實的冷酷,醜惡,煩雜,髒穢,都被排除在外。」

「所以——」錢鈞有點像孩子撒賴地做了一個沮喪的表情:「我不會有艷遇了!」

「瑩如,妳錯了。」錢鈞有一點苦楚地望著大片玻璃窗上夜晚高雄的天空,黑黑的,卻反射著不知道哪裡映照過來的鐳射和霓虹的光線,一片紛亂。

那個夜晚,他站在書店的旋轉樓梯旁,這是一間兩層樓的書店,中間打了一個洞,用旋轉梯連接起來。

一個青年從樓梯上下來。頭髮短短的,一臉陽光曬紅的膚色,笑咪咪的。穿了一件白色背心,寬肩厚背,胸前和手臂的肌肉都鼓鼓的。從樓梯上咚咚咚下來,藍色泛白的牛仔褲,緊緊包裹著大腿,一雙短筒靴子。他站定了,正好接觸到錢鈞的目光,錢鈞心一震,「好明亮的年輕人,一身都是陽光——」

青年朝錢鈞若有若無笑了笑,繞到攝影書區,錢鈞看他打開一本拍攝人體的攝影集。

錢鈞手上正巧拿著下午演講時自己新出的那本詩集。他覺得酒湧上來,頭腦熱熱的,有什麼不可遏止的東西在心裡洶湧。

錢鈞走過去,把書遞給那青年,說:「可以送你一本書嗎?」

青年靦腆地笑起來,臉上一層紅暈,但似乎並不意外,他接過來說:「為什麼送我書?」

「我剛出版的詩集。」錢鈞仍然覺得身上熱熱的。

「情不自禁——」青年看了一下書名。笑著說:「我喜歡這個名字。」

「我叫錢鈞。」他覺得應當自我介紹。

「我知道你。」青年說:「報上說,成功的醫生,成功的詩人。」

「活著,應該尋找失敗——」錢鈞忽然想起自己的詩句:「尋找可以打敗自己的人!」

「我叫巫善祥——」青年伸出手,介紹自己說:「巫婆的巫,善良的善,吉祥的祥。」

「高雄人?」

「嗯,」青年猶疑了一下,閃過一抹陰影,說:「在當兵。放假,不想回家。」

「我能問為什麼嗎?」錢鈞覺得萍水相逢,好像不應該探人隱私。

「我在台北讀大學,念法律。畢了業,考研究所沒考取,爸爸在我房門上貼了大大一個毛筆字『恥』。恥辱的『恥』。我當兵半年了,放假了就在外面亂逛,就是不想回家。」

「出去走走嗎?」錢鈞覺得書店裡人太多了。

「好,去哪兒?」

「我對這個城市不熟!」

「我帶你去老鹽埕區的酒吧喝酒!」

高雄的風也是熱的,白天的暑氣從地面上蒸騰上來,海洋的濕氣使風沉甸甸,好像黏在皮膚上。錢鈞坐在巫善祥的摩托車後座,覺得街市的繁華都很恍惚。閃爍的霓虹燈,吵嚷的人潮,呼嘯而過的飆車族,坐在街道兩旁小攤子上吃食的食客,老闆一面在砧板上剁著豬腳,一面狠狠地招徠客人:「來坐啊——」

善祥的車子騎得很慢,在行人中穿梭,像滑翔一樣。錢鈞許久許久沒有騎摩托車,在後座,有一點僵直,兩手緊緊抓著自己身後的橫槓,腳也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善祥回過頭,用力抓住錢鈞的小腿,放在踏板上,大聲說:「抱著我的腰,小心,要騎快了!」

錢鈞的小腿上留著那實實在在手掌抓過的力量。他奇怪著這麼直接的肉體上的記憶,彷彿就留在肉體上,不再消失了。

「抱著我的腰啊!」善祥又回頭叮囑。

錢鈞還是沒有抱他的腰,而是兩手搭在他的肩頭上。他可以感覺到他肩頭骨骼和肌肉用力和放鬆的狀態,感覺得到轉彎、加速、煞車時那臂膀用力輕重不同傳達出來的肉體變化。

「我被肉體打敗了——」錢鈞搖晃著杯子中紅色透明的液體,一種混雜著陽光、雨水的葡萄發酵氣味瀰漫開來。

在善祥的後座,發現他頸部幾塊圓圓的汗斑。因為太靠近了,那年輕男子身體在暑熱中散放的氣味,一種鹹腥帶著熱度的肉體活潑的氣味,使錢鈞覺得感官上奇異的亢奮。

「到了!」他煞車很猛,錢鈞整個人向前衝貼緊善祥的後背。

善祥把安全帽鎖進後座的貯物箱,揹起背包,一面鎖車一面用下巴指一指:「那邊!」

錢鈞看過去,一個裝飾了棕櫚樹的酒吧,幾個紫藍色霓虹燈圈成的店舖招牌:老船長,一閃一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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