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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編號:03300044

十年後,愛得閃閃發亮

作者 江國香織
譯者 陳系美
出版日 2008-06-25
定價 $260
優惠價 79折 $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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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與村上春樹齊名的日本女作家  
江國香織的壓箱私房之作
愛情,認真投入的話,是跟死一樣強烈的東西。
‧江國香織的成名作《那年,我們愛得閃閃發亮》備受矚目的續集
‧江國香織專屬譯者陳系美說:「這是我這幾年翻譯江國香織的書,翻譯得最過癮的一本。」
愛情只有剛開始的時候是快樂的,接下來會覺得泥濘不堪,能笑得出來只有開始時喲!
儘管如此,人還是會戀愛!
 

* 江國香織:
這裡收錄的小說不盡然都是我喜歡的(特別喜歡的有三篇),但不管哪一篇都印上了我的指紋,重讀的時候十分震驚。指紋很可怕。真的。

* 陳系美:
作家的早期作品真的碰不得,尤其是壓箱之作。每個字每個意念都好像在跟世界對抗,那麼勇敢,那麼誠實,那麼不知妥協為何物。

經過了十年,笑子與睦月的婚姻生活是否依然平安無事,阿紺是否依然與他們維持著三人的關係?
野蠻但自由的笑子,又會掀起怎樣的波瀾?
人生有相遇,自然會有分離,而且,人生是無法隨心所欲的。
愛情的終點真的只有悲傷嗎?
因為愛一個人到無法自拔,所以只能選擇劈腿才能達到平衡,原來愛情還有這樣的面貌!
一旦懂得像死一樣強烈程度的愛之後,半調子的愛情就會覺得無趣……

江國香織一輩子只能寫一次、充滿透明感的九篇短篇小說


作者介紹
江國香織

一九六四年生於東京,出身文學世家,畢業於目白短期大學國語國文科,以輕盈卻直逼人心的愛情故事見長。
得獎紀錄:
‧曾以「草之丞的故事」獲每日新聞社小小童話大賞(收錄於《與幸福的約定》)
‧《芳香日日》則獲得第七屆坪田讓治文學賞與第三十八屆產經兒童出版
‧《那年,我們愛得閃閃發亮》獲得第二屆紫式部獎
‧《我的小鳥》獲第二十一屆路傍之石文學賞
‧《游泳既不安全也不適切》獲得第十五屆山本周五郎賞
‧《準備好大哭一場》獲得第一百三十屆直木賞
暢銷作品;
《愛是恆久的神智不清》《那年,我們愛得閃閃發亮》《去愛吧!間宮兄弟》《甜蜜小謊言》《寂寞東京鐵塔》《準備好大哭一場》《冷靜與熱情之間》《游泳既不安全也不適切》《與幸福的約定》《芳香日日》《神之船》《我的小鳥》及多種英語繪本譯作。



【譯者簡介】陳系美

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畢業,日本國立筑波大學地域研究所碩士。曾任空大日文講師,華視特約譯播,現為專職日文譯者。譯有《準備好大哭一場》《寂寞東京鐵塔》《游泳既不安全也不適切》《藍,或另一種藍》《一個人相撲》《甜蜜小謊言》《去愛吧!間宮兄弟》《那年,我們愛得閃閃發亮》《逃亡大胡鬧》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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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格

商品編號:03300044
ISBN:9789861751153
頁數:272,中西翻:1,開本:1,裝訂:1,isbn:978986175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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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序
一輩子只能寫一次的作品                        陳系美

作家的早期作品真是碰不得,尤其是那種從年輕就開始寫的。每個字、每個意念都好像在跟世界對抗,那麼勇敢,那麼誠實,那麼不知妥協為何物。這次翻譯江國香織的《十年後,愛得閃閃發亮》,到了交稿前一天終於內耗不支發燒,交完稿右手也正式廢了。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的左手經常壞掉,和復健科帥哥醫生約會已經是家常便飯。這次交稿的第二天,我挑了下午患者比較少的時間,又去找帥哥醫生約會。由於生平第一次壞右手,帥哥醫生劈頭就打趣的問:「最近在忙哪一部作品,這麼精采?居然壞右手?」我真是欲哭無淚,只能在心裡重複碎唸:作家的早期作品真是碰不得,尤其是壓箱之作。
「山本文緒嗎?」
帥哥醫生看過《藍,或另一種藍》,愛不釋手。他喜歡重口味的。
「不是。是江國香織。」
「江國香織?不會吧?她的東西不是都清清淡淡的,怎麼會把妳搞成一副虛脫的樣子。」
帥哥醫生在我的耳濡目染下看過幾本江國香織,但是每次問他感想,他多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他還是很帥,我的左手對他情有獨鍾。
「醫生,問你哦。如果你愛一個人愛到難以自拔,惶惶終日害怕失去自我,失去平衡,到了那個人面前就變得像無能的小孩一樣,很討厭這樣的自己,你會怎麼辦?」
「嗯……,不知道耶。不過真的愛上一個人好像都會這樣吧?」
「對啊。結果那個女生劈腿,而且同時劈了好幾個。」
「啊!?這也太扯了吧?」
「她說,她愛那個人愛到難以自拔之後,才第一次了解劈腿的人的心情。還說,其實人是沒有劈腿活不下去的動物。因為一個人,整個身心一直停頓在難以自拔的狀態裡,任誰都受不了的。」
「……嗯,我好像有點懂了。」
「啥?你懂?!我該去念醫學院才對……」
「哈哈哈哈!妳不是在說妳自己的事嗎?」
「不是啦!是江國香織的小說啦!」
我不禁懷疑,他剛才說他懂是為了不想給我難堪?
「哦,看來這本書很勁爆喲。」
看他興致來了,我立刻又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有一天你上晚班,下班回家已經十點多了累得要命,你老婆卻吵著要跟你離婚,說我們應該好好談一談什麼的,還一副不談清楚就不讓你睡覺的架式,你會怎麼辦?」
「這又是書裡面的?」
「對啊,你會怎麼辦?」
「就跟她談啊,不然能怎麼辦呢,唉……」
「錯!你應該火速跑一趟超商,買一大堆東西回來。但是千萬記住,『量』才是關鍵!『量』是很重要的。」
我以為他會丈二金剛,他卻若有所思起來,偏偏我被禮貌困住只能強忍好奇心。半晌,他吐出一句:
「有意思。」
「花哈哈哈!『有意思』是〈雞冠花的紅,柳葉的綠〉裡一個男生的口頭禪。」
「嘿嘿,這個我就知道了!就是那個閃閃發亮的續集對吧?」
「對啊,也收錄在這本書裡喲。」
「後來他們三個人怎麼了?」
「你真的要知道?自己看比較有意思啦。」
「透露一點嘛,一點點就好。」
「……那個愛哭的笑子又哭了。不過她這次哭的是,她的老公的情人,就是那個阿紺,被別人搶走了。笑子哭得呼天搶地、歇斯底里的,還跟阿紺大打出手,連阿紺的新歡男人也被揍了。」
「哭什麼哭啊?老公的情人被搶走,應該高興才對呀。以後老公就是她一個人的了。」
「唉,你忘了嗎?『當你真心愛一個人,你會捨不得他受任何委屈。』」
帥哥醫生的表情變得很溫柔。
「對了,妳的電療海綿還在吧?拉脖子從十五公斤重新拉起吧,很久沒拉了。還有,做完別忘了去藥劑室領藥喔。」
「嗯,好。謝謝醫生。」
走出診察室,到復健室做復健時,我感到些許懊惱,覺得剛才應該跟他聊聊〈清水夫妻〉,那對早晚都會看報紙的訃聞欄,覺得這個人不錯就跑去參加人家喪禮的夫妻,而這些往生者幾乎都是陌生人。還有那篇〈貓蚤記〉,也想請他轉告院裡的皮膚科醫生,如果有養貓的女人上門求診,一定要特別留意她的心理狀況。我還忘記告訴他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很喜歡的《沉落的黃昏》的「透明」,在江國香織年輕的時候是「迷濛」的。
這本《十年後,愛得閃閃發亮》所收錄的,除了〈雞冠花的紅,柳葉的綠〉,都是被江國香織說成「指紋很可怕」的早期壓箱之作。「指紋很可怕」,這大概是許多成名作家對自己「少作」的感受,尤其在思慮與筆鋒日趨圓熟之後。然而,這本書撼動我的正是那份赤裸與犀利,有好幾篇我甚至認為是一輩子只能寫一次的作品。
江國香織說,這裡面有三篇是她特別喜歡的。如果你也有三篇,不曉得是哪三篇,或者更多。對我而言,這是我近年來翻譯江國香織的書,最過癮的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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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

微溫的睡眠
I

躺在沙發上吃麻花捲,我想著耕介。想著耕介的手指、頭髮、走路的樣子。
麻花捲在口中咬得清脆作響。我吃掉半袋起身離開沙發,用橡皮筋綁緊袋口,從冰箱拿牛奶出來喝。夏天就是這樣令人討厭。
夏天,總會讓人想起無奈的事。令人感到無依,傷感,荒謬愚蠢。
每當伯金赫現象〔Purkinje〕發生,我的心情總變得不可思議。那種心情介於「懷念」和「焦急」之間。彷彿就要憶起遙遠的往事,卻又想不起來。
爸媽曾經大吵一架,吵得很兇。那時我還沒念小學,在玄關哭著緊緊抱住媽媽的腰,但是爸爸硬是把我拉開,媽媽氣得穿上外出鞋就走了。我衝上二樓,趴在疊得像小山的棉被上哭泣。嚎啕大哭,哭到內臟都快吐出來了。就這樣哭得沒完沒了,聲音都哭啞了。當我哭累了抬起沉重的頭一看,房裡有些昏暗,四周一片寂靜。雙腳一伸,孤零零地坐在榻榻米上,抬起哭腫的眼睛看向窗外。整個城鎮,放眼都是青藍色。那種空氣,那種氛圍,令我驚愕不已。我戰戰兢兢地,朝著那片青藍伸出手。一碰到空氣,彷彿連指尖都被染成青藍色。帶著無助而焦急的心情,我一直將手伸在窗外。
據說這種青藍色的黃昏,叫做伯金赫現象。駕駛訓練班有教過,說這種現象會導致視線模糊需要多加留意。
很奇妙的,我看到媽媽搭電車的景象。媽媽穿著米黃色套裝,在車站打了一通公共電話,買了冷凍橘子,搭上前往東京的快車,隔壁坐著一位胖嘟嘟的老奶奶。我的記憶不知為何,視線處於上方,在空中飛啊飛的,目送電車離去。但是這個記憶十分鮮明,我還清楚地記得,媽媽低垂的悲傷側臉。
之後,雖然爸媽馬上就和好了,我卻一時陷入恍神狀態。後來才聽說,爸爸擔心得叫醫生來看我。
可能是這個記憶的關係,我對伯金赫現象總是感到些許哀愁。

和耕介分手,已經一個月了。耕介是個詩人,出了兩本詩集,但卻一直紅不起來。不僅如此,我去書店從沒看過耕介的書。
「書一次大概印多少本?」
有一天我這麼問,耕介回答:
「初版一千本。」
隨後又補上一句「自費」。我真的滿心不解,這一千本耕介的詩集,究竟散落在何方?
我和耕介在一起住了半年。耕介很愛我,我也很愛他。我認為,那是一份動人心弦的純愛。第一次見面的當下,就幾乎直覺地知道了,我們了解彼此、愛上了對方。
「那實際上就像野生鹿的交配啊。」
交往一陣子之後,耕介這麼說。
我們常去一家名為「木棉屋」的酒館約會。「木棉屋」位於澀谷的小巷子裡,是一家便宜又好吃的小酒館。我們在這裡聊天,慢慢地舔著冰涼的日本酒,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耕介小時候想開壽司店,國中打籃球把鼻骨撞傷了,這些事我都是在這家酒館知道的。他平常沉默寡言,喝了酒就有點滔滔不絕,因此我對宮澤賢治和米爾頓〔譯注:John Milton,英國詩人〕,北原白秋和普維〔譯注:Jacques Prvert,法國詩人〕,都變得耳熟能詳。而耕介,則對處於離婚官司下的小孩的立場與現狀(這是我的大學畢業論文題目),有了大致上的了解。
耕介不提他太太的事,並非想隱瞞他有太太。因為不管有沒有太太,對我們的戀情根本不重要。這話聽起來或許十分傲慢,或者極其隨便。然而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著只能談這種戀愛的人。
第一次去耕介家玩的時候,整個房間整齊到令人覺得煞風景,但是到處都嗅不到有家室的氣味,因此當耕介說:「我老婆,現在不在家。」的時候,我有點錯愕。
「哦。那麼她在哪裡?」
「長野。她回娘家去了。」
我又「哦」了一聲。這件事就到此結束了。

妳很不會踩離合器啊。教練在副駕駛座這麼說。就不能踩得順一點嗎?我真的很想用手壓著妳的腿,教妳去感覺踩離合器需要的力道,可是這麼做的話,一定「啪」的一聲,一巴掌就甩過來了。這種事常常發生,總是有人會想歪了誤會了。我可是好心好意教她呢!教練說完,哈哈哈笑了起來,笑聲顯得心虛。他是個很愛說話的人。
紅燈亮起。要踩離合器和煞車,將手排檔放空。哦,剛才這個煞車踩得不錯喲。首先要踩引擎煞車,然後慢慢地踩兩次腳煞車。感覺停得很穩喔。嗯,妳對煞車特別拿手。
我不置可否地微笑回應。車裡冷氣這麼強,教練卻滿頭汗水,從剛才就頻頻用皺巴巴的手帕擦汗。

當我說「和你分手的話我就去考駕照」,耕介說「不要這樣」。那是初夏,我輕輕地坐在床上,喝著耕介沏的抹茶。午後涼風習習吹進窗內,耕介在床上看書(我們一天泰半都這樣在床上度過)。
「崔西.查普曼〔Tracy Chapman〕有一首歌叫做〈Fast Car〉,你知道嗎?」
我這麼一問,耕介並沒有從書本抬起頭來,只回了一句「不知道」。我把茶碗放在地上,鑽進被單裡。一碰到耕介的唇,將起泡的青綠色液體送進他口中。

喂,要打方向燈啦!要左轉不是嗎?左轉!在焦躁的催促聲下,我在十字路口左轉。左邊,突然出現駕訓班的建築物。好吧,我還是會幫妳蓋章的。車子停好後,揮汗如雨的教練說。
「踩離合器的時候,還是要小心點哦。」
「好。」
「其他的大致沒什麼問題,總之就是要習慣。」
「是。」
說了聲謝謝之後,我下了車。盛夏的驕陽照在頭頂上。
我在大廳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冰咖啡,坐在沙發上喝。冰冰涼涼的,過喉非常舒暢。暑假的駕駛訓練班因為學生湧入顯得亂哄哄的。角落的電視機前圍了一群人潮,在看高中棒球比賽。
在電腦輸入下次的預約時間後,有人戳了一下我的肩膀。原來是小徹。這孩子高得驚人,膚色曬得黝黑,配上橘色的POLO衫帥氣迷人。
「妳好啊。」小徹說。「我還在想是不是妳呢,萬一搞錯人就糟了。太好了,猜對了。」
看著小徹微笑的臉龐,我心想,一定有很多女生喜歡他吧。

梅雨正濃,下雨的清晨電話響起,耕介接的。我裹著被單懶洋洋的,意識有點恍惚,聽到耕介說「那我等妳」,電話就掛了。回到床上的耕介腳冰冰的,於是我轉過身去,這時耕介點燃一根菸說:
「下禮拜,我老婆要回來了。」
我靜默不語。聽到雨聲裡,夾雜著腳踏車嘎嘎嘎的煞車聲,我立刻裹著被單跑向窗邊。看到平常來收報費的送報男生,從蓋著塑膠套的車籃裡抽出報紙捲。我打開窗戶向下叫喊:
「送報生!」
男生抬起頭,在雨中瞇著眼睛看著我。
「什麼事?」
「請你上來一下!有點事要麻煩你。一下子就好了。二樓的最邊間,二○七號!」
大聲喊完之後關上窗子,撥開黏在臉上的頭髮。耕介露出一副「真要命」的表情,捻熄香菸。
送報生立刻就到了。門鈴響起,開門一看,他任由雨水從黑色的雨衣滴落,站在門前。
「進來,把門關上。」
這孩子非常老實地聽話照做。
「喂,說不要走!」
我朝著臥室大吼。
「是對送報生說?還是對妳說?」
耕介肩上披著被單現身。那個樣子真的很滑稽。
「當然是對我說!」
我接著說:
「喂,男人一般都只圍下半身吧。你這個樣子好像晴天娃娃喔。」
耕介絲毫不感錯愕,只應了一句:
「這樣啊。」
「叫我不要走。」
我又說了一次。耕介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一臉困惑地盯著我。
我光著腳走到水泥地,狠狠地吻了送報生。他的臉被雨水淋得冰冰的,但嘴唇是乾的。
「剛才這是派對邀請函。今晚,我想想看喔,七點可以嗎?可以帶你的女朋友一起來。」
看著杵在那裡的送報生,我不禁暗忖,稍微表現得驚愕一點才會惹人疼愛嘛。
「一定要來喲。」
我嫣然一笑地說。
「妳說有事,只有這樣嗎?」
送報生愣愣地說,像個被罰站在走廊的不良國中生,直勾勾的眼神,凝視著像晴天娃娃的男人和女人。小徹,就是他的名字。
這天晚上的派對,小徹不是帶女朋友來,而是帶了弟弟。弟弟的名字叫冬彥,我們一起大啖外送披薩,喝蘋果氣泡酒,沒有卡拉OK伴唱機也高唱〈港都布魯斯〉和〈船歌〉。
耕介好像很喜歡冬彥。那是因為十六歲就讀高二的冬彥,是個棒球隊員。耕介以前也打過少棒。我對棒球沒興趣,不過很喜歡冬彥的小平頭。感覺清爽俐落。
「我們兩個長得不像吧。」
小徹突然說。我回答,是啊。
「一點都不像。」
「妳喜歡哪一個?」
小徹雖然面帶揶揄,眼神卻十分真誠,使得我不敢隨意逗弄。
「謝謝你們今天來參加派對。」
我誠摯地說。希望這兩個男孩,能永遠記得今晚的事。我甚至認為,他們是我和耕介半年共同生活的純真見證人。
這是個熱鬧的夜晚。大家都喝得有點醉,心情好極了。耕介和冬彥一直在聊棒球。我想像著耕介十六歲時,理著像冬彥一樣小平頭的樣子。小腹微凸的耕介,已經三十二歲了。

「現在到什麼階段了?」小徹問。
駕駛訓練班旁邊的漢堡店露天座位上,小徹咬著照燒漢堡。
「第四階段。」
我回答,一邊出神地看著小徹的少年驚人食欲(他的餐盤上,還有一個炸豬排漢堡)。
「那已經可以開一般道路了。」
「是啊。」
我遞紙巾給小徹,他擦掉沾在嘴唇上的美乃滋。
「你是考機車駕照?」
「不,我考四輪的。兩輪的駕照我已經有了。」
「你不是十七歲嗎?」
「駕駛訓練班,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個月就可以開始報名參加了。」
語畢,他拿自己的駕訓簿給我看。所謂駕訓簿是每上一小時就蓋一個章的白紙,其實就像出席表一樣,可是他的是綠色的。他說,只有十七歲的傢伙是綠色的。
「你還在送報啊?」
將駕訓簿還給他之後,我問。
「我爸已經答應買車給我了,不過頭期款我想自己付。除了送報之外,我還有打其他的零工喲。」
吃完照燒漢堡的小徹,喝了一口可樂,接著放慢速度吃起炸豬排漢堡。

我在這裡只住了半年,可是東西卻出乎意料的多。無論是毛巾或睡衣,我都討厭借用別人的,甚至連紅茶或糖果這類無關緊要的東西,我都塞進包包裡。因為耕介不可能買香草茶或軟糖,所以這類東西,絕對不能留下來。我的存在,必須從這個家徹底消失。
小徹開始送報,是我們住在一起之後。下個月他來收報費時,看到耕介的太太付三千圓,究竟會怎麼想呢?我一邊打包行李,一邊發呆想著這些事。
這一晚大家吃吃喝喝一直鬧到黎明,所以行李打包完畢已經八點多了。外頭已然天色大亮,我靜靜凝視著耕介的睡臉。談不上帥,有點疲態的睡臉。儘管如此,我依然滿心愛憐難以壓抑,遂將臉頰貼在耕介的胸前。然後,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躺下。我只想躺個十五分鐘,趁著耕介還在睡的時候走人,所以沒有偎進棉被裡。
這間臥室有兩張單人加大床,我從來沒有睡過太太的床,因此不知不覺中,耕介養成睡到床邊的習慣。這一天,耕介也只睡半張床,在左邊睡得很拘束的樣子。我躺在耕介的床的右半邊「我的地方」,感受著耕介就在身邊的感覺,閉上眼睛。晴天清晨的陽光亮麗耀眼,但我的心情卻悲傷難過。儘管愛情的終點是悲傷的,但我們之間還有愛情在,所以我告訴自己不用難過。

「你弟弟好嗎?」
喝著香草奶昔,我問小徹。
「嗯,很好啊。他在車站前的唱片行打工。」
「唱片行?是南口的嗎?」
「嗯,我表哥開的店。」
說到南口的唱片行,感覺上是一家有點冷清,現在可能還有賣「Candies」或「Pink Lady」〔譯注:均為七○年代的日本少女偶像團體〕,不起眼的店。在那種地方打工似乎和冬彥滿搭的,我想著不禁笑了笑。
「如果想攻陷女人的話……」小徹突然說。「聽說當她跟男人分手後是絕佳時機,真的是這樣嗎?」
一如往常,分不清是開玩笑還是當真的口吻。
「不知道,這就很難說了。」
我呵呵呵地笑著說。這孩子偶爾會有成人般的驚人之舉。
我喝完奶昔,拿著餐盤一起身,小徹嘴裡含了滿滿的奶昔,模糊不清地說,我騎車送妳回去。




門鈴響起,應門一看,是梨花。
「真是的,小雛,妳在幹嘛呀,怎麼燈也不開呢?」
聽她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已經黃昏了。
「來,這個給妳,毛豆。」
梨花遞給我一包,用報紙捲起來的綠色長條形物體。
「哇!好漂亮的晚霞!小雛,妳是關燈在欣賞晚霞嗎?」
我當作「是」回答她。的確,窗外有著一片恐怖的晚霞。
梨花是我在和歌山就認識的手帕交,自稱是我的監視人。
「這間公寓雖然很小,不過窗戶倒是挺吸引人的。」
「我就是因為這個才決定租下來的。」
這個房間,西邊和南邊,各有一扇很大的窗戶。
我們煮了毛豆,依然沒有開燈,在窗邊喝著罐裝啤酒。
「真的好美喔。」
梨花有感而發地說。
坦白說,我不太喜歡晚霞。因為情緒太過豐沛。我端詳著梨花側臉的輪廓暗忖,這個人真的和晚霞很搭。晚霞這種景色,大概和善良的人很搭吧。
「小雛。」
「什麼事?」
「妳很堅強耶。」
梨花靜靜地說。
「什麼跟什麼嘛。」
我知道梨花想說什麼。我不像梨花那樣,每次愛情結束時都可以哭得像世界末日一樣。我沒有那種熱情。
「我覺得妳好酷喔。」
「妳到底在說什麼啊。」
梨花呵呵呵地笑了笑。
「小雛,這個夏天妳也不回老家嗎?」
梨花說,這次不把我帶回去的話,她會被我媽罵得很慘。
「妳很久沒回去了吧。」
「不過我經常打電話回去,這樣就可以了啦。」
我打開電燈。
「妳要在這裡吃晚飯吧。我去煮點東西。」
「阿姨好可憐喔。」
說到這個,梨花從小就和我媽感情很好。我媽會幫她剪頭髮,還會買新洋裝給她,一有什麼事,她就「阿姨!阿姨!」的跑來找我媽。
「這次妳要回去多久?」
我一邊切青椒絲一邊問。
「後天起,兩個禮拜。」
「哦。幫我向大家問好。」
「小雛。」
「什麼事?」
梨花叫我不要用洋蔥。
「駁回!」
我從廚房一吼,梨花又叫了一聲「小雛」。
「妳跟別人同居的事,被阿姨知道就慘了喲。」
今晚的糖醋里肌肉,沒有放洋蔥。

不用梨花來說,我對自己的冷靜也感到不可思議。明明和戀人分手了,這一個月我卻過得精神奕奕。甚至連在想「耕介現在在做什麼呢?」都感到很快樂,帶著彷彿欣賞畢業紀念冊的甜美滋味,回想過去半年裡的點點滴滴。我真的認為,一切就這樣沉入記憶底層,瞬間凍結了。
轉捩點是唱片行。那是個熱到不像話的夏日,我戴著寬邊的草帽出門散步。盛夏正午時分的住宅區,四下無人一片靜謐。空氣看起來搖搖晃晃的。我一個人快步走在時間彷彿停止的住宅區。
感覺很像西班牙。聽說西班牙這個國家,每個人都會睡午覺。每個人都在睡午覺的西班牙鄉下小鎮,一定是這種景象。我想像著我沒去過的西班牙,耀眼乾燥的風景。
冬彥在櫃台。穿著T恤和牛仔褲,圍著一條奶油色的圍裙。一如往常的,理著一頭帥勁的小平頭。
「你好。」
往收銀機前一站打了聲招呼,冬彥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店裡播放著田原俊彥的歌。
「啊,妳好。」
「最近過得如何?」
我說這裡是小徹告訴我的,說得好像藉口似的,然後重新打量店裡的擺設。無論從店裡的陳列以唱片為主、CD次要來看,或是從張貼的海報喜好來看,真的是一家庸俗的店。
「木島小姐住在這一帶嗎?」
冬彥這麼一問自己慌了起來,有點困惑地又補上一句:
「呃……那個,妳不姓木島嗎?」
冬彥當真一臉不知所措。那副表情讓我意識到他是個幼齒的少年,不禁覺得為難他了。
「我叫雛子。」
不曉得為什麼,我不想說我的姓。我是那時候的雛子,現在也依然是雛子。
「你就休息一下吧。」
上唇留著一點鬍子,看起來像店長的男人說。
我們到了車站前一家位於水果店二樓的咖啡店,喝著冰咖啡。當我摘下帽子往桌邊一放,冬彥一臉認真地說:
「雛子姊,就算夏天,妳的皮膚也好白喔。」
我只回了一句:
「我又不是變色龍,膚色不可能變來變去。」
冬彥似乎覺得這句話很鮮。我從以前就很討厭曬太陽,連現在已經不流行的寬邊草帽都很愛戴;而冬彥這十六年裡,一定每年夏天都曬得這麼黑,深信夏天本來就該如此。這是多麼感覺良好的深信啊。冬彥十六年的人生,和我二十一年的人生截然不同。
「你每天都要打工嗎?」
「是啊,除了星期二公休。」
冬彥接著又說,一方面是八月沒有社團活動很閒,再則有錢總比沒錢好。
耕介倒是經常說,沒有錢反而比較好。我想他指的可能是,從太太娘家那邊收取的、為數不少的「援助金」。倘若沒有這筆錢,只是在同人誌般的商業雜誌三心兩意寫詩的耕介,不可能住得起3LDK的公寓,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
「我想過宮澤賢治那種生活。」
我滿心愛憐地想起,在「木棉屋」喝酒時,耕介說這話時一臉認真的側臉。不過,耕介並不是宮澤賢治。
冬彥說,天氣好熱喔。我回了一句,真的很熱。接下來就無話可說了。我不禁暗忖,笨拙是少年被允許的特權。我和耕介十六歲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
不久冬彥說,差不多該走了。我拿著帳單起身,裝出一派老氣橫秋的口吻:
「打工要加油喔。」
冬彥走出咖啡店還咯咯咯笑個不停。這回我欠下了四百圓乘以兩人份的人情。出門竟然忘記帶錢包,實在太糗了。
「你要笑到什麼時候?」
啊,抱歉。冬彥說著雖然止住了笑,不過眼睛依然在笑。偏晚的午後,商店街依然暑氣逼人,在我趴噠趴噠走回家的背後,感受到冬彥目送我離去的視線。

就這樣,這天夜裡,我發現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自己。
吃完晚飯,突然非常想喝水蜜桃果汁,我拖著涼鞋去附近的超商。七月的夜晚濕潤沁涼,一輪單薄的圓月冷卻了整個夜空。我雖然不是狼女,但是從以前,只要沐浴在月光下就精神百倍。整個人彷彿突然清醒似的,神清氣爽。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由於空氣飽含水分,夜裡宛如海底。
在第一個轉角處左轉,再走幾步路就到了水田。我非常喜歡眺望夜裡的水田。整片蜿蜒起伏的鮮豔綠浪,呈現出風的流動姿態,美到令人驚豔屏息。我停下腳步,兩手插進背心裙的口袋,陶醉在這幅美景裡。
強勁的西風吹來,稻子宛如起泡似地沙沙作響隨風搖曳。
啊。
我發出連自己都聽不到的輕微叫聲。風,彷彿瞬間將我體內搜刮一空,感到十分空曠。然後,一切都清晰地,曝露在這個七月的月夜裡。那種感覺就像,我的靈魂游離了肉體,掉進沙沙起泡的水田中央。
我的靈魂,感受到稻子濕濡的觸感,也聞到泥土的清新芳香。這是赤裸裸被拋出去的靈魂,帶著無可奈何的忐忑膽怯、徹底的徬徨無助,所進行的瞬間夜間飛行。
整個空掉的我,發出「啊」的一聲後,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那裡,直到靈魂歸來為止。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哭,實際上卻哭不出來。徒留一個空殼,連淚水也流不出來了。
突然好想見耕介。
一心一意想見他。一切旋即開始崩潰,緩緩地扭曲變形。
沒有耕介的日子開始了。


後記
如果被問到為什麼要寫作?我會回答,因為除了寫作我不會其他的。雖然只有一點點,也嘗試著寫寫看。那是二十幾歲的事。那段期間,也寫了一些東西。
這本書收錄的小說,大部分是那時候寫的。
感謝新潮社編輯部,讓這些因為心血來潮寫下的、發表在許多不同地方的零散小說,有機會得以集結成冊。這裡收錄的小說不盡然都是我喜歡的(特別喜歡的有三篇),但不管哪一篇都印上了我的指紋,重讀的時候十分震驚。指紋很可怕。真的。
不過,這種「害怕」的感情,在我至今的人生裡,大概是最大的能量來源。如果不害怕的話,我就變成截然不同的人了。截然不同的人,大概也就不會寫作了吧。
我很喜歡思索,自己小說裡的登場人物,「後來也在某個地方做著什麼」,這裡收錄的九篇小說裡,〈雞冠花的紅,柳葉的綠〉是《那年,我們愛得閃閃發亮》的續集。〈拋物線〉是第一次刊載在文藝雜誌很高興的小說,〈微溫的睡眠〉是第一次在附有很多圖片的文藝MOOK看到的,印象深刻耐人尋味。
    在此由衷地感謝,讓我寫下每一篇原稿的每一位編輯。除了感謝之外也深感惶恐。

二○○七年一月,下雨的星期六。
江國香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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