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清醒

在某個醒著的剎那、稍縱即逝的那一刻，總有什麼千鈞一髮間的驚心動魄，讓我訝然於生命另種奮目又懾人的光燦，同時也敬畏它的危險爆發力和殺傷力。

我的上海，我的憂鬱症，屬於我的一切。只要一項痛苦被命定，彷彿立刻被痛苦本身厭棄。
醫生們仍舊忙著開藥，蓋下「情感性精神病」一類的戳印，你永遠意猶未盡，但他的眼神已在催促你。
方便識別的每一種藥，就像個自載著一定威力的炸彈。每當快要清醒得意識到痛苦即將來臨之際，就在瞬間及時投下身體，而且立刻兵分數路前進，關閉掉你多餘的思維，麻痺你敏感的神經，彷彿也殺光你創作的細胞和天馬行空的想像，擊碎你對生命作何選擇的疑慮。
雖然我一點也不清楚，為什麼每天少不了那些藥丸？它竟然可以讓一個人的意志力退居第二，使我屈服於一種粗糙的無謂。比起來，痛苦反而顯得精緻些。
當醫生諮詢我一些過往時，也許是作家天性使然，我幾乎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某體瘋狂；我用破碎的、帶文藝腔的口氣盡可能地表達自己，還提到了某個小說家選擇的迷人的死法。
我選擇了一種清醒，並非為了證明我已擺脫它，事實上每一次戒斷所引發的可怕反彈，往往超過我身心的承受力，令我哀叫得像個負傷的野獸，嘗遍了羞辱的滋味。
啊，我要如何描述我的痛苦呢？能確切地形容我的痛苦，彷彿是如今唯一教我快樂的事。
此刻，我的臂膀又莫名地抽搐起來，我用另一隻手壓住它，好讓它握緊筆，慢慢地寫下字。但你不必學我－－假如你根本不知道創作是怎麼回事，假如你不了解你的病－－事實上我自己也不清楚。 



作者介紹
黃子音 
曾任報社編輯、中華民國關愛動物保護協會理事長，現為專業作家、孤兒院義工。
著有《給琴的一封信》《一個叫林阿昭的女人》《台北一千零一夜》《年輕的愛人都是殘酷的》等書；劇作「老人與狗」曾獲1992年金帶獎。
近年來已放棄物質追求，遠離都會囂擾，喜愛無拘、自由、真實、簡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