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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編號:02600083

摘鬱金香的男孩

The White King
譯者 余澤民
出版日 2010-02-25
定價 $240
優惠價 79折 $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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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99年「好書大家讀」第58梯次公佈!賀《摘鬱金香的男孩》獲故事文學組好書推薦

我雖然經常想起他,但絕對沒有想到他從此回不了家。進入小嘉達的鬱金香世界。

一個讓你在這一秒嘴角揚起,下一秒卻心酸落淚的故事。
當身邊最重要的人離開後,如何在想念的煎熬裡,活得像鬱金香一樣燦爛?

21世紀全球注目小說,媲美《麥田捕手》
* 超越國界的真實感動,已譯成
30幾種語言
* 橫掃歐洲文學大獎,榮獲匈牙利最高文學獎
* 讓匈牙利最會說故事的人,告訴你東歐文化的歡喜哀愁
* 洪蘭、光禹、鄭華娟、郝廣才、郝譽翔 感動推薦 

爸爸離開的那一天,交代我要當家裡的男人。
在爸媽結婚紀念日當天,我代替爸爸摘下一大束鬱金香送給媽媽,
我看著自己的手,多希望這就是爸爸的手
……

*這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一個讓你在這一秒嘴角揚起,下一秒卻心酸落淚的故事
嘉達不懂為什麼他的爸爸不見了,也不懂為什麼當他在爸媽的結婚紀念日,代替爸爸送給媽媽一束鬱金香時,媽媽會哭出來。他只知道,爸爸不在家時,他就要當個男人,好好照顧媽媽。嘉達並不完美,他淘氣又愛出餿主意,但也十分惹人喜愛。跟著他經歷書中一個個不同的冒險場景與故事,時而爆笑、時而悲慘,卻也使人感動莫名!

在看似黑暗而殘酷的現實中,依然存在的是天真樂觀的生命態度。

*這個故事讓我們看到……

小小肩膀上的大大責任
爸爸離開前,叮嚀嘉達要照顧好媽媽,做個乖孩子,因為他是家裡的男人了。
艱困生活中的溫柔慈悲
媽媽與嘉達雖然過著艱困的生活,卻還是擁有無比的慈悲心,溫暖更需要的人。
青澀歲月裡的天真單純
日子再怎麼難熬,還是要調皮搗蛋。嘉達的鬼點子讓人捧腹大笑,因為我們也都曾經這樣過。
殘酷時代下的堅強靈魂
即使受到百般刁難,依舊不願妥協。殘酷現實給他們的最大禮物,就是堅強的靈魂。
永遠放不下的深切想念
十八個扣人心弦的感人故事,十八種嘉達等著爸爸回家的深切想念。



作者介紹

喬爾吉德拉古曼(György Dragomán
今年三十五歲的德拉古曼,身兼影評家與學者身分,專研荒謬劇場大師貝克特,並翻譯詹姆士喬伊斯、伊恩麥克伊旺、厄文威爾許等大師作品,將其介紹至匈牙利世界。二○○二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毀滅》,並因此獲得布魯迪文學獎;二○○五年出版《摘鬱金香的男孩》是他八年代於羅馬尼亞的成長歷程,為他在世界文壇贏得了榮譽,榮獲匈牙利最高文學獎──桑多馬芮紀念獎、德利蒂伯爾獎、馬洛伊山多爾獎、尤若夫阿迪拉獎、IMPAC都柏林文學獎、法國最佳外文書法國圖書獎,已被譯成三十多種語言在世界暢銷,感動了無數讀者。德拉古曼現今和詩人妻子、兩個小兒子居住於匈牙利布達佩斯。

關於譯者 / 余澤民
一九六四年出生於北京,一九八九年畢業于北京醫科大學臨床醫學系,同年考入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攻讀藝術心理學碩士。一九九一年旅居匈牙利,目前定居布達佩斯。長期翻譯匈牙利和中東歐當代作家的作品,同時從事個人文學創作。主要譯著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的系列作品《命運無常》、《另一個人》、《船夫日記》和《英國旗》,和艾斯特哈茲的《一個女人》、《赫拉巴爾之書》等。

關於匈牙利
匈牙利面積九萬三千多平方公里,約三個臺灣大,地處歐洲中央,西邊有奧地利、斯洛伐克,東邊有烏克蘭、羅馬尼亞,南邊則與南斯拉夫、克羅埃西亞、斯洛凡尼亞相鄰。人口約一千多萬人,首都為布達佩斯。

多瑙河貫穿其中,流經布達佩斯,視野寬廣,勾勒出匈牙利的壯闊情懷。溫泉資源非常豐富,聞名全世界,其特殊性獨樹一幟。至少三分之二的領土適合開發溫泉或是冷泉。
自二次大戰後,匈牙利被俄軍解放接管。名義上的「解放」實際上等於入侵,政黨體系立刻被廢除,緊接著是數年的共產黨統治。蘇聯政權在匈牙利實行審判、監禁、虐待、死刑等迫害。六
年代末期,政府的行政體系穩固,開始著手經濟改革,生活水準才慢慢提升。一九九年的選舉是自一九四七年後進行的第一次自由大選,匈牙利民主論壇贏得了選舉,成為執政黨,開始發展多政黨的民主政治。
○○二年,匈牙利作家因惹卡爾特斯(Imre Kertész)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將匈牙利文學推向世界舞台,另一位作家彼特艾斯特哈茲(Péter Esterházy)也因《和諧的天堂》和《修訂版》獲得諾貝爾獎提名,拉斯洛克拉斯諾霍爾卡伊(László Krasznahorkai)則被美國文論家蘇珊桑塔格譽為當代的果戈理和梅爾維爾。而近十幾年來,匈牙利文學獨特的自醒與寫實風格,在歐洲文壇大放光芒,感動無數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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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格

商品編號:02600083
ISBN:9789861333182
頁數:256,中西翻:1,開本:1,裝訂:1,isbn:9789861333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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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界推薦

導讀:   不幸世界中的幸福陷阱   /    余澤民

  溫馨的鬱金香,不僅代言了愛,也見證了幸福;不僅見證了幸福,還見證了不幸,或者說見證了隱藏在不幸之中的幸福。 

  這本小說就從鬱金香講起,從一個男孩在漆黑的凌晨溜出家門跑到小公園的花圃摘鬱金香講起。說是去摘,實是去偷,他偷偷剪下一大捧帶著露珠的鬱金香,在老園丁的大聲斥罵下拔腿奔逃。 

  不過,男孩偷摘鬱金香,並不是為了討好他的心上人,而是想給媽媽一個驚喜;他並不是為了自己送給媽媽鮮花,而是代表失蹤了的爸爸,為了慶賀他們的結婚紀念日。那一捧鬱金香並不是簡單的花卉,而是一個家庭悲劇的目擊者,一個幸福陷阱的發現者,一串成長故事的聆聽者,一種愛的意志的象徵物。 

  故事發生在八○年代初期鐵幕下的東歐,那時候強權威脅著每一個家庭,沒有誰的命運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嘉達放學回家,在院門口碰到爸爸被兩名同事開車接走。爸爸說接到一項緊急任務必須馬上出差,並許諾回來之後一定帶他去看海。告別時,爸爸只吻了兒子的額頭,沒有撫摸,更沒有擁抱,只是囑咐他要聽媽媽的話。嘉達敷衍地點頭答應,急著想進屋裡玩遊戲,甚至沒跟爸爸揮手告別。他哪裡會想到:爸爸並不是出差,而是因為「叛國罪」被秘密警察抓走;爸爸之所以沒擁抱他,是因為腕上戴著手銬!從那之後,嘉達與媽媽相依為命,整日對爸爸苦苦等待;同時繼續著他那天真頑皮、不乏幻想的少年歲月,但是,對爸爸的想念已使他本該無憂的日子變得不再無憂。

  有一次,正當在媽媽為了營救爸爸向人求情並遭受欺辱,被關到另外房間的嘉達勇敢地奪下一枚西洋棋子──用象牙雕刻的白色國王。從那之後,他總把它握在手心,放在口袋,相信它會保佑自己:一是不被戰勝,二是戰勝自己。雖然他還只是個孩子,但在殘酷的現實中,他必須學會成年人世界的生存法則,不能讓意外的打擊將自己戰勝,同時要戰勝自己內心的恐懼。跟鬱金香一樣,白色國王也是少年內心的情感投射,前者表達了愛,後者銘記了恨。抱著鬱金香奔跑,男孩的心裡充滿美好的渴望;握著白色國王狂奔,他心裡生出頑強的抵抗。鬱金香與白色國王,都暗喻著少年內源的光,都是自由生命的意志象徵。 

  這部作品結構獨特,既是一部由十八個章節構成的長篇小說,也是十八篇可以獨立閱讀的短篇小說;每一章都按照短篇的形式講述一個有頭有尾有高潮的故事,同時每個扣人心弦的故事又都圍繞著一個核心主題——父子情。 

  嘉達在盼望爸爸歸來的過程中,逐漸變得成熟起來,他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媽媽,保護媽媽,了解爺爺,並且學著理解生活中陌生的弱者。從小說開篇,男孩就要應對一系列超出理解力與承受力的殘酷謊言:家庭的謊言、體制的謊言,還有自己為自己編的小小謊言……爸爸的失蹤改變了生活中的一切關係,他突然掉進了謊言的世界,本能地掙扎、自衛,並懷疑。 

  「迄今為止,在這個地方謊言一直是真理;然而現在,就連謊言也不再真實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的這句話深刻揭露了冷戰時期東歐社會的殘酷現實,獨裁的淫威無處不在,災難懸在每個人的頭頂,家家蒙難,人人自危。對於一個不得不在謊言世界裡成長的少年來說,成長本身就是場戰爭。雖然孩子的抵抗纖弱無力,但也能留下一排清晰的齒痕,雖不能致命,能讓人很疼。

  小說採用第一人稱講述的方式,繪聲繪色,細膩之極;講述的語言並不像拍照片那樣只從某一個角度,而是像拍電影一樣透過逼真的再現和豐富的想像,讓情節的發展隨著攝影機鏡頭慢慢移動,讓讀者不由自主地身臨其境,跟著他一起開心或傷心,歷險或脫險,困惑或解決。講述者從不跳到故事之外或凌駕於時空之上做道德判斷,而是用孩子的語言、按照孩子的邏輯為了講述的快感而講述。因此,他不像成年人那樣嚴肅悲憤地控訴苦難,而是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如實陳述自己與周圍世界的暴力、恐怖、無奈、依存的關係,並對自己講述的一切都抱著理解或被理解的美好希望,這正是小說最打動人的地方。既然我們都說「愛無處不在」,為什麼非要在它看起來一定存在的地方尋找它呢? 

  這不是一部簡簡單單的苦難小說,苦難雖是生存的背景,但在度過苦難的過程裡,嘉達始終不失天性的頑皮、幽默、幻想和快樂,即使懷疑也藏著信任,即使恐懼也抱著期待,即使叛逆也流露溫情(除了父子情、母子情、祖孫情外,還有對弱者的憐憫之情)。對孩子來說,沒有什麼苦難是絕對的,任何不幸的地方都可能有幸福的陷阱在窺伺他,哪怕是倖存後的僥倖之樂。 

  《摘鬱金香的男孩》是一部對少年心理刻劃得淋漓盡致、充滿張力與真情的成長小說,生動刻劃了孩子們站在殘酷的成人世界的門檻感到渴望、嘗試與無助的內心宇宙。我在翻譯它的過程中,不僅體驗到心驚肉跳的緊張、身同感受的共鳴、隱隱撕裂的傷感和悄悄泛起的柔情,還體驗到自己閱讀期待獲得滿足後的釋然和快感。這部書不僅要推薦給年輕人讀,還要推薦給所有渴望從文學作品中感受人性、豐富情感的成年讀者。想來,每一位成年人都曾經是孩子,可是漫長的成長讓許多人都忘記了自己童年的心理坎坷,被高度簡化了的記憶裡只剩下一些孤立的碎片,以致於阻礙童年回憶,甚至對孩子們的行為束手無措。 

  《摘鬱金香的男孩》是一部難得的好小說,讓你一旦翻開就放不下,回味的時候更覺震撼。世界不是完美的,許多時候充滿不幸;但是即使在不幸的世界裡,鬱金香仍到處盛開,等待你發現,等待你採摘;或像一個個陷阱,等著你掉入。只要你相信陷阱的存在,絕望的生活就會有希望。讀這部小說,你會發現鬱金香在向你發出回望的輕喚:回望童年,回望蹣跚的路上曾經跌入過的幸福陷阱。 

                                                 二○一○年一月十一日,布達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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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

1 鬱 金 香

晚上,我把鬧鐘塞到枕頭底下,為了不讓鬧鈴吵醒媽媽,只讓自己聽到。可是,這個充滿驚喜的念頭讓我整晚神經兮兮,以至於鬧鐘還沒響,我就醒了。我從桌子上抓起那把鍍鎳的中國製手電筒,並從枕頭底下挖出鬧鐘,打開手電筒照了照,四點四十五分,我隨手按掉鬧鈴,然後從椅背上抓起昨晚放好的衣服迅速穿上。穿衣服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就怕發出任何聲響。但卻在穿褲子時踢到椅子,幸好椅子沒倒,只是碰到桌邊,發出輕微的鈍響。拉開房門時我也格外謹慎,不過我知道開門時不會發出吱呀的聲響,因為早在一天前我就往門軸上塗了油。走到碗櫥前面,我慢慢拉開中間的抽屜,拿出一把很大的剪刀,平時媽媽就用它幫我剪頭髮。隨後,我打開門鎖,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在樓梯第一個拐彎處,開始起跑。與其說跑,不如說拔腿狂奔地衝下台階。當我跑出住宅區,已經渾身發熱。我朝著小公園走去,因為在那兒,在引泉管旁的花圃裡,長著全城最美麗的鬱金香。

爸爸已經離家半年多了,他走的時候只是說要出差一個星期,要沿著海岸線執行一項重要任務。告別的時候他跟我說,很遺憾不能帶我一起去,因為當時正值晚秋時節,大海景色壯麗迷人,浪濤要比夏日更加洶湧,掀起衝天的黃色巨浪,滿眼盡是一望無際的白色泡沫。不過,爸爸向我保證,等他回來之後一定會帶我去看海。可是天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已經過十歲了,還是沒有見過大海。

「沒關係,這個將來可以一起彌補,不用急,我們有充裕的時間去做任何事情,因為我們要活在當下。」這是爸爸最愛講的一句話,我卻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含義。自從他離家後,我多次回想起這句話,也多次想起最後和他告別的情景。爸爸的幾位同事開著一輛廂型車來家裡接他,他們正準備動身,而我剛好從學校放學回家,若不是因為最後一堂課被臨時取消,我根本就沒機會看見他們。當我走到家門口時,他們剛好鑽進車內,看上去非常著急,甚至不想讓我們說話,但是爸爸的語調非常堅決,求他們不要這樣!他們自己也都有孩子,知道這是什麼感覺,說五分鐘話也不會造成任何損失。這時,一位身穿灰色西服、身材高大、頭髮灰白的男人聳了聳肩說,五分鐘確實不會造成任何損失。於是,爸爸走到我面前,但是既沒有摸我的頭,也沒有擁抱我,而是搓揉著外套的衣角。他雙手垂在身前,跟我提了大海的事,還說有項緊急的研究工作等他去做,他將出差一個星期,如果情況不樂觀,可能會稍微延長幾天,直到問題解決。然後,還向我描述了幾句大海的景象。

就在此時,灰頭髮的同事走到我們跟前,將手搭在爸爸的肩膀上說:「走吧,博士,五分鐘過了,該動身了,否則趕不上飛機。」爸爸彎身吻了我的額頭,但依舊沒有抱我,只有叮嚀我要照顧好媽媽,做個乖孩子,因為我現在是家裡的男子漢,他還語重心長地告訴我:「相信自己。」我說,會的,我會做個好孩子,並且要他也保重。這時候,他的同事瞥了我一眼說:「別擔心,小傢伙,我們會照顧好博士先生的。」邊說還邊向我眨了下眼睛,伸手打開車門,要爸爸坐進車內。司機早已熱好車,爸爸才剛坐進去,車門猛地關上,汽車便一溜煙地開走了。我拎著書包,轉身朝樓梯走去,因為我剛找到一枚不賴的鈕釦,可以成為我的迷你足球隊的新隊員,我急著試試身手,看它在蠟布上是否真能跟在硬紙板上一樣滑動自如。所以,我既沒有在原地停留,也沒有揮手告別,更沒有等車子在街角消失。我清楚地記得爸爸當時的面孔,一臉粗硬的鬍渣,身上散發著菸味,看上去顯得非常疲憊,連微笑也似有若無。我雖然經常想起他,但絕對沒有想到他從此回不了家。

一星期後,我們終於收到爸爸的信,他在信上寫道:情況比他們估計的嚴重得多,但礙於那是國家機密,他不能在信上詳細講述。總之,他必須留在那裡,如果工作進展順利,幾星期後他可能有一兩天的假期,但是目前必須守在那裡,一分一秒都不能離開。從那之後,爸爸還寄過幾封信,每封信之間大約相隔三到四週,而他在所有的信裡都寫著,他不久就能回家了。但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爸爸不但耶誕節沒回來,就連新年也沒有跟我們一起過,到了四月份,連信也沒有了。於是,我開始想,爸爸肯定逃到國外,就跟我的同學埃貢卡的爸爸一樣,沿著多瑙河游到南斯拉夫,然後從那裡轉道去西方世界,自此音訊杳然,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我故意繞到樓梯後面,因為不想被人發現,不希望有誰問我:天還沒亮,要去哪兒?幸好引泉管四周寂靜無人,我身手矯捷地翻過圍欄,爬進花圃,蹲在盛開的鬱金香花叢中,掏出剪刀開始剪花,緊貼著地面,在盡可能低的位置剪斷花莖。我曾聽奶奶說過,越是從花莖的根部剪斷,剪下的鬱金香存活的時間也會越長,若是連同葉子一起剪下,那是最好不過。起初我只想剪二十五枝,但是剪到第十五枝時就數亂了,於是剪了一枝又一枝,外套和褲子全被露水打濕了,但我並不在乎,心裡只想著爸爸,想他每年一定也都這麼做。每年春天,他都會這樣剪鬱金香。媽媽跟我說過很多次,爸爸不僅捧著鬱金香向她求婚,而且在他們的結婚紀念日,每年的四月十七日時,他都抱著一大把鬱金香帶給她驚喜。當她從睡夢裡醒來的時候,鮮花已經在廚房的桌子上等著她的微笑。我知道,今年是他倆結婚十五週年,我想讓媽媽得到她有生以來最多最美的一大束鬱金香。

我摘的鬱金香實在太多,多到我抱不住。我盡量將鮮花摟在懷裡,但是花束從我手中散落,我索性把剪好的鬱金香攤放到腳下,抖掉剪刀上的露珠,就這樣一枝接一枝地繼續剪下去,一邊剪,一邊想著爸爸一定也是用這把剪刀採花。我仔細看著自己的手,多希望這就是爸爸的手,但是無論我怎麼想像,都無濟於事,因為我只能看到自己又單薄又白嫩的小手,只能看到我套在舊剪刀環裡的那幾根小手指。就在這時,有一位老伯衝著我大吼,問我在幹什麼?要我馬上滾開!問我的膽子怎麼這麼大,居然敢跑到這裡剪鬱金香!他說他要報警,把我抓進教養院,還說那裡才是我該去的地方。我望了他一眼,幸好我不認識他,於是壯起膽子也衝他嚷道,你叫什麼叫?摘花又不犯法!我一邊說,一邊將剪刀塞進口袋,雙手抱起堆在腳邊的鬱金香,留下幾枝花在地上,連忙從另一頭縱身跳出花圃。只聽見老伯在我身後破口大罵,說我恬不知恥,竟敢頂嘴!不過沒有關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早就記下我袖章上的學號。我頭也沒回地繼續跑,知道他不可能記下我的學號,因為早在出門時,我就特意穿了一件沒有縫學號的外套。就這樣,我鎮定地跑回家去,抱著花束,深怕折斷它們。鬱金香的花瓣相互碰撞,不時蹭到我的臉上,寬大的葉子也隨著我的奔跑呼呼作響。花束有著剛除完草的清新味道,而且越來越濃烈。

我爬上五樓,站在門口,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花束放在房門外的腳墊上,然後起身慢慢打開房門,跨過花束,進到了漆黑的門廳。我豎起耳朵,發現媽媽還沒醒,於是將這一大把鬱金香抱到廚房裡,放在搖搖晃晃的餐桌上,接著進到儲藏間,從木架下方擺放裝醃黃瓜用的玻璃瓶中挖出一個最大號的,然後拿到水龍頭那兒灌滿水,擺在餐桌正中間,最後再把鬱金香插到瓶子裡。並非所有的花都裝得進瓶子裡,還剩下十枝,於是我靈機一動把它們放到洗碗槽內,然後走到桌子前,認真整理了一下花束,但沒有多大效果。鬱金香的葉子實在太多,顯得花朵參差不齊,高高矮矮。我發現如果要讓每枝鬱金香都一樣高,就得把它們剪得一樣長。這時候,我又想起一個點子,儲藏間那個超大號的洗菜鍋,應該就能裝進所有的花,說不定還得再添幾枝呢。於是我又回到儲藏間,拉開木門,彎腰拉出架子下方的大鐵鍋。就在這時,我聽見廚房的門開了,還聽見媽媽問:「是誰?有人在這兒嗎?」由於儲藏間的門擋住了我,所以她沒看見我,但我可以透過門縫看到她。她站在門口,穿著白色睡衣、光著腳。我還看到了她瞧見鬱金香時的表情,她臉色蒼白,扶著門框,驚訝地張著嘴。我本來以為她會微笑,但看起來比較像要尖叫,或怒吼。她要不就是很生氣,要不就是身上有什麼地方痛了起來。她的臉痙攣扭曲,眼睛微瞇,我聽到她深沉的喘息聲。就在這時,媽媽慢慢環視廚房,當她看見儲藏間的門開著時,這才鬆開抓住門框的手,梳理散在臉上的頭髮,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問:「兒子,是你吧?」我沒有應聲,只是從儲藏間的門口走出來,站到桌旁,求她別生我的氣,我不是要搗蛋,只是想給她一個驚喜。因為爸爸叮嚀過我,在他沒有回家之前,我要做家裡的男人。

我看到媽媽努力的微笑,但從她的眼裡,我看見憂傷。媽媽說,她沒有生氣。她的嗓音很沉很甜,她說她並沒有生氣,她很感動,邊說邊走到我的跟前抱住了我,但是這次抱我的感覺跟平時不一樣,她抱得非常非常緊,就像有一回我病了一樣。當時我也這樣緊緊抱住她,感覺到她怦怦的心跳。我忽然想到鬱金香,想到我跪在公園的地上一枝接一枝地剪鬱金香,此時我感覺到媽媽更用力地抱著我,而我也是。撲鼻而來的始終是鬱金香的味道,還有泥土和野草的氣息。這時候,我感到媽媽的身體顫抖,我知道她馬上就要哭出來,我還知道,我也馬上會哭出來,儘管我並不想哭,但又不能放開她,於是我就這樣抱著她。想說點什麼,想跟她說別難過也別害怕,但是我說不出話來,根本就不能張開嘴。突然,有人按響了門鈴,按得非常用力,鈴聲刺耳,響得很長,一次,兩次,三次。媽媽鬆開了我,她的身體突然變冷,我也下意識地鬆開了她,我讓她等著,我去開門,看看是誰來了。

我走到門後,心裡猜想是員警,看來那位看管花圃的老伯還是認出了我。他報警要來這裡抓我,因為我摘了鬱金香,破壞公物。我心裡暗想,不應該開門,可是門鈴一直響,格外刺耳,而且外面有人開始敲門。我最後只得拉開房門。

來的人並不是員警,而是我爸爸的兩位同事,當時爸爸就是跟他們一起走的。我心裡頭感到意外,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那位高個子的灰髮男人瞅了我一眼,問我媽媽在不在家?我點了點頭,心裡猜測,肯定是爸爸委託他們來送結婚紀念日的禮物,我正要說,請進請進,我媽媽一定很高興看到你們,但是還沒等我開口,灰髮男人又跟我說了一句;我沒聽清楚,他再問了一次,我這才木訥地回說,在家,她在家。這時,另一位矮個子的同事說他們要進來,說完便把我從門口推開,還真的一步跨了進來。站在門廳,矮個子問我,哪個是我媽媽的房間?我告訴他媽媽在廚房裡,我一邊說著,一邊走在前面帶路,並對著廚房裡大聲說,爸爸的同事來了,他們一定帶著爸爸的信和禮物。

這時,媽媽正用那只平時煮咖啡用的長柄陶罐喝水,聽到我的喊聲,她的手突然定住,轉頭望了我一眼,隨後將目光從我身上移到爸爸的同事。我看到她擋在陶罐後的臉變得慘白,當她放下陶罐時,緊咬著雙唇,她只有在特別生氣時才會這樣。她提高嗓門問爸爸的同事來這裡做什麼?並將帶柄的陶罐往流理檯上一摔,摔得水花四濺,要他們馬上走人!但是這時,爸爸的兩個同事已跟在我身後進到廚房,高個子的灰髮男人連招呼也沒有打,就直接開口問我媽媽:「妳該不會還沒有把真相告訴孩子?」媽媽搖頭說不關他們的事。高個子的灰髮男人冷笑了一下:「瞞著孩子也不能解決問題,他早晚都會知道,晚知道還不如早知道。謊言只會生出新謊言。」

媽媽突然大笑,她說:「笑死我了,你們以為自己是正義之士啊?」這時候,那個矮個子衝著我媽媽惡狠狠地叫喊,要她閉嘴!媽媽果真沉默下來。灰髮的男人站到我跟前問我:「小傢伙,你還真以為我們是你爸爸的同事?」我沒有吭聲,但渾身發冷,像是剛剛跑完計時賽跑,身子必須向前傾斜,否則會憋得喘不過氣。這時候,灰髮的男人微笑著告訴我,說我當時就該料到,他們根本就不是我爸爸的同事,而是國家安全局派來的。我爸爸已經被捕了,因為他參與叛國組織,所以我鐵定有段時間見不到他,而且這段時間會相當長,因為我爸爸正在多瑙河做苦工呢。他還問我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也就是說,我爸爸被關進了勞改營,他在那裡恐怕撐不了多久,也許他永遠都不會從那裡回來的,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死了……他的話還沒說完,媽媽一把抓起碗櫥上的陶罐摔到地上,摔得粉碎,他們這才閉口不語。片刻的寂靜,媽媽說,夠了,別再說了,假如他們想要抓她的話,那就抓她好了,但不准碰我,因為我還是個孩子。她又問他們到底懂不懂,不准碰我!她問他們為什麼來這兒?到底要做什麼?

矮個子回答,他們只是路過這裡,既然路過,那就順便搜查一下,看看博士家裡能不能找到什麼有趣的東西。媽媽問他們有沒有搜查令,高個子的灰髮軍官衝著媽媽笑道,不是每件小事都需要有上級指令,他們只不過是順便看看罷了。

媽媽大聲斥責說:「你們沒有搜查的權利,你們趕快走,馬上離開,否則我就到市政府門前靜坐,公開要求釋放我丈夫!你們既沒開庭,又無判決,已經把我丈夫抓走了半年,無論這是個什麼國家,總還有憲法,總還有法律吧!到家裡搜查就應該出示搜查令,如果不能出示搜查令,那就請你們馬上離開!」

灰髮的軍官聽罷,對著媽媽賊笑,說她這副好鬥的模樣十分可愛,說我爸爸在多瑙河肯定很想念她,說我媽媽是位漂亮女人,只可惜,他們永遠不可能再見面了。

媽媽被氣得滿臉漲紅,紅得發青,我看到她渾身顫抖,以為她會馬上衝到灰髮軍官面前賞他幾巴掌,因為我從沒看到她生這麼大的氣。媽媽果真邁開步子,不過不是朝軍官走去,而是走到門口,拉開房門,她說:「夠了,你們夠了!現在給我馬上走,馬上滾,馬上從我的家裡滾出去!不然的話,我馬上打電話給我公公,你們應該知道,我公公曾經擔任過州黨委書記,儘管他已經退休了,還是有影響力的,如果他知道你們在這裡無理取鬧,會想辦法將你們調到交通部門,你們要是還考慮自己未來的話,最好趕快離開!」媽媽說話的口氣是那樣強硬,連我都差一點相信她說的話;然而我很清楚,媽媽從來沒打過電話給爺爺,因為奶奶有一回當面罵她是「猶太婊子」,從那之後,媽媽再也沒跟爺爺奶奶說過一句話,但是,這一切從媽媽說話的口氣裡一點兒也聽不出來。

矮個子軍官回答:「好吧,如果妳相信那個老傢伙還有什麼影響力,尤其是現在,當他的兒子被捕之後,那就大錯特錯了。他該慶幸自己沒被遣送,但如果妳真想打電話給他,好啊,我成全妳啊……」他邊說邊朝碗櫥走去,抓住一個放餐具的抽屜用力一拉,抽屜拎在他的手裡,刀子叉子大勺小勺在廚房裡飛得滿天滿地,隨後又將空抽屜朝碗櫥上狠狠一摔,抽屜的底板頓時裂成了兩半,他說:「悉聽尊便,現在你可以打電話了。」但是,這只是風暴的開始,沒錯,僅僅是開始,我從他臉上的獰笑中看出,他馬上就會把桌子掀翻,不過就在這時,灰髮的男人將手放在矮個子的肩上說:「冷靜一點,久爾卡,冷靜一點,不要激動,看起來,我們並不了解這位女士,我們還以為她是個聰明女人,以為她知道什麼時候該向什麼人屈服,現在看來,她沒這腦子,不知好歹,還拚命給自己惹麻煩,好吧,那就走著瞧吧,既然她樂意這樣,那就讓她自作自受吧。」那個名叫久爾卡的軍官將摔裂的抽屜往地上一扔,扔到散落的餐具旁邊,他說:「好吧,就聽少校的,我們走!」

這時候,那個名叫久爾卡的軍官又朝我媽媽瞥了一眼,點了下頭,隨後轉過臉說,好吧,他們馬上就走,但他們走只是因為看到我們喜歡鮮花,「喜歡鮮花的人不會是壞人」,他邊說邊朝桌子走去,我以為他馬上會將裝酸黃瓜的玻璃瓶打碎,但他只是從那一大束鬱金香中抽出一枝,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說,鬱金香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香氣,否則真是很漂亮的花,說完便走出廚房。我們走吧,少校先生!灰髮的軍官沒有答話,只是朝他揮了下手,叫他快走。那個名叫久爾卡的軍官走到我媽媽跟前,把那枝花遞到她的手裡,我媽媽一言不發地接過來,那個名叫久爾卡的軍官不懷好意地對她說,應該把鮮花送給花樣的美人。之後,他又把臉轉向我,盯了我一會兒,並且對我擠了下眼睛,之後跨到門外,走下樓梯。 

少校也朝門外走去,正當媽媽準備關門時,少校突然跨過門檻,伸腳抵住房門,讓我媽媽無法關門。他用平靜、溫和的語氣說:「妳會後悔的,因為我們還會回來,不僅撬開地板,還要把窗框拔下,就連浴缸、水管也不放過,我們不惜把整座房子拆掉,就是要找到我們想找的東西,我向妳保證。」說完之後轉過身子,朝樓下走去。
就在媽媽關門之前,我聽見少校說了一聲「再見」,媽媽轉身靠著已經關上的房門站了一會兒,手中捏著那枝火紅的鬱金香,看看摔碎的陶罐、散落一地的餐具和砸成兩半的抽屜,她的嘴角微微抽搐,之後慢慢變得剛硬,她咬著嘴唇望了我一眼,輕聲地要我把畚斗和掃把拿來,她要清掃一下摔碎的陶罐。這時候,我朝桌上看了一眼,看著插在玻璃瓶裡的鬱金香,想問媽媽:軍官們剛才說的那些話,關於爸爸的那些話……不是真的,對吧?爸爸會回家的,對吧?我轉向媽媽,看到她正在聞她手中的那枝鬱金香,眼眶裡閃著晶瑩的淚光,我知道她正強忍著眼淚,所以,我最好還是什麼也別問。

4 榔 頭

星期天上午,當挖土機開過來時,我們正在跟其他街的孩子們一起踢球,他們正以四比二領先,比賽贏五局就算勝利,我幾乎斷定我們就要輸了。但是即使輸了我也沒差,我老早就想回家了。星期天的時候,我總是習慣待在家裡等著爸爸回來,因為他去多瑙河之前曾經答應過我,他會回來帶我去看海,儘管媽媽要我別再等了,她說爸爸經過八個月的勞改後,我即使見到他,也很可能認不出來了。而且就算爸爸真的要回來了,我們一定會先接到通知。但是,我根本就不相信爸爸在勞改營裡,雖然我們收到幾張從勞改營寄來的明信片,但我認為,爸爸可能並不在勞改營裡,而是在一個秘密機構裡工作。因為我曾在書裡讀過,美國人當初在洛斯阿莫斯基地研究原子彈時,也是不能讓人知道科學家的去處。我知道,爸爸總有一天會回家的,會來接我去看大海。我知道,即使他認不出我,我也可以認出他來,因為我從他以前的軍人證裡挖下了他的照片,時時刻刻帶在身邊。所以我現在很想回家,我多希望我們再輸個球,趕快結束這場比賽。

我們正在發動攻勢,球控制在大塊頭普洛丹的腳下,但是就在這時,有兩輛挖土機開下了公路,衝到足球場中央,其中一輛剛好衝到普洛丹面前,差一點把他撞倒在地。隨後,兩輛挖土機停在球場中間,轟隆聲震耳,空氣裡充滿了藍灰色的臭氣。後來,兩位司機同時關掉了挖土機的引擎,四周頓時一片寧靜,我們將挖土機團團圍住。黃色的車身上鏽跡斑斑,只有挖土機鏟子上的鋼牙閃閃發亮。

這時候,司機從挖土機的駕駛座裡跳下來,站在那兒,看了普洛丹一眼說:「過來。」普洛丹先是把球傳給他的小弟,然後才磨磨蹭蹭地走過去。雖然他只有十四歲,但是個頭高大,幾乎跟工人一樣高,他已經一年沒上學了,因為他爸爸要他去一個工地幫忙賺錢。看得出來,他並不怕那名工人,他走到工人面前問:「幹嘛?」

工人冷笑一聲,一拳擊中他的肚子,普洛丹痛到站不直,縮成一團。工人只是冷冷地說:「沒禮貌,竟然敢用這種口氣說話。欠揍啊?」普洛丹的手抱著肚子,恭敬地問他:「先生,請問什麼事?」問話的時候,他的手始終抱著肚子。工人得意地點點頭說:「很好,還不差。」隨後,他朝坐在另一台挖土機的工人望了一眼說:「特拉揚,你聽到了沒?他會講人話。」另一位工人點了點頭,然後吐了口水說:「那就好,受教的小子。」

那位工人把手伸進口袋,拿錢給普洛丹,要他去買三包香菸,接著又跟普洛丹說:「你應該知道到哪兒去買吧?去麋鹿飯館,他們星期天也有賣。」普洛丹點了點頭,轉身走向馬路,工人又朝他喊:「等一下!你可能會看見一個麻花臉的工人在那裡喝酒,他叫『榔頭』。你如果看到他,就跟他說,特拉揚要他把棚架運過來了,聽懂了沒?」

普洛丹點點頭,隨後再次轉身,工人看著他的背影,又大喊:「給我跑快一點,五分鐘之內還不回來,就給我試試看!」說完,他轉身將手伸到挖土機的駕駛座下,拿出一個大紙袋和一把螺旋鉗,掃了我們一眼說:「過來一點啊,沒什麼好怕的。」

沒人敢動。我盯著工人的大皮靴,靴子的一根鞋帶是紅的,那是靴子原有的鞋帶,但另一根鞋帶是用麻線搓成的自製鞋帶。總之,沒人稍動半步。工人打開袋子遞給我們說:「超好吃的牛奶糖,趕快拿去吃。」

大部分的人慢慢往前靠近,紙袋很大,少說也有三公斤。我看見了色彩繽紛的牛奶糖,裡面還真的有!工人再次將紙袋遞給我們:「你們儘管拿吧,別怕!」

阿隆卡是第一個不怕死的,他走上前去,一隻手伸進紙袋裡,然後快快抽了出來,手裡抓了一大把糖。他立刻將一顆糖果塞到嘴裡,連糖果紙也沒剝。他一邊嚼,一邊道謝,工人滿意地點點頭,又跟其他人說:「快拿啊,隨便拿!」

大家紛紛排隊從紙袋裡抓糖果,每個人都抓了,只有我還沒有抓。紙袋裡的糖果還剩了很多,這時工人朝我看了一眼問:「你不要吃嗎?」他邊問邊向我走過來,將紙袋拿到我面前,威脅我說:「你不要把我惹火了。快點拿!」我搖了搖頭說,我不能吃糖,雖然我很想吃,但我昨天吃太多薄荷糖,多到我一看到糖果就想吐。但工人拿起紙袋在我面前晃了晃,說我怎麼可能不吃糖。說著一手伸進紙袋,從裡面掏出一塊牛奶糖,並用手指捏著拿到我眼前,要我張開嘴。他的手非常大,我看到他的手指沾滿油污,就想轉身逃跑。

但我這時卻感到背後有人抓著我的肩膀,原來是另一個工人。他趁我沒注意時,走到我身後,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警告我別動,否則要把我撕成碎片,還要我馬上張開嘴巴。他一手掐住我的脖子後方,另一隻手掐住我的下巴,逼我張嘴。我使勁搖頭,想要咬他,但他掐得實在太緊,隨後我聽到另一個工人大喊:「用不著這樣,特拉揚,捏住他的鼻子就好了。」我頓時喘不上氣,閉上眼睛,想要大叫,要他們放開我,否則我爸爸會把他們揍扁。但我又不能張嘴讓他們得逞。不久,我聽到嗡嗡的耳鳴,有塊糖果已經放到我的舌頭上了,是那個工人用髒髒的手指塞進去的。他的手指有股苦澀的菸味,我噁心得想吐,但他們堵住我的嘴、捏住我的鼻子,我根本吃不出牛奶糖的味道。

他們放開我後,我跌倒在地,想把糖果吐出來,可是嘴裡已經什麼也沒有,只有苦澀的菸味。我的喉嚨緊縮,但是即使這樣我也不想哭。我衝著他們嚷道,我爸爸會幫我出面揍扁他們!但是兩個工人只是哈哈大笑,那個叫特拉揚的傢伙說,他們沒在怕,而且還會回敬我爸爸幾拳,並要我趕快閉嘴,否則把剩下的糖果都塞到我的肚子裡。

隨後他向大家掃了一眼說:「好了,小老弟們,糖已經吃了,但你們要知道,糖果可不能白吃,世界上沒有這回事,什麼都需要付出勞動。」沒錯,另一個工人點頭贊同,不勞動者沒得吃,你們已經吃完糖果,現在就應該做事了。說完他朝挖土機走去,從車後取下一個巨大的麻袋扔到我們面前,叫我們把麻袋打開。

麻袋滾到我們腳下,袋口用一根繩子綁著,所有的人都往後退了一步,誰也不願伸手。我們站在那裡,看著兩個工人,他們也看著我們。這時候,特拉揚盯著我的臉,目光直逼我的眼睛,我看他舔了舔嘴巴,知道他一定要叫我去解麻袋。但是就在這時,特拉揚忽然轉過身,另一個工人也跟著轉,他們都朝馬路望去。原來普洛丹剛好跑回來,手裡拿著菸,跑到特拉揚面前,把菸和找回的錢交給他。特拉揚將兩包菸和找回的錢放進口袋,把第三包菸扔給另一個工人:「菲力,陪我哈幾根菸。」說完,他又看了普洛丹一眼,問他有沒有看到那個麻子臉?普洛丹搖頭,特拉揚朝地上吐了口水罵道:「該死的榔頭,他媽的!」他小聲嘟囔,然後又看了普洛丹一眼問:「你在這裡發什麼呆,還不趕快分一下鐵鍬!」邊說邊用腳踢了下地上的麻袋說:「工具夠用,每個人都能夠分到一把,快、快,我沒閒工夫跟你們耗下去了!」

普洛丹彎腰解開麻袋,裡面全是短柄鐵鍬,裝了很多很多,少說也有四十把。鐵鍬的鏟子和手柄部分塗著烏黑發亮的油漆,普洛丹撿起一把,望著那個叫菲力的工人,問他們想讓我們做什麼?工人用頭朝樹林的方向點了一下說:「不是我們想,是你們想。你們知道嗎?在樹林後邊將建一個新社區,所以這裡要挖一條污水道。你們來挖一段,這樣的話,還可以給國家省點錢。」

普洛丹抬頭看了他一眼:「在哪裡?這個足球場?」菲力朝地上吐了一口水說,沒錯,就在這兒。還說等一下就會為我們標出準確的位置。

普洛丹看著鐵鍬,沉默不語,但是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要告訴他們:「可是,這裡是我們的足球場。」特拉揚朝普洛丹走過去,站到他面前說:「沒錯,正因如此你們才想幫忙挖,這是你們的學校要求的,因為你們,我們才找來鐵鍬。現在廢話少說,趕快每人拿一把,你們早點開始,就可以早點結束。你們都還是孩子,不用賺錢養家,有的是時間。」

普洛丹聽了,往後退一步說,他不上學,而且在工地工作。今天是星期天,是上帝要大家休息的日子,所以他不能工作。特拉揚舉起了手,但還沒來得及落下,菲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等等,」他說,「這是一位聰明小孩,不要打他。」說完,他將裝著糖果的紙袋遞向普洛丹,「你還沒有吃到糖果,儘管抓吧!」

普洛丹一開始並不想拿,但最終還是抓了一把。我看到他手裡抓了一大把牛奶糖,有一顆幾乎要掉出來。菲力還拿著紙袋,叫他別客氣,再抓一把。於是,普洛丹又抓了滿滿一把,塞進口袋裡。這時候菲力說,好啦,剩下的等等再給他,趁著特拉揚在標記挖溝的位置,他要普洛丹幫忙分一下鐵鍬。但是普洛丹站著沒動,先看了一眼挖土機,然後回頭又看看菲力問,可以讓他到挖土機裡坐一下嗎?

那個叫菲力的工人聳了下肩說:「可以啊,只要把事情做好,我就讓你坐,而且還讓你開。但是現在你先把鐵鍬分一下,該開始挖地了。別怕,你們校長知道這件事,他同意你們每天下午在這裡勞動。你們都在第十二小學上學,對吧?去告訴其他同學,只要他們在這裡勞動,就可以不做家庭作業,他們一定很開心。」

好吧,普洛丹點頭答應,並從地上撿起一把鐵鍬遞給阿隆卡,之後又分給每個人一把,他也給了我一把。「給你,嘉達,你用這把。」

當然,他沒有給他弟弟鐵鍬,而是給了一顆糖,他瞧了兩個工人一眼說:「這是我弟弟,他負責監工。」特拉揚嘟囔了句什麼,但菲力點頭表示同意,他說:「可以,你們兩個當工頭,如果工作沒有進展,我們會找別人代替你們。你們看,這種社會義務勞動多美好,建設國家更美好!你們年紀這麼小,就可以為國家建設,你們應該為自己感到自豪。如果幹得好的話,一星期內就能完工。哎,這點小工程算什麼?你們看看多瑙運河,那才是真正的工程。」

聽到他說這番話時,我突然渾身發熱,把手伸到衣袋裡輕輕摸了摸爸爸的照片,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曾在多瑙運河工作過的人。我向特拉揚看了一眼,看他取出一張紙,展開看了一會兒後,從地上抓起一把鐵鍬,走到球場盡頭,在一個球門前將鐵鍬插到地上,「我量好了。」他衝著那個叫菲力的工人喊道,「從這裡開始,挖一條直線。」這時候,普洛丹和菲力開始安排我們各就各位,間隔距離不用太大,關鍵是要排成一條直線,彼此距離不能太遠。當所有人都站好了位置,特拉揚也遞給普洛丹一把鐵鍬,他說:「好吧,你不用幹活,但是你要給他們示範一下怎麼使用工具,你先開始挖。」 

普洛丹心不甘情不願,因為我發現他接過鐵鍬的時候,恨不得拿來敲工人的腦袋,但他還是乖乖挖地,將挖出的泥土鏟到身後。這時候,其他人也開始勞動,我也一樣。鐵鍬的手柄很難握,土質又很硬,必須用腳使勁踩,而且鐵鍬很短,必須一直彎著腰,沒一會兒我的背就痠了,所以進展很慢。不僅是我,別人也一樣。我挖土的時候,腦子裡始終想著多瑙運河,要將整條大河改道,應該很難吧!爸爸究竟在那裡做什麼?因為他從那裡寄過幾張明信片,上面只寫他一切平安,別的什麼也沒講。我腦子裡想得越多,背也越疼,連我的手掌也開始疼了起來,但我還是不敢停下。

當然,普洛丹早就在一旁納涼,手裡拿著鐵鍬在我們身後走來走去,監督我們有沒有偷懶,而且還打了阿隆卡的屁股。但有一個工人叫他不能再這樣打人,否則他們就先扁他,因為他的任務只是監工,看誰在偷懶,剩下的事情由他們處理。從那之後,普洛丹就不打人,只是在我們身後來回溜達,看我們做苦工。

同時,兩個工人在挖土機旁的地上鋪了條毯子,然後躺在上面。特拉揚抽菸,菲力吃東西,我偷偷朝身後看他們,發現普洛丹也坐到他們旁邊,只有他弟弟在我們背後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當我再次回頭偷看時,他們竟然打起了牌。

阿隆卡忽然跌了一跤,他本想用腳踩鐵鍬的上緣,把鐵鍬用力插進土裡,但他一不留神腳下打滑,整個人摔倒在地,一隻腳陷在土坑裡,好像根本就不想爬出來。這時,大家都停下手裡的工作,每個人都在擦額頭的汗珠,我們圍著阿隆卡站成一圈,小弟問他有沒有受傷?阿隆卡沒有吭聲,只是默默搖了下頭。

這時候,那個名叫菲力的工人站了起來,走過去瞧了阿隆卡一眼,他數落我們:「你們真是一群弱雞,把你們派到多瑙運河,一天就掛點。」罵完後,他讓我們休息十五分鐘,喘一口氣,還稱讚我們一下,因為我們都沒偷懶。他叫我們別擔心,等一下就可以回家吃午飯了,不過下午都必須回來,因為我們要一直工作到天黑。他叫所有人把自己的姓名、住址寫到一張紙上,如果有誰下午沒來,他們就去家裡找他,因為這是集體勞動,誰都不能逃。

工人說完,轉身朝挖土機走去,大家坐到地上,坐在阿隆卡身邊,所有人都在休息,只有揚尼卡悠閒地踢球。他的球感是那麼好,想要踢多少下都可以。我也席地而坐,看了一眼土坑,我挖的坑一點兒不深,坑壁露出小石子和白色的草根。我從口袋裡拿出爸爸的照片,仔細端詳,由於捏的次數太多,照片又皺又髒,但還是看得清他的臉。大家一直都說我長得很像爸爸。有一次,我照著一面小鏡子盯著自己看了半天,同時還將爸爸的照片擺在鏡子旁,我發現,我的下巴和嘴跟爸爸的確長得一模一樣。

當我坐在地上看照片時,一位工人站到我旁邊,從鞋帶就看得出來,是那個叫菲力的工人。他彎腰從我手中搶去爸爸的照片,問我在看什麼。他一邊問我,一邊把照片拿得離眼睛很近,好像他的視力不好。「這是誰?是你爸爸嗎?」他問我。我沒有回答,只是點頭。我感到一股熱流從頭到腳湧遍全身,連我的耳朵都熱得發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說不出是,也說不出不是,只是拚命點頭。肚子好像打了個結,而這個丸結很想從食道和脖子爬到我的喉嚨口,這時我突然開口說話了,我問他:「你認識他嗎?」我的聲音微微顫抖,「他也在那裡,在多瑙運河,你是不是也從那裡來的?」

這時,工人將食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小聲警告我:「這是國家機密,罩子放亮點。」之後沒再說什麼,只是盯著照片,並且上下左右地擺弄著,好像他的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他邊看邊用舌頭舔著嘴唇,然後扭了下脖子,站了起來,朝另一個工人大聲喊道:「特拉揚,過來,快來看看這個,你肯定不相信這會是真的!」

特拉揚把正在啃的麵包放到毯子上,站起身,朝我們走來。他走過來後,菲力馬上把照片遞到他的手裡說:「你好好看看,一下子應該認不出來,你要仔細看。」特拉揚拿著照片看了好久,他也上下左右地擺弄著,然後搖搖頭問:「要看什麼?我什麼也沒看出來。」菲力一聽後,又舔了下嘴唇,說他簡直瞎了,邊說邊用食指點了點我爸爸的臉說:「你看看這張嘴,這個人一定是榔頭!」

特拉揚眉頭緊皺地看看照片,隨後突然笑了起來:「天哪,這也太巧了,還真的是榔頭!」菲力也開始頻頻點頭,將照片從特拉揚的手裡抽出來說:「沒錯,是榔頭!你看看,他當時多年輕啊,你看看,他的臉那麼乾淨光滑,我要不是親眼看見,說什麼也不會相信這就是他。」隨後,他沉默片刻,打量著問:「這麼說,你是榔頭的兒子?」他邊說邊向我伸出一隻手,我緊緊握住,這時他用另一隻手拍拍我的肩,說我應該為我爸爸感到驕傲,因為他是個非常好的人。

他跟我握手的時候非常用力,但我並不感到疼。你認識他嗎?你真的認識他嗎?我連連追問。特拉揚很肯定地點了點頭,他說他們認識他,並且告訴我說,他馬上就會到這裡來,他等等就會把棚架運過來。菲力把照片還給我,要我收好。「他真的會來嗎?確定嗎?」我自己都能聽出聲音裡的脆弱,感到渾身上下彷彿在打寒顫一般。這時,菲力又看了看我,問我叫什麼名字?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他。菲力點點頭說:「對,他也提起過你,真的!特拉揚,你還記得嗎?他說他很久沒看到兒子了,他準備找你,而且還給你帶了禮物。」

聽到這話,我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低頭看地,看我的鞋子,看到一切都在旋轉,土塊、草葉,還有石子,所有的一切都攪在一起,天旋地轉,害我差點摔倒,幸好被特拉揚及時攙住。「好了,鎮靜一點。」他安慰我說。但我仍然瑟瑟發抖,我想起爸爸寄來的那些明信片,也想起媽媽也盼望著他回來,起初只要有人按門鈴,她就會緊張激動,以為爸爸被放回來了。「你們騙人!」我說,「如果我爸爸真的回來了,他一定會先去找我們,他會回家找我和媽媽。而且我爸爸不叫榔頭,你們的朋友才不是我爸爸。」

這時候,菲力扶著我的雙肩,要我轉身面對他,還要我冷靜,隨後問我多久沒見到爸爸了。我說,差不多快九個月。他點點頭說,九個月,對在多瑙運河勞動的人來說是相當長的時間。之後問我知不知道什麼是「天花」,我說我知道,那是一種病,現在已經沒有了。工人聽後附和道,對,沒錯,是沒有了。然後他湊到我的耳邊悄聲警告我,他的聲音很小,小到我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他大概是說,他親眼見過有人得天花而死掉,因為在運河一帶常常有瘟疫爆發,尤其是在勞改營裡,但這個消息誰都不能透露出去。我爸爸也是在那裡染上的,差點沒命。不過他因禍得福,因為染上了天花,所以沒等勞改結束就被提前釋放。按理說他會忘掉所有過去的記憶,其實他什麼也沒忘,只是他的臉長滿麻子而變了模樣,所以已經認不出來了。他為此感到非常羞愧,所以不再寫信,甚至不敢回家看我們,他不知道我們見到他後會說什麼,因此他需要更多的勇氣和決心。反正過一會兒他會運棚架來這兒,總算可以親眼看到他。接著,工人再次安慰我,要我別怕,並把裝著糖果的紙袋遞給我,要我再抓幾顆來吃。叫我不要怕,因為憑著直覺也可以認出自己的親人,只要我有足夠的勇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兩個工人又坐回到毯子上,特拉揚拿起兩把鐵鍬互相敲打,大聲喊道,休息結束了,還要再工作一個小時。之後全都回家吃午飯,兩小時後再回到這裡。

我們又開始挖溝,我始終無法專心,鐵鍬彷彿在我手中自動揮舞,我把挖出的泥土堆到身後,一邊幹活,一邊朝馬路方向張望,但始終沒有人來。我並不想一直往那邊看,但就是忍不住。於是我閉上眼睛,因為我不想看到那條空曠無人的大路,我只在鐵鍬插進土裡的時候才張開眼,但還是無濟於事。因為當我闔上眼時,我看到的是爸爸的臉,當腳下的土隨著鐵鍬鬆動時,我又想到了天花,想起那些恐怖的面皰。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叮噹叮噹的銅鈴聲,抬頭望去,看到兩頭毛驢拉著棚架往這邊走來,其中一頭毛驢的脖子上掛著銅鈴,棚架很大,漆成灰色,驢車上坐著一個人,身上裹著一條毛毯,揮著一根長棍趕著毛驢。

鐵鍬從我手裡掉到地上,我盯著驢車上坐著的那個人,他頭戴一頂礦工頭盔,我看不到他的面孔,但從外形上看,我覺得陌生。運棚架的驢車越來越近,已經走進了足球場,但我仍不能看清那個人的臉,於是我從坑裡爬出來,站在坑沿上等著。我感到兩腿打顫,雙手發抖,這時男人拉了一下韁繩,兩頭毛驢站住了。他從驢車上跳下來,我只看到他的背影。那人的動作,還有歪頭的樣子,確實很像我爸爸。

這時所有人都看著我,不僅是兩個工人,別的同伴也在看我。我朝他邁前一步,這時男人猛地轉過身,看了我一眼,抖落裹在身上的毯子。這下,我終於看到了他的臉,長滿麻子的臉,根本看不出他的輪廓,因為麻子很深,連成一片,上面還塗著白色藥膏,整張臉顯得油光發亮。他看到我時,只是對我猛笑。我只想看看他的眼睛和嘴,雖然我已經知道他不是我爸爸,不是我爸爸,這不可能是我爸爸,但我還是忍不住又朝他邁進一步,還是忍不住地叫他一聲:「爸爸!」

其實我心裡很清楚,眼前的這個人不是我爸爸,那兩個工人都在騙我,但我還是叫了出來,就在我脫口叫他的那個瞬間,我覺得也許是我錯了,也許他真是我的爸爸,因為他一直對我微笑,而他的微笑反而更讓我害怕,我嚇出一身冷汗。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圍著我,同時爆出哄堂大笑,特拉揚、菲力、普洛丹兄弟以及其他的小孩,甚至連那個麻臉漢子也大笑起來。正因為如此,我終於可以肯定這個人不是我爸爸。嘎嘎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向我撲來,我一隻手伸到口袋裡,緊緊捏著爸爸的照片,眼淚馬上就要掉出來,但是我咬緊牙關,轉身開始朝家裡跑,耳邊始終聽到他們的笑聲。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媽媽說這件事,我只是一直跑,一直跑,卻希望自己永遠不要跑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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