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我麻吉

第三年　走入婚姻

以前我總覺得那些在自己婚禮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人實在可笑至極，但現在風水輪流轉，換成是我了。當我看到艾莉絲穿著美麗的白紗，我哭得像個孩子，而且最糟的是，我根本不覺得丟臉。我要結婚了，是我耶！這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不久之前，當我打算向她求婚的時候，心裡還想著：「娶她是我的命，我心裡有數。」

「上帝？」
「什麼事？」
「我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艾莉絲和我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嗎？」
「是的。」
「我就知道……」
「不過——我這樣說可能會讓你大失所望——這情況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命運』這個詞，是因為人類相信才存在。你們相遇了，所以這是你們的命，而非因為這是你們的命，所以你們才相遇。有點像馬後砲吧。」
「我懂了，是緣分大小的差別。」

「簡言之，『命運』跟『事實』是同義詞，也就是說，『這是我的命』可以替換成『我遇上了』。反正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兩者沒有多大差別，只不過你會想賦予這個現實狀態一個特別的意義，去凸顯某個正面或負面事件。因此，你會說一場瘋狂愛情或死亡悲劇是命運所致，大多數人都會這麼說，卻從來不曾認為那些平常事物是一種命運。例如，你剛剛是不是吃了一塊三明治？」

「是啊。」
「這就對了。吃掉那塊三明治就是你的命，對艾莉絲也是同樣的道理。不好意思喔。」
「噢，是喔。我看，我還真不該問你啊……算了，問都問了，還是謝了。掰！」
這就是我和祂的關係唯一負面之處：我會失去一點夢想、一點幻想，失去對事物的浪漫感，因為我什麼都能知道。

在稍加思索後，我對自己說，或許我問錯了問題。命運只是人類的創作，這我同意，但我對艾莉絲的愛情可不是幻覺，而是真實存在的。於是我問上帝，艾莉絲是不是我的真命天女，祂只簡單地回答我「沒錯」，還告訴我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所以祂的回答並不算洩露天機。怪不得我會覺得內心的愛如此強烈。不過誰知道呢？問一下、多一份保證也不賴啊！再說，既然上帝都敢打包票說我終其一生都會愛這個女人，我看不出除了向她求婚之外，還有其他選擇。

我想用一種簡單卻有創意的方式向艾莉絲求婚，差點兒想破頭，終於還是找到了。某天晚上，我悄悄把戒指掛在她那串鑰匙上；隔天一早，我還在吃早餐的時候，她已經要出門工作了。出門前，她向我說再見，什麼都沒發現，我有點失望；但是幾秒鐘後，她又打開大門，目瞪口呆、緩緩地走向我。

「你想和我結婚嗎？」
「是的。」
「一輩子？」
「不，只有一星期，之後再看看……當然是一輩子囉！」

她猛然衝向我，把我的早餐都打翻了，咖啡翻倒在地，杯子也破了。她抱著我、親吻我，讓我快要窒息。像她這麼有潔癖的人，居然對滿地杯盤狼藉視而不見，那肯定是答應了。

艾莉絲完全不打算在教堂結婚，這對她來說很明確，因為不符合家庭傳統。但是我突然想到上帝，所以覺得裡外不是人，十分為難。

「你知道的，關於結婚這件事，艾莉絲和我還沒有真正達成協議……」
「喔，她不想嫁你啦？真是讓人鬆了一口氣，她好像清醒了嘛！」
「能不能麻煩你正經個兩分鐘？我要跟你說的事情讓我很困擾耶。聽好囉：艾莉絲並不想在教堂結婚。」
「所以呢？」
「所以我不希望你因此生我的氣。你或許很期待我們會在……會在你面前結婚，就像人們說的『請上帝作見證』。我誠心誠意地跟你道歉，但我不認為自己有辦法讓她改變心意……」

我這麼傷腦筋，看在祂眼裡似乎很有趣，因為祂露出一抹我很喜歡的小微笑。祂馬上向我保證，這對祂來說根本不成問題。當我問祂原因時，祂告訴我，假如所有伴侶都像我們一樣深愛彼此，那麼結婚儀式或許根本沒有必要存在。這一切對祂而言一點妨礙也沒有。這種說法真是太貼心了，讓我很高興。

＊＊＊

婚禮這玩意兒很有趣。參加別人的婚禮時，我總覺得無聊斃了。吃東西的時候，我會低調地打量周圍的人，然後發現其中有些人似乎非常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我完全有同感。但如果他們和我的處境相同，如果他們知道只要舉辦婚禮，就有機會和艾莉絲結婚、被她所愛，然後日復一日跟她生活在一起，那麼他們就會明白：這場婚禮是一定要的啦！

有人事先告知我和艾莉絲，典禮開始前我們得先發表一小段感言。說是有人告知，其實這是她母親的堅持。婚禮前一晚，我們都得把自己的演說稿寫在一張小紙條上，另一半也不能知道內容，這樣才有神祕感。在大庭廣眾之下講這些事，讓我覺得有些丟臉，但是我豁出去了，準備了一套老生常談，跟大家說我有多幸福、我的生活如何改變了、我有多開心每個人都可以來參加、我的妻子又是多麼美麗。我一向不擅長寫作，但最起碼我做到了。

輪到艾莉絲時，她只是簡單地說：「我由衷感謝大家能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然後就坐了下來。我對她做出一個自己被擺了一道的眼神——我昨天明明看到她在寫講稿。她告訴我，她只為我一個人寫，跟其他人沒有關係，然後偷偷把一張紙條塞在我手中。我拿到膝蓋旁，在桌子底下把紙條攤開來，這樣才不會被人看見。艾莉絲的紙條上頭寫著：

來自我內心最深處的感謝，謝謝你在我身邊。

餐會結束後，整個氣氛變得熱絡起來。應該是酒的功勞吧，一些姑婆、舅媽終於願意摘下醜得要命的帽子，而少婦們也慢慢脫掉開襟小披肩，露出令人神魂顛倒的胸、肩與背部，讓那些單身漢看得眼都直了，當然其他人也一樣興致勃勃。艾莉絲一位舅舅的衣服顏色和他太太的臉色一樣黯淡，但他似乎十分陶醉在某個伴娘放肆搜尋獵物的眼神中，邀請她跳一首超土的搖滾樂曲。他著急地想趕上他年輕舞伴的卓越舞技，所以跳得像個發癲的木偶，唯一的不同是他會不斷冒汗。但他的運氣顯然不錯，接下來是一首慢舞，於是他逮到機會，盡可能貼住他的新意中人。他露出一種貼近天使的神情，完全把自己的妻子拋在腦後，而他太太也只能裝作視而不見。但是，當他很不巧地讓一隻手閒逛到這位年輕女孩的下背部時，他的太太連忙衝進舞池，扯開嗓門大聲喊道：「亨利！我們回家！馬上！」這些話讓舞池裡一半的人大笑起來，卻也嚇壞了另一半的人。而我當然是笑了，整個氣氛鬧到最高潮。

＊＊＊

婚禮進行得很完美，但我的晚宴尾聲卻有些苦澀。赫奈離開前來跟我擁抱，並再次向我道謝——這已經是他第十二次感謝我邀請他當證婚人。這真的讓他很開心，我甚至覺得他在結婚證書上簽名時，還落下一滴眼淚呢。看他那麼感動，我覺得很有趣。我事先跟他說過，他離開前我想跟他談談，於是這時我向他宣布，我決定辭掉情趣用品店的工作了。
「我已經受夠每天晚上只能跟艾莉絲相處一小時，她下班回家，正好是我要上工的時候，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現在我結婚了，希望有傳統的上班時間，可以讓我們擁有較穩定的夫妻生活。你能了解嗎？」

「但是從你們談戀愛到現在，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不是嗎？就我所知，這份工作也沒有影響到你結婚啊。」
「這倒是真的，但我想休息了……」
「為什麼你要全盤改變呢？假如是錢的問題，我可以調整你的薪資，你知道的！」
「問題不在這裡。請試著了解我，赫奈……」
「我所了解的是，你之所以能遇到她，也是多虧了我。原本一切都還不錯，結果現在你想過河拆橋、想把我甩掉！」
「你不要這樣想嘛……」
「你怎麼對我，我就怎麼想！去吧，去跟你的心理分析師好好過生活吧，現在我對你來說已經不夠好了。我們這位偉大的先生對自己的工作感到丟臉了……」

「喂，赫奈，你可是我的證婚人耶，說什麼丟臉？這跟那一點關係也沒有好嗎！」
「有，有關係，瞧她把你哄的！那麼，你就去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反正我現在對你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了！再說，聽著，你也沒有必要回店裡來，我會把薪資用支票寄給你，這樣我們連話都不用說了。」
「可是……」

「沒有什麼好可是的。就這樣，帳也算清了，再見。祝你蜜月愉快，好好玩吧。沒有你，我自己會看著辦的！」
赫奈拉著他太太的衣袖離開了。就這樣。

我被這場面弄得有些心煩意亂，但我決定不去理會，至少今晚不想這件事。赫奈過得去的。晚宴結束後，我和艾莉絲前往為新婚之夜預留的小套房。我們之前約好在婚宴中別喝太多酒，也不要吃太多東西，以免搞砸了我們成為夫妻的初夜。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看過一篇算是相當嚴謹的統計學報告，裡頭提到大多數的新婚之夜可不是在演練某些小腿懸空的祕技，而是偏頭痛與鼾聲的精采表演，這都是酒精搞的鬼。而我們想要的是一個充滿激情、真正爆發欲望高潮的重要時刻。

艾莉絲先進浴室，出來時身穿黑色絲質短睡衣，睡衣都快掉到地上了。接著輪到我也去快快沖個澡。我梳過一次頭髮之後，又梳了第二次，然後終於打開浴室門，這時，眼前的畫面讓我的血液頓時凝結：艾莉絲坐在床緣，而她嘴裡的是……她的腳！她正在啃腳指甲，就在這裡、在我面前！我被這景象嚇傻了，完全無力反應。然後她看著我，泰然自若地說道：
「怎麼啦？」
「親愛的老婆，妳怎麼了？」
「噢，是這些腳指甲跟我過不去。你別擺這張臉，我們現在已經結婚了，就別再裝了吧！」
「艾莉絲，這怎麼可能？這不會是妳，也不會是今晚吧……」
就在這時，她大笑了起來，然後對我說：「就是我啊，白痴！」
瞬間，她變成了上帝的樣子——或者應該說，祂又恢復自己本來的樣貌，在祂不知羞恥地借用我太太的外表之後！
「我真是不敢相信！你覺得整我很快樂嗎？」
「哎呀，你真該看看自己的臉，真是精采極了！全世界最大的幻滅就擺在你臉上，真是偉大的時刻啊！」
「你這傢伙居然還對自己的把戲沾沾自喜！話說回來，你是怎麼做到的？艾莉絲在哪兒？」

「艾莉絲在你們的小套房裡，是你不在那兒了！我把你弄出浴室，讓你來到這裡時，並沒有使用閃電當布景，只是再造了那個房間及所有擺飾，所以我們這位先生呢，就認為他那充滿魅力的夢幻公主就此蒸發了。我真是太強了，哈哈哈……」

祂不停地大笑著。我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只不過是落入祂的圈套，於是也大笑了起來。再說，假如我有祂那種能力，可能也會做出同樣的事——也或許不會，我會把祂整得更慘。

祂一如往常、愉快地揮手向我道別，而我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來的浴室。我走出浴室，把目光投向我的艾莉絲，那個真正的艾莉絲，她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看著我，拉開屬於我那一邊的被單，對我說：
「這個微笑有什麼意義呢？」
「什麼也沒有，我的心肝寶貝。這個微笑裡只有幸福。」


第五年　我兒子會有美好人生，上帝說的

我實在很難接受這個圓圓髒髒的小東西、這個正扭曲變形，甚至可能扭曲到無法恢復的小東西、這個正從艾莉絲的陰道開始自己人生的小東西，竟然是我兒子。頭已經出來了，然後是雙肩，現在是上半身……我正成為父親……骨盆出來了，小腿出來了……我是爸爸了！這個孩子剛剛讓我升格成了爸爸！我的一邊臉頰有一滴淚，然後是第二滴，接著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我和艾莉絲不斷對彼此說著我愛你。我對自己說：「我太太從今以後將不完全屬於我了，因為她也屬於我的兒子。」我甚至有預感，她在某段時間內將完全屬於他，但我滿心願意與他一起分享這個女人。

「上帝在嗎？」
「什麼事？」
「是個男孩！」
「真的恭喜你！他將會有美好的一生。」
「你是因為已經知道他會有美好的一生，才這麼說的嗎？」
「沒錯。」
「那我就更高興了。他叫里歐，是艾莉絲取的名字。」
「我也很開心。去吧，回到他們身邊去，我們下星期見。」

我們每星期二晚上十一點見面已經成了習慣，這時間是自然而然定下來的，並沒有刻意約定。之前我還在上班時，這個時段算是離峰時間，所以很方便。當然，我也可以在一天當中的任何時刻和祂見面，因為和祂會合時，時間不會流失，所以在這段停頓的時間裡，我可以放心思考要問祂哪些問題。回到現實世界後，我還能擁有些許寧靜時刻，讓自己稍微咀嚼一下我們之間的對話內容，甚至再好好地想一想。

我不去情趣用品店上班之後，我們還是維持同樣的見面方式。而隨著時間過去，我越來越少提出比較形而上的問題。但整體而言沒什麼改變，我們總是談論許多事，有時也會聊一些嚴肅的主題，幾乎無所不談，聊我一天當中發生的事啦、聊我的煩惱啦。

祂不再是個朋友了，現在比較像我的父親。以往扮演這個角色的是赫奈，但自從我結婚典禮那天起，我就沒再見過他，已經兩年了……儘管我打過好幾次電話給他，但他一直不想跟我說話。我不能理解他的反應，覺得自己被遺棄，再次被拋棄了，於是變得更黏上帝。現在我只剩下我深愛的祂、里歐與艾莉絲，也就是我的父親、我的兒子，以及我傑出的智多星。說傑出算客氣的了，我妻子的聰明才智可是嚇嚇叫，她想做的事沒有不成功的；她的學識淵博得驚人，尤其跟我比起來；她的診所也發展得很順利，賺了很多錢，足夠我們三個人生活。我顯然可以不工作，但我堅持保有財務獨立，用這種方法維持我男子漢的地位。這種行為雖然很幼稚，但是我覺得自己應該承擔責任。而且，找新工作其實並不難，因為我有上帝相助，所以很快就擁有現在這份新工作。之前離開情趣用品店後，我休息了兩個月，但很快地，我又想再次進入職場，於是詢問祂的意見。

「我認為你應該完全轉換跑道。」
「我是很想啦，但最近這段時間，儘管我很努力找工作，卻什麼結果也沒有……」
「那是因為你太小看自己了！你擁有一些自己想都沒想過的能力，所以把野心放大一點啦……」
「怎樣才算野心大一點？你有什麼想法嗎？」
「有啊，我已經幫你找到一個完美的工作。」
「你是說真的？是什麼工作？」
「在某間公關公司當設計師。」
「漂亮！不過我對這工作的性質一點頭緒也沒有……」
「那算是創意工作，有點像廣告界。」
「但是我又沒學過……」
「創意並不需要文憑。」
「是沒錯啦，但這些工作是有行話的，你知道，就像我們在電影裡看到的那樣。」
「我很快就能教會你說這些行話。」
「你看過我的履歷了嗎？」
「你就跟大夥兒一樣，對自己的過去撒點小謊。」
「那如果我真的有面試機會，該對他們說些什麼？」
「說那些老闆想聽的話。」
「什麼？」
「我會讓你把所有他們想聽的話一字不漏地記下來，倒背如流。」
「等等，這太容易，對其他人來說也太不公平了吧！」
「沒有人會受到嚴重傷害的，相信我吧。再說，這家公司離你家可是只有兩步遠，就在隔壁！怎麼樣？」
「好吧，試試看也無妨……」
「太棒了！我們上工吧，你要學的東西可多著呢！」

求職面談當天，我在說話時，老闆擺出一副很好笑的表情。他總是重點式發言，卻一直打量我，並挑高眉毛、瞪大雙眼，帶著一副讚許的神情。然後，當他聽到我說最近迷上日本棋道——其實這個遊戲我幾天前才知道它的存在——時，他的雙眼轉動得就像兩顆玻璃珠，我還以為他要衝過來抱我了。最後他竟然跟我說：「您已經完全了解我們的工作了，歡迎您加入！」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不過算了，因為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工作。我接觸到許多人、發揮想像力、評估各種狀況、說服別人。一開始，我並不是很了解他們問我的問題，於是馬上在腦中呼喊上帝，這樣我馬上就明白了。而現在，我再也不需要祂了。我如魚得水，甚至覺得自己越來越聰明呢。

短短幾年內，一切都變了，真是令人瘋狂。誰會相信當年那個在情趣用品店工作、微不足道的單身漢，現在是穿著時尚感十足的衣服去上班？誰會想到當他回家時，他那寬廣的公寓裡有個很棒的老婆在等著他？如今我沉浸在滿滿的幸福中，在這間婦產科診所裡抱著這個小男孩，光是看他表演流口水、在我懷裡沉睡，就讓我目瞪口呆了。然後我看著艾莉絲，她跟寶寶一樣睡著了，而且也在流口水，就從嘴角流下，一直流到呼叫護士的緊急按鈕上。和兒子的口水相比，這一絲口水比較沒那麼讓我感動，這是一定的，但我也不覺得噁心。艾莉絲身上的一切都不會讓我噁心的，因為她是我兒子的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