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微光：從指尖敲出的生命樂章

英雄

我是個英雄。

成為英雄，簡單得很：如果你缺手缺腳，又還沒死，那就是個英雄人物。如果你沒爹沒娘，那就只有自己的雙手雙腳可以依靠了。英雄是怎麼來的，我清楚得很。如果你缺手缺腳又生在孤兒院，那就完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注定了要當一輩子英雄。至死方休。

我是個英雄。簡單的說，我也是逼不得已。

當時，我還是個孩子。那是某個冬夜。我想上廁所。保母叫了半天就是不來。

唯一的解決之道，就只能靠自己爬去洗手間。

首先，我得下床。下床有訣竅，這還是我自己發現的呢。簡單得很，我先把身體挪到床邊，翻個身，人就滾到床下啦。這一摔，先是砰的一聲。隨之而來的，是疼痛。

我爬到走道邊，用頭部把門頂開，爬出了溫暖的房間，摸黑在寒冷中匍匐爬行。

走道上的窗子，晚上都不關的。天氣好冷，冷到刺骨。我身上沒穿衣服。

好漫長的一段路。爬到保母寢室門前時，我想辦法求助，頭部用力往門上撞了幾下。沒有人回應。我大聲呼喊，沒有人出聲。或許，我喊得不夠大聲。

爬到洗手間時，我整個人已經凍僵了。

我伸手拿下尿壺。我得歇一會兒。在還沒回去那段漫漫長路之前，我必須先休息一下。小便的時候，才剛解出來的尿液，馬上就結成了薄冰。

我慢慢爬回房間。靠著自己的牙齒，我使力把床上的毯子咬下床來，盡力把它捲上身，然後想辦法讓自己入睡。

到了早上，他們幫我穿好衣服，然後送我上學。在歷史課上，我以沉穩的語調敘述著納粹集中營的慘烈。我應該會拿個特優吧。我的歷史成績一向是最高分。所有的科目我都拿最高分。我是個英雄。


夢想


很小的時候，我的夢想是有個媽媽；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裡盤旋到六歲。後來我才了解--其實是人家告訴我的，說我媽媽是個「他媽的婊子」，把我給拋棄了。寫下這些字眼，我心裡很不舒服，但是他們當時確實是這樣講的。

解釋這些事情的都是些強悍的大人，任何事情，他們說了算數，因此，即使是這樣的芝麻小事，當然還是他們有理。雖然，還有其他的大人在呢。

我指的是老師。那些老師會跟我聊起遙遠的國度、偉大的文豪，他們說，生命何其美好，還說，如果一個人用功讀書，遵從師長的教誨，在世上必能占有一席之地。他們始終在說謊。這些人，無事不騙。他們滔滔暢談日月星辰和世界各大洲，卻不准我踏出孤兒院的大門一步。他們跟我說人人平等，但只帶那些能走路的孩子去逛遊樂園、看電影。

唯一不扯謊的是保母。多特別的兩個字呀：保母。如此和藹悅人。馬上會讓人憶起普希金的詩句：「讓我們乾杯吧，我的保母喲……」她們都是純樸的鄉下女人，從來不騙人。有時候，甚至還給我們糖果吃。有些難吃得很，但有些卻是人間美味，總之，她們都是直率而誠懇的人。老師說的話，常教人聽得一頭霧水。他們一邊遞糖果給你，嘴巴卻常常吐出這樣的句子：「可憐的孩子啊，但願你早早死了吧，這樣一來，你不必活受罪，我們也解脫了。」或者，守著早夭孩子的遺體時，他們會說：「感謝上帝，這可憐的孩子總算不必再忍受病痛了。」

每次我感冒不能去上學，只好落單待在寢室裡時，身旁總會有個保母陪著。這時，這好心的女人會從廚房拿些甜點和糖漬水果給我，然後在我面前聊起她死去的孩子，數落她的酒鬼丈夫，還叨叨絮絮地說了一大堆好玩的事。我聽著聽著，全都信以為真，就像其他孩子一樣，相信那些都是真理，或許，也只有孩子們才有能力相信別人吧。大致而言，成年人已經無法信任，什麼事都一樣。好啦，「他媽的婊子」這事從保母嘴裡說出來時，她們坦率得很，毫不扭捏，就像說風雨談冰雪一樣自然。

六歲時，我放棄有個媽媽的夢想。我改做另一個能走路的夢。世上幾乎人人都能行走。即使必須藉助柺杖，也算是會走的人。能行走的人所受的待遇，總是比我們好。他們被當人看。離開孤兒院之後，或許還能從事某種對社會有貢獻的行業，他們可以做會計、當鞋匠或裁縫。他們大多都能接受良好的教育，「踏上人生的康莊大道」。然後，坐著昂貴的高級車，風風光光地回孤兒院。一旦有這樣的人回來了，院方就會把我們集合在大廳裡，聆聽這傑出學長大談他現在的成就。談起這些滿身肥肉的男男女女，老師說來說去不外是那一套：他們以前必定遵從師長的教誨，都是很努力的好學生，今天有此成就，全靠自身的聰明才智以及不屈不撓的毅力。可是，他們畢竟都是能走路的人啊！像我這樣的人，聽了這些又臭又長的演講，有何屁用？如果我能走路的話……該如何努力向上，我自己就清楚得很。可是卻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走路呢？

到了八歲，我終於體會到一個事實：我孤獨在世，沒有人會需要我。那些大人，跟小孩沒啥兩樣，只想到自己。我當然也知道，在另一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那地方有我的爸爸媽媽、祖父祖母。但那是個遙不可及、渾沌不明的世界，這些胡思亂想，我只能將它和日月星辰一起鎖在記憶的盒子裡。

九歲了，我知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走路。這個發現，讓我傷透了心。再會了，遙遠的國度，再會了，日月星辰，以及那些空想。我所等待的，只剩下死亡。長命苟活著，於我何用。

十歲時，我讀到神風特攻隊的故事。那些英勇的飛行員將死亡載往敵人。每一趟沒有歸途的飛行，都是對祖國的回饋：報答祖國給他們吃過的米飯、穿過的衣服、受過的教育；在陽光裡，在星空下，小女孩們對他們報以甜美的笑容；往右手邊望去，是他們永遠的媽媽。是的，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我知道，沒有人會抬我上飛機的。我想要的是魚雷。一艘裝滿炸藥的魚雷艦。我想像自己正緩緩向敵軍的航空母艦靠近，時機一到，按下紅色按鈕。

許多年過去了。我已經長大成人，所有事情的道理，我都懂了。或許，這是好事，但也不見得有多好。對什麼事都很明理的人，常常是枯燥而乏味的。如今，我已無權擁抱死亡，因為我是家人的一大支柱。太太和女兒都愛我，我也深愛著她們。然而，好幾次失眠的晚上，夜深人靜，我卻忍不住又想起那艘魚雷艦以及那紅色按鈕。這個童年時期純真的夢，我並沒有放棄，說不定，是它離不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