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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編號:04400002

赴宴

作者 溫郁芳
出版日 2003-07-01
定價 $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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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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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視五週年文學大戲(王小棣導演)電視小說。一位遠赴英國學習園藝,對生命永遠懷抱希望與熱情的勇敢女孩陳心潔;一個關懷生態保育,個性桀驁不馴、孤僻冷漠的研究生郭民峰;以及一心想改善族人生活的原住民青年、身體殘障但心理比誰都健康的可愛男孩,還有上一代追求理想不惜與政府對抗的二二八人物,交織成的一部跨時代的感人故事。今年夏天最好看的電視原著小說! 


公視的網址http://www.pts.org.tw

作者介紹
溫郁芳

1972年生於台灣屏東
世新大學廣電系畢
台灣大學戲劇研究所畢
目前專職編劇工作,作品有《大醫院小醫師》《赴宴》等,並曾出版短篇小說《我愛你在9點03分》。

監製暨統籌介紹→稻田電影工作室
由資深導演王小棣和製片人黃黎明於1992年成立。兩人在「民心影視」工作室製作、編導的連續劇集和單元劇如:「全家福」「佳家福」「母雞帶小鴨」「納桑嘛谷我的家」等。社教報導性節目有:「百工圖」「中國文明的故事」「行動派」等。
稻田自成立以來,以電影拍攝為主。作品「熱帶魚」「飛天」「我的神經病」,時空從清朝到現代、陜北到台北。「魔法阿媽」則是台灣第一部獲最佳影片殊榮的動畫長片。

稻田電影工作室網站 http://www.ricefilm.com.tw
公共電視「赴宴」網站 http://www.pts.org.tw/~web01/Banqu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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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格

商品編號:04400002
ISBN:9576079276
頁數:320,中西翻:1,開本:1,裝訂:1,isbn:9576079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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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界推薦

推薦序:宴會

主人一直沒有露面,花瓣卻在哪裡喝醉了,迴旋飄下……流水筵席,人聲鼎沸,前世的戲曲未歇,今生的光影交錯……  她身高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公分,日據時代是警察局的僱員。

「我為什麼會嫁給我先生?因為他有一次來警察局找我,神閒氣定,那時候一般人進警察局都很怕,他卻抬著頭很自在,我就想這是一個很大器的人……」  

先生被捕不久,她也被抓了,一個懷孕的女人,執刑者也不知該如何拷打,於是揪了她的長髮,吊起來問。她被吊得屎尿全出,肚裡的孩子也因為胎盤剝離,就這麼掉出來在地板上。她醒來時,見到了先生最後一面,先生坐在椅子上,微微笑著,說:「妳辛苦了。……」
先生槍決以後,她做過各種工作撫養女兒長大。女兒考上台大醫學院的那天,她正在醫院裡做看護,一個人忍不住躲到台大醫院大廳邊上掩面失聲。……

天啊!白髮老太太如此尊貴地坐在對座,笑看侍者注水入杯,……
這宴會就在這裡開席了嗎? 

◆他二十一歲當兵時被炸成重度傷殘,精神時好時壞,濃眉鳳眼總不正眼看人,身邊常常跟著黑瘦的女兒。女兒為了等他,可以坐在代步的三輪摩托車上,一等一個多小時,不進門、也不喝水。太太離開了,他為失眠所苦,數度進出精神科病房。  

我們在脊髓損傷協會一次聚會上找到這位朋友來演「赴宴」劇中男主角的父親。在接下來幾次面談中,他表示參加演出是希望首映會時能讓女兒看到他穿正式禮服的樣子。最後一次上通告時,他在等上戲的時候,騎車出去喝酒,撞了車。製片趕到急診室去看他。他撕掉了裹傷的紗布,壓抑著對我的憤怒,堅持要回來把戲演完。醫生不准他來,他發了飆,罵走趕去看他的老母親,都已成家的兄姊束手無策。……

「快點吧!把它演完吧……」
「導演!我想要加這句話……」
「我想到你媽媽照顧我這個沒用的殘障,又生下你,我就越想她;越想她,我就越恨她……」  
從沒演過戲的他,以為是酒精在燃燒他。脹紅的情緒穿透所有生命的殘忍,熾熱流露……  

「製片,我告訴你,你們給我的酬勞,我都捐給我們協會了……」 送他上車的一路,他真的是急於離開,老舊的松山菸廠一片黑暗,樹影幢幢。他急著離開這一盞虛幻的燈光,卻留下炙人的痛楚、熱情與酒香。……天啊!宴會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溫郁芳比我小二十幾歲吧。一個從屏東鄉下到台北上學的女生,微胖的身軀,一步一步朝自己的方向前進。讀台大戲研所的時候,領幾千塊錢的薪水,幫創作聯盟找辦公室、辦研習營、申請補助、幫新導演們跑腿、送件……騎著一輛大摩托車,風雨無阻。……戲研所畢業的時候,她點了一大包她最喜歡的麥當勞薯條作為慶祝。  

開始一起編寫工作以後,她的敏銳十分顯眼,作品幽然、多情,想像力又豐富。可是要寫一本好劇本,事前要做好幾個月的功課,事後又反覆修改,……久久都領不到錢。她笑咪咪地在平凡的日子裡自我焠煉,反省、成長、思索、進步,……現在出書,她可能都還以為美麗的都是別人,……其實,她自己早已成了這場盛宴中的迷人之處,令人一想到就歡喜振奮,會心微笑。最近每次見面,她都會帶好幾條雜糧麵包,各色新鮮果汁,當然是希望年長的我,還可以在這天賜的盛宴中分享領受,健康同行。……  

主人一直沒有露面,山壁上的野花卻互相傳誦情色笑話,醉紅成一片……家人吃完後洗淨的果核,在小瓷碟裡躺了五、六天,發出了細細的鬚芽……細芽向光探著頭,可能在光裡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一天長過一天。陽台上一盆仙人掌,像一圈插了滿頭針的綠腫瘤兄弟,擁擠而冷漠;這天卻忽然開出了兩朵喇叭似的小小花。小小花像是生錯了人家,但還是顧自朝著天空,隨風吹奏……宴會一時不會結束,……歡迎每一位光臨……宴會將因你的到來增色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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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

1釋迦樹

春天來臨之前,10歲的泉溪盯著沙包透出的那蕊新芽,忽然憶起去年夏天的某個畫面:那是他還沒跟阿清吵架之前,他們曾在屋簷下,一同享用釋迦的景象。每逢八月,附近佃戶都會搡著推車運來一籃籃的釋迦,天然孕育的釋迦果實,肉肥汁多,泉溪吃得滿嘴黏膩。當時阿清主動遞上一條冰涼的手巾,恭敬但溫和的說:「你的嘴巴髒了。」

泉溪噙著淚回想,阿清遞上手巾時,並沒有叫他少爺啊!阿清只是笑著說,你的嘴巴髒了。泉溪此刻才明白,阿清曾試圖將他當做朋友對待,縱然這麼想讓他更不好受,但早熟的他知道,除了不斷自責的悔恨,一切已無法挽回。


數不清男孩來麵店吃麵的次數,但目前為止,心潔與他的交談只局限在麵店才會發生的應對。男孩稱心潔老闆,心潔則聽過他同桌的朋友叫他學長或ㄍㄨㄛㄇㄧˊㄣㄈㄥ,她確信這人應該是附近大學的學生,可是名字怎麼寫呢?心潔納悶許久仍沒有機會與男孩進一步交談,最後便狡黠地以男孩名字最後一字的音,私下叫他││楓樹男孩。

楓樹男孩身形高挺,長得像時尚雜誌內頁、在沙灘迎著陽光睨眼拍照的男模,但楓樹男孩雖然五官剛強堅毅、一身古銅膚色,心潔卻無法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絲明亮奔放的氣息。寡言沈默的他,神情像是凝了一層薄薄的霜,從不理會麵店裡的大小騷動。每次來麵店,不是專心低頭吃麵,就是專心低頭吃麵、外加翻閱手邊厚重的書籍資料;極其專注的程度,就好像萬一哪天麵店瓦斯意外爆炸,眾人連滾帶爬踉蹌逃出時,楓樹男孩仍舊會聞風不動坐在那兒把書看完。心潔曾藉著端麵上桌的片刻,偷瞄幾眼他手邊的文件,那些大部分是難懂的原文,以她高職夜校的破爛英文根本無法瞭解;日復一日,充滿神祕色彩的楓樹男孩行事越是低調,心潔越是對他興起好奇的好感,並想要看看他笑起來的樣子。

心潔從小就是個愛笑的女孩,四哥阿杰曾說過一段不被證實的往事。阿杰哥哥說,小心潔快要出生的前天晚上,一家人圍著飯桌用餐,當時好像是誰說了個笑話吧!大夥笑開、氣氛和樂,但媽媽卻突然噓聲示意大家安靜,說是肚子裡的心潔踢得特別厲害。每個人不約而同上前觸摸,輪到阿杰時,他撒嬌的將頭枕在媽媽肚皮上,卻赫然聽見心潔在裡頭咯吱咯吱笑個不停;心潔每每與哥哥爭辯:「怎麼可能!」阿杰總是信誓旦旦舉手說:「是真的,我發誓,這、是、真、的!」可想而知,心潔不記得自己是否這麼笑過,但她明白,當時家裡即將迎接第八個孩子,左支右絀的父母應是沈重多於喜悅的吧。若自己未出生便靈巧地笑了,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她即將為這經濟拮据的家庭,帶來一些游刃有餘的空間。

例如,阿杰哥哥總是牽著心潔去巷口的雜貨店賒帳,三歲的她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胖嘟嘟的臉透著暈紅,像極了農民曆封面穿著棉襖耍鈴鼓的女娃。雜貨店老闆娘總是忙著逗弄她,忘了向阿杰哥哥追討上上個月家裡欠下的兩袋米錢;再例如,表舅局促、困窘的端坐客廳,正忖度著如何開口向父親討回去年的借貸,心潔便窩在父親懷裡眉開眼笑,小嘴甜得像裹了糖蜜,表舅長、表舅短的叫人,於是,表舅臨走前抱著心潔,還不忘叮囑父親一切不急。

當然,那時心潔並不知道這類複雜的人情世故,因為她生來就是個開朗、明亮的孩子。猶記得阿杰哥哥病重的時候,哥哥姊姊們都哭了,唯有她抿著嘴、面無表情站在床邊。阿杰哥哥原本靜靜笑著看她,但不久便虛弱的招手喚她過來。

「笑一個好不好?」阿杰哥哥說。

年僅7歲的她隱約知道即將發生什麼,因為她從沒看過母親哭得如此傷心。

躺在病床上的阿杰哥哥握住她手,溫柔的說:「笑一個嘛!」

「我不要!」

「拜託,笑一個!阿杰哥哥要看心潔笑。」

阿杰哥哥的手心冰涼,心潔盯著消瘦的不成人形的哥哥,賭氣搖頭。

「那,心潔笑一個,阿杰哥哥就帶你去摘漂亮的楓葉好不好?」

校門口那株高大的楓香,隨著秋意轉成半杏黃、半橘紅的葉色。心潔每次放學老吵著阿杰哥哥上樹幫她摘下一片又大又完整的楓葉,她要學六姊美美的夾在國語課本裡當書籤。

「真的?」心潔半信半疑的問,阿杰哥哥點頭。

於是,病床前,心潔開心的笑了,她給了阿杰哥哥一個打從心底喜悅的笑容。

而阿杰哥哥卻永遠失信,他死的那年才15歲。

如果阿杰哥哥還活著,應該長得跟楓樹男孩一樣高了吧!心潔第一次見到楓樹男孩時,突然浮現這樣的聯想,所以,究竟是因為男孩名字最後一字的音,還是因為思念阿杰的緣故,心潔真的很想看看楓樹男孩笑起來的樣子。

而事實是,在他們第一次交談之前,楓樹男孩郭民峰不但從沒笑過,正確說來,他從未正眼看過陳心潔。


這家取名為「花店」的麵店,是陳心潔的第十二份工作,加上八份曾兼職的打工資歷,恰巧是她目前的年紀。心潔很享受當一家麵店的老闆,雖然大部分的時候她都處在汗水淋漓的忙碌狀態,但同時她也將自己置身勞動的趣味中。

出生勞工家庭的她,從小跟著哥哥姊姊四處打工,除了那份工讀薪資必須分擔家計之外,她認識了許多有趣的朋友:在餅干工廠上班卻不吃甜食的趙阿姨,皮飾店感情三人行的玉鳳姊,動物藥廠喜歡和心潔情歌對唱的品管叔叔,海產店裡炒菜老忘了擺鹽巴的李師傅……;縱然至今,心潔早忘了那些單調枯燥的工作是如何磨難她,她卻依舊清晰記得每人待她的好,與其說是與生俱來的樂觀性格,讓她自在面對生活困境,無寧說是環境賜予了她另一種看待處境的角度。

那麼,關於經營麵店這件事,意外的收穫又是什麼呢?

四季、陽光、風和雨提供了一個很棒的答案。

麵店的後院住了一些心潔帶回來的流浪植物:被棄置路旁的鼠尾草、長蟲的迎春花、好幾天沒喝水的虎尾蘭、垃圾桶裡的海芙蓉,……最可憐的莫過於麵店前的九重葛。當初從大火裡把它救出來,心潔原本擔心它傷重難癒,可能活不了幾天,沒想到它硬是挺了過來,攀岩附壁越長越茂盛,最後蓬頭垢面拖在地上,老被粗心的客人踐踏摧殘。心潔心疼幫它搭起棚架,炎炎夏日,紫紅色花朵成群結隊的盤據屋頂,遠遠看去,原本不起眼的麵店,倒像戴了一頂時髦鮮豔的大禮帽。

於是,不管再怎麼忙碌,心潔總會抽空與這幫朋友聊天。她偶爾抱怨哪個爛客人愛喝酒、亂丟菸蒂,偶爾對著它們唱歌解悶,當然,楓樹男孩定時神祕的出現,也是她傾訴的話題之一。

在這一大群朋友當中,她唯獨對麵店門前的那棵釋迦樹,有股說不上來的好感。半年前她為了準備做生意,看了好幾個地方,最後來到這,還沒進店面,就被門前這棵釋迦樹所吸引。釋迦樹長得並不高大,主幹稍嫌嬴弱,但一到結果季節,仍舊結實纍纍。果子由綠轉黃的時候,風翼會夾帶著濃濃的果熟香包圍整個麵店,鑽進心潔的鼻子裡、耳朵裡、腳趾縫隙裡。有時心潔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帶著釋迦甜蜜的香氣,這讓她心裡充滿一股靜謐的幸福感。

然而心潔並不知道,這棵釋迦樹是極其意外的得以生長,要不是七十多年前一個小男孩無心的意外,它也許不會與她相遇。

而這看似偶遇的巧合,其實是命中注定的安排。


一九三一年某個夏日午后,漫天的蟬聲震耳欲聾,在一棟黑瓦木造日式房舍前的廣場上,架著幾排竹蓆,幾個女人正頂著烈日製作菜脯。女人們不斷把蓆上曬軟的白蘿蔔,搓入鹽巴放進大甕裡,另一位粗壯的中年婦人則赤腳在甕裡奮力踩踏著,南風從樹梢一起飛,空氣裡便散開陣陣鹽漬的菜乾腥味;而在廣場另一頭,草棚下,幾個赤腳的孩子正在玩丟沙包的遊戲。只見年紀較大的那個男孩身手敏捷,趁沙包上拋之際,還炫耀技巧似的鼓掌幾聲,沙包差點落地才用手背托住,其他的孩子見狀莫不報以崇拜的驚呼。就在那片熱絡的嬉戲聲中,一個衣著整齊的10歲男孩││郭泉溪,正站在不遠處直視他們。過沒多久,泉溪趿著木屐走向玩耍中的孩童。他這前進的動作讓原本要接沙包的小女孩嚇了一跳,小女孩立刻站直立正,動也不敢動,原本快要到手的沙包,便啪一聲掉落泉溪跟前。

泉溪撿起那約五公分見方的小布包端詳著,他從沒玩過這個遊戲,小布包拿在手上沈甸甸的有些重量,他開口問:「你們在比賽嗎?怎麼玩?」幾個孩子眼神敬畏看著他,沒人主動開口解釋。泉溪盯著地上另幾個拼布沙包,又問:「是不是一接一丟?」剛剛失手的小女孩點了點頭,泉溪蹲下來試著模仿他們之前的動作,「好像很簡單嘛!」泉溪邊說邊做,沒想到他的動作生疏笨拙,沙包老是丟偏接不住。失敗幾次以後,在旁觀看的孩子們不禁摀著嘴嘲笑。不服輸的泉溪,越想表現,雙手越是不聽使喚,到最後,沙包在半空中簡直長了翅膀似的亂飛,身邊窸窣的奚落不斷,泉溪終於惱羞成怒,他突然拾起所有的沙包說:「這些給我,我要練習!」

泉溪說完起身欲走,那個年紀較大的男孩卻突然跨步阻擋,神情不悅的說:「這是我們辛苦縫的,不能給你!」

泉溪聞言把所有的沙包放進褲袋,不在乎的回:「給我,我是少爺!」

「不可以!」

泉溪不予理會,沒想到男孩突然衝上前掏泉溪的褲袋,喊著:「還來!還來!」泉溪緊緊揪著袋口不放手,一陣拉扯,泉溪步伐不穩被男孩推倒在地,其他的孩子早就嚇得一哄而散。只見男孩壓著泉溪,怒喊著:「還來!小偷!還來!」泉溪不敵男孩粗壯的臂力,口袋被扯破,男孩進而粗魯的伸手搶回沙包。廣場上原本在甕裡踩著菜脯的中年婦人見狀,氣急敗壞衝向兩人。她用力推倒男孩,慌忙扶泉溪起身,一邊拍去泉溪身上的塵土、一邊察看泉溪的手腳。

「少爺,有沒有受傷?」

泉溪臉色脹紅,狠狠瞪著打贏的對手,握緊拳頭悶不吭聲。婦人嘴裡道著歉,目光繞著泉溪全身上下打量,確認泉溪並無受傷後,她盛怒轉身,二話不說痛甩了男孩一耳光。

「阿清,你在做什麼!」

「阿母,是他不對,他搶我們的沙包!」男孩一臉忿恨的回。

「什麼他,他是少爺!還給少爺!」

男孩神情委屈,倔強不從,婦人又打了他一巴掌,幾乎是用吼的說:「我說還給少爺,聽不懂嗎?」

男孩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過了一會,只見他含恨的把沙包交給母親,接著抹著淚碎步跑遠。

這件事情發生之後,那個叫阿清的男孩便沒有再正眼看過泉溪。他總是用鞠躬避開與泉溪四目交接,並越發對泉溪待以不帶任何情感的客套:

「少爺,你回來了!」

「少爺!太太請你用餐!」

「少爺,晚安!」

「少爺,早安!」

「少爺,出門小心!」

阿清的語氣讓泉溪莫名愧疚,雖然佣人們見他一向如此請安,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開始覺得阿清叫他少爺的時候,他心中襲來一陣如針刺的痛楚。有好幾次,為了取得阿清的原諒,泉溪試圖主動向前攀談,但皆被阿清冰冷而禮貌的推絕。阿清不是低頭說要去廚房生火,就是匆匆走過裝聾作啞,泉溪感到越來越難受。生長在醫師世家的他,長孫獨子的身分使他自小備受呵護,他當然沒有必要去討好一個大他幾歲的佣人,可是荒謬的是,阿清倔強的神情卻在泉溪心中起了疙瘩並開始化膿。沒錯!當時他的確倚仗身分,蠻橫奪取了不屬於他的東西,但倘若阿清表面順從了他,也許他很快就會忘記這件事,然而因為恰恰相反,泉溪反而開始刻意討好阿清,接著他甚至害怕與阿清單獨相處。縱然這一切讓泉溪興起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可是偏偏他就是無法擺脫。

這樣的窘況持續半年之後發生了變化。

某個嚴冬的早晨,泉溪因賴床而錯過平日上學的時間。只見他匆忙出門,邊走邊跑的中途,他遇到了幾個同班的日本同學。同學們招呼他結伴同行,泉溪走近才發現其中有一個是老愛欺負他的建作,建作如常使喚他:「幫我提書包吧!」建作操著日語吩咐,泉溪依言接過書包,他習慣了建作或其他日本同學對他的頤指氣使,雖然他不懂為什麼要這麼謙卑,但因為父親曾不止一次對他囑咐,要待日本人恭敬、收斂,所以他也就照做無誤。

一行人快要到校門口時,泉溪隱約聽見身後有人用台語喊著少爺,他覺得聲音耳熟,一回頭便發現是阿清碎步跑來,阿清氣喘如牛來到他面前,遞上包著花巾的便當盒說:「少爺,你的飯包!」泉溪接過,正要道謝,阿清面無表情的轉身要走,沒想到建作居然擋在阿清前方,口氣輕蔑的問;「你剛剛說台灣話?」阿清沒有任何表示,建作態度高傲,又問:「為什麼不說國語?」

彼時所謂的國語即是日本語,阿清冷淡瞄了建作一眼,他不發一語越過建作。受到冷落的建作立即喝令他站住,沒想到阿清無視建作的命令,頭也不回往前走,建作隨即快步追上,並將阿清拉倒在地,他揪著阿清的衣領,輕蔑罵道:「說國語!說給我聽!說!……」

泉溪慌張上前試圖幫阿清解圍,但建作根本不肯放手。阿清被迫反擊,他反身撲倒建作,兩人便在地上扭打起來。

那天晚上,泉溪的父親領著他與阿清去建作家賠罪,郭父與建作父親在客廳對坐沈默,泉溪與阿清則跪在廊下,等著接受審判;體格壯碩的建作頭上撞出個大腫包,他哭哭啼啼要自己的父親主持公道,泉溪以為只是來道個歉,沒想到建作的父親得知阿清是佃農的孩子之後,居然開口向父親要求,將阿清留下來服侍建作。

泉溪聞言震驚,把阿清留在這?那麼阿清將會如何被建作凌虐呢?泉溪無法不去揣測阿清悲慘的下場,他試著替阿清辯護,但父親卻嚴厲斥喝他不准多嘴。

臨走之前,建作一家人帶著阿清在門口送客,泉溪淚眼模糊看著阿清,任憑父親怎麼叫喚,他都不肯離去。阿清哀傷的看著他許久,在那一瞬間,他彷若原諒了泉溪,他走向前,彎腰鞠躬道:「少爺!再見!」

就這樣,阿清留在建作家中幫傭,而泉溪再也沒有機會與他見面。

這件事讓泉溪遭受了莫大的打擊。有好一陣子,他一個人站在廣場上,捧著從阿清手上搶來的沙包,心中充滿著自慚的懊悔。當初他只不過是想加入他們的遊戲罷了,如果可以的話,他很想好好的向阿清道歉,然而人事全非,為什麼阿清是這樣的命運呢?而為什麼又會有命運這種傷害人又不公平的東西呢?

他腦海揮之不去阿清那悲戚的面容,就好像是一隻被主人惡意遺棄的小狗,眼神充滿了憤怒、無奈、無助,甚至是認命的卑微,泉溪不斷傷心的哭著,但他知道,一切是無法挽回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泉溪為阿清流下眼淚的緣故,原本放置房間窗台上的沙包,春天來臨之前居然透出了一蕊新芽。泉溪放學回來,狐疑將沙包拆開,赫然發現裡頭裝著許多曬乾的釋迦子。他將發芽的那顆種子埋在後院,定時細心澆水,好像是為了彌補阿清似的,泉溪希望終有一天,他能與阿清一起站在樹下握手言和。

只不過泉溪沒料到,多年過去,這棵釋迦樹居然是在一個愛笑的女孩面前開枝散葉,並撫慰了她離鄉背井的鄉愁。


話說,二○○二年的農曆新年,心潔並不知道她即將與楓樹男孩展開對話,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即將收到一份傷心的禮物。

匆忙趕回南部過年的她,在哥哥姊姊的孩子堆裡聲嘶力竭剛度過了一個熱鬧的除夕夜。吃完年夜飯後,心潔躲進廚房洗碗圖個片刻安寧,沒想到大姊卻悶不吭聲來到她身後,低聲附耳道:「我跟你回台北,明天晚上就走!」

「大姊?」心潔狐疑不解大姊的請求,她看了看時鐘,剛過12點啊,大姊說的明天已經來了。

「為什麼?過年耶!」

「我從來沒去過你的麵店啊!」大姊這麼說服她,「而且我要跟你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心潔狐疑不解,但若她繼續往下追問大姊到底要跟她說什麼,大姊不是叉開話題,便是笑著回答她:「再說吧!」

返回台北的路上,大姊未再提及任何關於那件很重要的事,心潔也忘了追根究柢,她一派輕鬆與大姊閒聊近況。雖然大部分的時候,大姊只是靜靜微笑傾聽,然而這樣的相處模式,對心潔來說卻極富意義。

大姊與心潔相差15歲,自她有記憶以來,大姊就已經長得夠大了,大得幾乎成為她第二個母親,並且也大得讓心潔不想去親近她。除了畏懼大姊疾言厲色的管教,成長過程中,心潔對大姊的存在甚至趨近於嫌惡的厭憎。

村子裡的一票孩子老愛嘲弄心潔有個恐怖的大姊,例如:「陳心潔的姊姊沒有肩膀,好奇怪喔!」、「陳心潔的姊姊有隻鬼手,一定會把我們抓去吃掉吧!」……惡毒的流言四起,心潔不知是為了替大姊辯解,還是為了維護自己被刺傷的自尊,只要哪個膽敢當面調侃,她絕對臉色脹紅一把抓住對方,掄倒在地痛揍。屢戰屢敗的結果,心潔帶著傷回家也不吭聲掉淚;直到某一回大姊去校門口接她,幾個調皮男生肆無忌憚跟在她背後雞貓子吼叫道:「陳心潔的姊姊是個大妖怪!」殘忍的奚落聲此起彼落,在那瞬間,心潔終於瞭解大姊與她的關係已是不容改變的事實。年幼的她出乎意料並未出手,她隱忍怒意頭也不回的跟著大姊,只不過,淚眼婆娑的她刻意放慢腳步,落了大姊好長一段的距離,甚至哭得看不清回家的路。

自此之後,她與大姊越益疏遠,她討厭與大姊一同出門,也鮮少與大姊交談。

平心而論,心潔的大姊長得並不難看,身材雖然圓滾矮胖,但面貌尚稱清秀。懂事後,心潔偶爾偷偷觀察大姊,她甚至覺得自己與大姊長相神似,她們皆遺傳母親的雙眼皮、瓜子臉,只不過她待人似父親單純開朗,而大姊個性一向封閉;至於有關大姊是妖怪的童言童語,如今想來,不過是針對大姊因職場意外而右肩削平、左臂彎曲、手指殘缺的不實指控罷了。

大年初一凌晨返回台北的漫長旅程,終於在客運下高速公路駛入市區而暫告段落。遠方天色已漸泛白,大姊禁不起連夜的顛簸,疲累倚在心潔肩上昏沈睡去。心潔輕輕摟著大姊,心中卻奇異興起一股釋然的喜悅。不知何時她回到了大姊身邊,如此依賴大姊的存在,或許是原諒了自己童年的愚昧,心潔握著大姊的手笑了。


輾轉換了幾趟公車,兩人來到麵店後,心潔領著大姊到店面後的小房間,心潔一開門,大姊便蹙起眉頭問:「你就睡這裡?」

「對啊!」心潔天真的回,「雖然有點小,可是冬暖夏涼喔!」

大姊環顧眼前幾坪大的空間,看得出來這原本是間儲藏室,又因緊鄰廚房,有一面牆潮濕的不像樣,大姊見狀忍不住叨唸:「你就不能對自己好一點嗎?」

「這樣已經很好了啊!」

「你啊!從小只知道拚命賺錢,連租個房子也省,這裡怎麼能住人呢?」

心潔知道大姊是心疼她,但依據過去的經驗,大姊會從房間太小唸到地板太髒、廚房太亂,接著就會提到八百年前她在家常打破碗的陳年往事。

為了阻止大姊,心潔連忙轉移話題,「大姊,你一定餓了喔!我去煮麵!」

心潔轉身要走,大姊卻拉住她,要她坐下,「坐一下,我跟你說個祕密!」

「什麼?」心潔調皮湊上前,開始胡亂揣測,「你跟姊夫吵架了喔?還是……你有外遇?」

大姊笑得辛酸,「你在說什麼!我跟你姊夫早就離婚了!」

心潔聞言怔愣,大姊和姊夫雖然是媒妁之言,但她從未聽過兩人有什麼爭吵不合的傳言啊!

不一會,她艱澀的開口:「……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都不知道?」

大姊握著心潔的手,「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存了很多錢,不怕活不下去的時候,你要做什麼?」

「嗯,我沒想過耶!……不過,我可能會好好的睡一覺,然後去看電影、逛街……!」

大姊立刻打斷,「不是啦!我不是說這種,這些事你做三天就煩了!我是說││那種││你覺得自己會做得很好,而且把它做好以後,自己很快樂、很驕傲的事!」

心潔想了想,「那就應該是賣麵吧!我現在生意很好耶!」

大姊的心彷彿被刺痛了一下,她皺眉問:「不會吧?」

「真的啊!」

「是嗎?」大姊的眼神黯淡下來,「那你有沒有怨恨過阿爸跟媽媽?」

「沒有啊!」

「我有!我有時候真想不懂,阿爸跟媽媽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為什麼還要一直生小孩?連死掉的阿杰,一共生了八個!……」

大姊突如其來的怨言讓心潔詫異不解,「大姊,阿爸跟媽媽這麼辛苦,你怎麼這麼說?……」

「你知道嗎?我得了乳癌!」

心潔張嘴呆愣,立刻著急的問:「怎麼會這樣?」

大姊苦笑,「看不出來噢!我左邊這是假的,已經割掉一年了!」接著她悠然地嘆了一口氣,「你知道嗎?醫生告訴我得乳癌的那天,我從醫院走出來,自己吃了一碗牛肉麵,看了一場電影,買了現在身上穿著的這件裙子。我發現從小學一年級阿嬤教我怎麼洗米煮飯開始,我活到現在,居然沒有一天休息過耶!你看,我把身體糟蹋成這樣!」

大姊盯著自己少了兩根指頭的那隻手,沈默不語。心潔頓時難受起來,她正要安慰大姊,沒想到大姊卻輕輕的笑了,「那也都沒有關係了!比較恐怖的是,你姊夫有了外遇,而且為了可以順利跟我離婚,答應我很多條件,包括好好給我送終,……所以,其實這段時間,應該是看我要做什麼都可以,……可是,我都想不出來我可以做什麼?做什麼可以讓我覺得很快樂、很驕傲,……就是人家說的死而無憾啊,我想不出來耶!我如果不去點貨、不查帳、不燒飯、不拖地,我││我就只會發呆!」

當下,心潔不能瞭解這種發呆為什麼帶給大姊這麼大的困擾,她困惑的問:「大姊,這樣不好嗎?」

大姊頓了頓,瞬間紅了眼眶,「心潔,你還沒有結婚,你還有機會,你真的好好想一想,有沒有這種你做了很快樂、很驕傲,然後死而無憾的事情?像人家去環遊世界、還是爬喜瑪拉雅山,還是創一些金氏紀錄?什麼都好,你真的想想看,我有一筆錢我要給你,你想做什麼你就去做!不用為了生活,整天在這個小店裡賣麵、不要讓阿爸跟媽媽的苦命像傳染病一樣一直傳下去!你真的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心潔不以為然的回:「大姊,你突然說這個幹嘛?我又不要你的錢!……」

「你聽我說嘛!……醫生說我的癌細胞轉移到肝了!」

心潔心一緊,她正要開口問大姊轉移到肝是不是很嚴重,大姊卻緊緊握住她的手說:「過兩天我就要回去開始做化療,也許會好起來,也許││不會!」大姊含著淚笑,「所以你要認真想,想到告訴我,讓我分享一下那種快樂,記得!要想棒一點的喔!」

感受到大姊那股殷切的期盼,心潔難過但順從的點了點頭。


然而當時心潔並不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與大姊這麼靠近。











2說故事的人

所謂的年夜菜,不過是從冰箱裡勉強湊合而來的剩菜罷了,12歲的民峰盯著眼前那盤焦黑的菜色,想了很久才還原了它原本的出處││那是前晚他炒過頭的地瓜葉。

飯桌旁,父親一口菜也沒夾,只是不斷不斷、不斷地喝酒,民峰偷覷了幾眼父親脹大圓滾的肚皮,同時,腦海莫名響起一句輕聲的口白:「也許他會因為肚子裂開而送醫急救喔!」可惜還來不及發展父親送醫以後的情節,他便趕忙低頭扒飯,因為他知道,他要盡速逃離父親視線所及的範圍。依據過去這多月來不變的經驗推測,再過幾分鐘,爛醉如泥的父親將失去理智,強迫他打電話給離婚的母親,父親搶過話筒咆哮後,便會舉止暴烈遷怒於他。

雖然父親每每酒醒都會哭著向他懺悔,但對身心受創的小民峰來說,不知何時,父親已變成他最親近、也是最危險的敵人。


過完年的某日早晨,民峰若無其事走進水樹家的燒臘店,當時水樹的爸爸與繼母正準備開店的工作,只見水樹爸奮力提著幾落油亮亮的烤鴨從廚房走出,一見民峰,便立刻露出「粉墨登場」的神情。

「江伯伯!」民峰先開口打招呼。

「嗯!」水樹爸向他點了點頭,「你又一個人在台北過年啊?」

 民峰沒往下接話,他從褲袋掏出一個捏皺的信封遞給水樹爸。

「江伯伯,這是我下半年的房租!」

水樹爸眉開眼笑接過,還刻意拿著信封在妻子前面晃了晃,「我就說,民峰會繳房租的,你還不信?」

水樹爸投以民峰一個安全盜壘的眼神,民峰心虛低頭經過水樹繼母,這精幹的婦人並沒有多做表示,只如常的斥喝丈夫手腳俐落些。

眼見演技拙劣的水樹爸被使喚,民峰心頭湧現排山倒海的愧疚感。

過年前水樹爸來學校找他,當時水樹爸不斷擦拭額頭冒出的汗,極其為難的樣子,「你江伯母其實沒有惡意,她只是覺得學校附近的房子,租出去還可以賺點錢,就這麼空著給你和水樹住,……有點浪費。」

民峰一語不發看著水樹爸,他當然知道這不只是有點浪費的道理,這背後還隱藏了一位父親如何努力維護兒子的心意;眼前,水樹爸如同剛從游泳池裡走出來似的,全身濕透、一臉狼狽,他猶豫許久終於將信封遞給了民峰,神情靦腆,「我們從南部過年回來以後,你就把它交給我,假裝是繳了房租,那我也算對她有個交代!」

    

側身穿過雜亂的廚房往樓上走去,民峰心知肚明,那乾癟的信封裡原本應裝著水樹爸背地塞給他的房租,只是過年前他把錢拿給水樹去擴充網站,原本以為這期間拚命擺地攤就可以湊足,沒想到他一時鬼迷心竅進了賭場,以小搏大卻把賺來的錢輸個精光;民峰知道,待水樹爸拆開信封,卻赫然發現裡頭只剩一張他道歉的字條,應該會對他很失望吧!況且,要是水樹繼母在場,臨場反應不佳的水樹爸又該怎麼解釋呢?民峰不敢繼續臆測水樹爸的下場,他加快腳步往水樹房間走去,並催促水樹盡早出門。

於是,接下來,只見不明所以的水樹,像逃難似的被民峰連拉帶拖、踉蹌奔出了家門。

人行道旁,整排的木棉已到了開花時節,民峰提著水樹的行李走在樹下,他不時抬頭觀察樹叢縫隙冒出的新蕊;坐在電動輪椅上的水樹不疾不徐尾隨,但轉了個彎,他突然緊急煞車對民峰說:

「欸!郭先生,你媽過年打電話給我耶!」

「幹嘛?她跟你表白啊?」民峰冷冷的回答。

「你去一頭撞死啦!」水樹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神經病!││你媽是問我你會不會回去過年,她說打了好幾通電話,你也不接……」

民峰頭也不回的往前走,身後那台電動輪椅立刻急起直追。

「我是跟她說應該不會,我知道你不喜歡回去,你媽都已經改嫁了對不對?這跟我討厭回我爸老婆家拜年是一樣的道理……」

民峰猛然停下腳步,語帶挑釁,「江水樹,你知不知道你嘴巴很臭?」

「有嗎?還好吧?」水樹故意對他張嘴呵氣,不知好歹繼續發話,「不過,我覺得你至少打個電話給她,你媽很關心……」

沒等水樹把話說完,民峰高舉手上的旅行袋,作勢往他頭頂砸去,「江水樹!你聽不懂是不是?……」

與民峰對峙了幾秒,只見水樹立刻雙手抱胸一臉委屈,瞥頭對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車大喊:「救命喔……救命!……」

三八水樹扯嗓子喊喊,又回頭對他做鬼臉,路人紛紛回頭打量他倆,民峰又氣又好笑,他將行李狠狠丟向水樹,佯裝不悅轉身即走;沿途,水樹若無其事哼著歌跟在他身後。民峰隱約聽出那是水樹自編的曲調,歌詞重複著自己命苦交友不慎的調侃。在水樹荒腔走板的歌聲中,民峰臉上不知不覺堆滿笑意。


初識水樹,是多年前的某日午后,當時民峰恰巧經過學校的籃球場,陣陣喧騰的鼓譟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經意向場上望去,只見水樹坐在輪椅上與人鬥牛;奇異的是,當時民峰並沒有察覺水樹是位重度小兒麻痹患者,視覺上來說那應該很明顯,但或許是因為水樹爽朗的神情,民峰只覺得這人怎麼生得比常人矮小;眼看廝殺的兩隊正陷入分數的拉鋸戰,突然對方一個失誤傳球,水樹立刻抄下。他身手敏捷迅速突破防守來到籃下,接著整個人好像躍起似的,只見他輕巧將球勾進籃網,頓時觀戰人潮報以熱烈掌聲。水樹得意繞場向大家揮手致謝,經過民峰身邊時,民峰這才注意到那台改裝的電動輪椅。

認識水樹多年,他一向都是這樂天德行,水樹固定去不同的社福團體當義工,他愛和人說笑攀談、沈迷線上遊戲,同時更熱中戶外運動,他不止一次翻著野外運動雜誌與民峰商量:

「你覺得我去學自由車怎麼樣?」

接著,又自語的否決了前項提議,「嗯,還是去學攀岩比較正點!」

看待每件事都很認真的水樹,也許忘了他萎縮變形的雙腿,去年剛拿到國際潛水執照時,他便發下豪語說什麼要去澳洲學划浪風帆,民峰不當一回事,但從那天起,兩人卻為了浴室的使用問題爭吵不休。 

「喂!你還要多久?」隔著浴室的門,民峰大吼。

「啊?……你要幹嘛?」

「我……我,……」民峰氣得說不出話,他猛搥門板,「我進廁所還能幹嘛!你到底還要多久啦!」

「等一下啦!我馬上就好!」

「你已經進去三個小時了,還等一下?馬上給我出來!」

「……」

「江水樹?江水樹?」

叫了幾聲,水樹仍舊相應不理,民峰開始踹門簡直快氣炸了,他心想,繼續這麼下去,自己絕對會染上慢性膀胱炎。

「江││水││樹!媽的!你再不出來我就撞門了!」

「……」

「江、水、樹!」

「啊!……」水樹終於不耐煩狂吼,隨手拿了肥皂、洗髮精往門口砸,「等一下是會死嗎?你尿急去找根電線桿啊!」

為了澳洲的風帆之旅,泡在浴缸裡鍛鍊上半身穩定度的水樹,總要霸占浴室耗上個把鐘頭,類似的火爆對白持續了半個月,最後因水樹兩手泡得糜爛浮腫,民峰與那可憐的浴缸才重獲自由。


在前往他與水樹同住公寓的途中,不知何時,民峰再度幫水樹提起了行李。關於他是否該打電話給母親的爭論已不存在,水樹一派輕鬆叨敘著回南部過年發生的種種瑣事,內容不脫他的繼母如何得罪了所有親戚。水樹比手劃腳分飾多角,情節直逼鄉土劇式的灑狗血,民峰啣著笑意邊走邊聽,直到水樹另起了話題。

「你知道嗎?大年初二我三姨丈居然跑來問我:『水樹啊!你的腳什麼時候會好?』喔!真是敗給他!」水樹一臉毫不在乎,「我就跟他說啊:『姨丈,萬一哪天我腳好起來,我第一個就去找你!』」言行至此,民峰臉上的笑意卻瞬間凝結,他感到一陣呼吸困難,好像無形中有雙沈重的手正掐著他的咽喉。那雙手越箍越緊,民峰下意識抬頭,在二○○二年晴朗無雲的冬日午後,他驟然與過世多年的父親重逢。

不良於行的父親也曾這麼說過:「哪天我腳好起來,我就去找你媽!」

那年他12歲,父親剛與母親離婚不久,父子倆冷清的吃完年夜飯後,父親渾身酒氣衝進他房裡,掐著他的脖子不肯放手,當時父親雙眼布滿血絲,宛如一頭戰敗的困獸,他咬牙切齒怒吼道:「我要去找那個賤女人,問她到底是瞧不起我哪一點!」

父親像發瘋似的把他壓在地上,民峰不哭不鬧任憑父親凌虐,然而就在他幾乎休克的瞬間,他卻清楚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父親這輩子是站不起來了,不單是生理上、心理上也是。

和水樹一樣小兒麻痹的父親,卻過著與水樹截然不同的生活,水樹纖弱如鐵線蕨,但性格開闊、韌性極強;而早衰的父親卻選擇躲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耽溺於憎恨,放任自卑腐敗了自己的人生。

因與父親相關的不快記憶在民峰心底幅散,到家前,任憑水樹再提及任何話題,他皆寒著臉並未附和。水樹並不知道,當時的民峰正拚命奔向12歲那年的自己,試圖撂倒一位失去理智的父親,並親手痛揍他一頓。


他的全名叫郭民峰,目前正就讀某國立大學植物研究所,很多人問過他唸植物系的原因,包括水樹,民峰從未正面回應,因為真正的理由俗得蹩腳:他只不過刻意違背母親對他的期望罷了。但民峰有所不知,孤絕自負的性格才是他選擇植物系的真正原因,而走上這條路也深深影響了他的一生。

民峰的朋友很少,植物系盛傳郭民峰是個偏執理想的瘋子。擔任高山嚮導時,民峰為了環保問題與登山客動手打架,進而被山岳嚮導員協會永久除名,他更不止一次為了高山農業的問題,在校刊上與森林系教授對罵。民峰堅持所學的真理,對知識分子隨波逐流的態度感到輕蔑,不自覺的他甚至培養出一種言詞刻薄的技巧,可在辯論時直戳他人要害;可想而知,植物系師長對他頭痛的程度,同儕也認為這人過於自大而心存敵意,但諷刺的是,這樣的民峰,卻又因才思敏捷,成了眾多女同學傾慕的對象。繪圖技師老劉是民峰在系上唯一的朋友,老劉就曾說過他是孢子國來的。民峰聞言會心一笑,他明白老劉的意思,因為孢子雌雄同體,自己發育成家,高傲炫麗,形單影隻。


不過,這顆渾身火藥味的孢子,最近起了一點變化。

民峰與水樹成立了一個叫「森林」的網站,水樹負責網頁編排管理,民峰則是將這幾年來實地的田野調查、生態研究的結果登錄作為內容。網站之所以架設,是因水樹從新聞得知,美國貝爾公司正準備舉辦「票選全球十大優質網站」的消息,聽說入選後,貝爾公司不但全額資助網站擴充,參賽者還可獲得優渥的獎金;對專精電腦的水樹而言,擠身世界十大的挑戰,簡直比去澳洲學划浪風帆還來得刺激,於是為了購買軟體,水樹到處籌措資金,最大金主來自他大舅任職的古月公司。但過年前,水樹為難來找民峰商量,說是網站內容太刻板,要是不修改,古月公司就決定不投資了,他委婉建議民峰應該要找個說故事的人貫穿網站,「就像愛麗斯夢遊仙境,」水樹說,「我們用這種方式帶大家進入森林的世界啊!」接著,水樹攤開一疊動畫造型和清涼泳裝少女的照片,「我們可以用動畫配旁白,也可以找個真人,你覺得怎麼樣?」

民峰原本不諒解水樹的苦心,畢竟孢子是不求人的,但老劉卻間接點醒了他。

植物系的老劉下學期就要被解聘了,民峰得知消息時,怒氣沖沖要去找主任理論,但卻被老劉即時攔下,老劉拉著正要衝出標本館的民峰說:「民峰,你不要管我!」

「可是,劉老師,他們真的太過分了!什麼叫沒有經費續聘?狗屁!」民峰拍著桌子怒吼。

「公文都批下來了!」老劉無奈對民峰笑,他頓了一下接著說,「現在系裡生物科技當紅,別說容不下我,連買個標本櫃都等了3年,你有沒有想過是為什麼?」

民峰撇頭沈默,他當然知道是為什麼,近年來植物系裡只要研究遺傳或基因改造,要錢給錢、要人給人,他和老劉拚了命做生態研究,卻落得後無奧援,就算他憤恨不平,他能改變現狀替老劉爭取什麼呢?民峰越想越悲哀,一陣沈默後,反倒是老劉出聲安慰:「我覺得夠了!虧你看得起我,還叫我這繪圖員一聲劉老師!」老劉眼眶泛紅拍著民峰的肩膀,「聽劉老師的話,以後在系上悶著頭做田野,少管點事、少跟人吵架,行不行?」

民峰強忍眼淚沒點頭,夕陽餘暉跨過窗台披在他倆身上,老劉轉身拉開抽屜,親手將保存了三十餘年的工筆畫稿交給民峰,說是希望能對他有所幫助。民峰默默接過,只不過臨走前,當他回頭望向整排斑駁的標本櫃時,看著灰濛濛玻璃櫃內好幾十萬份的植物標本,他突然興起一股錯覺。好像進植物系的這幾年,他跟著老劉誤闖了一大片的原始森林,在那瑰麗絢爛的世界,成千上萬的植物迎接他們,盡情展現了生態的無限可能。

回家後,民峰將老劉的畫稿全部放進「森林網站」裡,當他逐頁瀏覽那些老劉一筆一畫完成的心血時,他突然對這個網站寄予了一些不同的期待。除了這是他唯一能替老劉做的努力之外,如何引領更多人前去那讓他著迷的世界,成為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於是,他開始考慮起水樹的提議││找個說故事的人。

那麼,說故事的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呢?

奇怪的是,當民峰如此自問時,他腦海裡浮現了那家麵店女老闆的身影。

於是他答應了水樹關於要改變網站風格一事,並領著水樹一起去鑑定他所決定的人選。


過完年的某個晚上,水樹跟著民峰往麵店方向走去,雖然民峰跟他說找到可以在網站說故事的人,但一路上水樹問民峰這人是誰,民峰說得不清不楚,還說等他看了就知道。

「所以你不知道這個人叫什麼名字?」水樹問。

民峰點了點頭。

水樹試著釐清,「你認識他,可是你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民峰想了想,如果隔兩天就去吃麵算認識的話,他回答水樹說:「應該算認識吧!」

「不會是女的吧?」

水樹會這麼問,是因自從他與民峰同住後,民峰招惹了一堆植物系學妹來家裡洗衣、煮飯。他不明白民峰的長相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魅力,對他來說,不苟言笑的郭民峰簡直就是一座大冰山,而不畏寒的懷春少女前仆後繼湧上。少女們總為了討好民峰而用同情的目光打量水樹,雖說用真人發聲免去買動畫軟體的開銷,但水樹真怕找來一個阿三阿四只顧著狐媚民峰,根本不把網站的事放在心上。

想到這,水樹心裡興起不祥的預感,他又問了一次:「她到底是不是女的?」

民峰笑了笑,神祕的說:「你不用擔心,我有預感她跟我一樣都是孢子國的!」

「包子?」

水樹更是一頭霧水,他越想越氣,「是菜包還是肉包?郭民峰,你不要唬我!給我說清楚!」

民峰仰天大笑,接著他越走越快,根本沒有回答水樹的問題。


兩人來到麵店時,店內雖然還有客人,但已在清理打掃、準備打烊的狀態。水樹駐足麵店前,他注意到店裡除了一個年約50歲的歐巴桑正在刷洗鍋子外,另外有個年輕女孩拿著抹布邊擦桌子、邊盯著電視看,水樹扯著民峰的衣袖低聲問:「欸,哪個是包子?」民峰不理會水樹,他走近歐巴桑詢問還有沒有得賣,歐巴桑比了比後面的女孩說要問老闆才知道,水樹走進店內瞥了一眼,發現電視裡正播送攀登喜瑪拉雅山的紀錄片。他看了看年輕女孩,突然知道說故事的人是誰了。

「你喜歡登山啊?」民峰湊近年輕女孩問。

年輕女孩看著電視頭也不回的說:「要吃麵嗎?」

水樹與民峰坐下,水樹大聲的說:「老闆,我們要吃自助火鍋!」

「喔!」年輕女孩漫不經心的應,但又突然回頭說,「我們不賣自助││」話還沒說完,女孩驚訝的看著民峰。

「我見過你耶!你常來吃麵對不對?」

民峰比了比水樹,「我跟我朋友說你們的麵很好吃,所以特地帶他來!」

年輕女孩興奮的走向水樹,「你好!」接著邊說邊捲起袖子,「要吃什麼盡量點!」

不知道為什麼,水樹覺得這女孩跟民峰那幫學妹不同,女孩看著他的時候,目光裡並沒有同情,這讓水樹對她有了初識的好感。

趁著年輕女孩去煮麵的間隙,民峰拉著水樹問:「就是她,你覺得怎麼樣?」

水樹故意不以為然的樣子,「長得很可愛喲!」

「這不是重點!」民峰敲了敲水樹的頭,「你不覺得她的手看起來很勤勞的樣子?」

水樹越聽越糊塗,他回頭看了一眼女老闆的手,低聲罵民峰:「手很勤勞?這算哪門子重點啊!」

民峰神情詭異的說:「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她是個怪胎!」

「不會啊!」水樹打量女老闆,女老闆身材清瘦,煮麵動作俐落,水樹問,「哪裡怪?」

「我常來吃麵,可是她都沒被我電到,這樣怪不怪?」

民峰自信的抬抬眉毛,意思是自己魅力無人能擋,水樹不以為然正要回話,只見女老闆已端麵過來,民峰接著馬上發話:「上次我經過後院,發現你種了很多花耶!」

女老闆笑得開朗,「還好啦!」她把加了滷蛋的麵端給水樹,「你第一次來,幫你加菜!」

水樹接過,暗地給了民峰一個「她被我煞到的神情」,他指著電視問,「你喜歡爬山喔?」

「不知道,我想去學!」女老闆有點不好意思。

 幾乎是立刻的,水樹接著說:「你可以跟他學喔!」

 水樹用力地拍了拍民峰肩膀,民峰含在嘴裡的那口麵差點吐出來。

「真的嗎?那你爬過什麼山?」

民峰還來不及解釋,只見水樹像媒人似的極力推薦:「他是植物系的研究生,台灣的山他差不多都爬過了!」

女老闆立刻興奮的看著民峰,「你可以教我嗎?」水樹猛點頭。

女老闆又問:「你教我好不好?我自己去買裝備?」水樹又猛點頭。

民峰隱約感覺水樹已被一顆滷蛋收買,眼看自己即將被水樹陷害,民峰若無其事的說:「可以啊!但是要繳學費!」

這下換水樹詫異的看他,民峰一臉得意,兩人像是上課背著老師傳紙條的小學生。

「欸!……說清楚,要繳什麼學費啊!」水樹不服氣問。

 女老闆看著民峰,語氣憂慮:「沒關係啦,那要繳多少錢?」

民峰頓了頓,好似百般為難但已特別優惠的說:「不然這學期我們來吃麵免費,你覺得怎麼樣!」

「沒問題!」女老闆滿臉笑意,「就這麼說定了喔!」


臨走前民峰與女老闆交換了姓名與聯絡電話,相約下次上山的時間。離開麵店之後,水樹立刻開罵:

「喂!你也真好意思!要拜託她當說故事的人,還要跟她要學費,爬個山而已,有什麼了不起啊!」

「還不都是你,什麼可以跟他學啊!」他學水樹語氣,假意矯揉造作,「他是植物系的研究生喔!」

「哎喲!我也是覺得她很特別,不知不覺話就多了起來啊!」水樹問,「所以決定找她了嗎?」

民峰邊走邊忖度,「過幾天我帶她上山,我再觀察一下好了!」

水樹點頭表示贊同,他走沒幾步,回頭看著那家叫「花店」的麵店,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年輕女老闆盯著電視的樣子。當時雖然她看著登山畫面,但卻似乎滿腹心事,然而這樣的想法只是一閃即過,水樹拿出紙條,看著女老闆留下的姓名與電話,自言自語的說:「陳心潔││,很好聽的名字呢!」


泉溪曾問過父親,關於自己名字的意涵。

當時父親輕描淡寫的解釋,「泉」是從地下湧出的水,「溪」則是山澗流水,兩者合而為一,意思是希望他將來能自成一格,獨當一面。

泉溪果然沒有讓父親失望,他自小天資聰穎、拔群出萃。日據時代規定台灣人若要受教育,就只能就讀公學校或鄉間私塾。泉溪因父親在台北病院擔任外科醫師的緣故,破例進了日本人才能入學的小學校,但泉溪證明了自己不止是憑藉特權而已,一九三三年,他順利考上台北第一中學校初等科,並在一九三六年以全校第一名的優異成績,保送第一中學校高等科繼續學業。

上了高等科之後,泉溪的表現越來越出色,不但每學期成績遙遙領先,數理科目更是驚人,歷屆還未曾有人破過他每次段考滿分的紀錄。而泉溪又因身材挺拔、聲音宏亮,所以每回學校集會或軍訓演習,他總是被老師推派為發號口令的指揮官。然而,彼時的日本學生皆帶有一股異族統治的優越感,對校內少數的台灣學生極度鄙視,想當然爾泉溪越站在人前、越是招來多數日籍同學的怨嫉排擠,不過幸好師長對他特別偏愛,替他擋去許多麻煩。日籍同學雖不至於明目張膽欺侮他,只不過在那樣緊張的氣氛下,班上僅有的另外三名台籍同學,為求自保,也只好刻意與泉溪保持距離。

泉溪瞭解自己的處境,他不想特意阿諛奉承,也不想降格以求,在班上他保持著不卑不亢的謙遜,不過要是撞見台籍同學被惡意使喚,泉溪仍會仗義替弱勢的那方出頭;在貧瘠的人際關係中,唯有一位台籍生柯永發與他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友好關係。泉溪曾聽人提起,柯永發的父母以販菜、挑糞維生,家境十分清苦,但因他讀小學時在北投公學校成績名列前茅,於是在他五年級那年,一位賞識他的日本老師把他調至小學校,並將他收為義子,供養他繼續求學;柯永發的個性實際、謹慎,班上興起糾紛時,他通常不參與意見,有時候泉溪會與柯永發一起騎腳踏車回家,在那不長、不短的路程中,柯永發會趁隙請教泉溪課業問題,泉溪也毫無保留詳細解說,但若是途中遇到班上其他的日本同學,柯永發便會刻意超前或落後泉溪一個距離,假裝兩人毫無交集。柯永發曾為自己的這類舉動吞吐向泉溪致歉,但泉溪並沒有責備他,他知道這不是柯永發個人的問題,而是在當時日本人高壓統治的環境底下,所有的台灣人都變態扭曲了自己的人格。

高二上學期的秋季校運即將來臨,為了選出班上參加柔道比賽的選手,老師決定進行班上的初選競賽。兩兩一組的結果,泉溪被分配與前田較量。小組比賽前,泉溪在場邊拉筋暖身,只見柯永發故意走到泉溪附近,佯裝調整腰帶,過了一會,柯永發趁無人注意時,俯身向泉溪低語道:

「郭君,等一下拜託輸給前田好嗎?」

泉溪不解看著柯永發,他與前田體型相當,況且前田一向不是他的對手。

「為什麼?」

「你知道前田一向不喜歡你!」

前田平日總愛挑小事來挑釁他,泉溪已司空見慣,他問柯永發,「所以呢?」

「我剛聽見前田與別人商量,要是你打贏他的話,他會讓你好看!」

泉溪抬頭,正巧望見前田與一群日本同學在體育館門口談話,前田好像正在發表什麼言論,還不時回頭斜睨他。泉溪突然被前田這猥瑣的舉止觸怒,他壓抑慍氣對柯永發說:「勝負憑靠個人實力!何必假意退讓!」

柯永發擔憂的試著說服泉溪:「你聽我說,不過是一場比賽,你就……」話尚未說完,柯永發驚見有幾個日籍同學正眈視著他的舉動,於是他便慌張低首離去。

各組比賽在體育館的練習場上正式展開,泉溪與其他同學跪坐場邊等待,但因柯永發的那席忠告,使泉溪怏悒憤懣。他心想,如果前田真是如此憸然無恥,那他必定要好好教訓他一番。然而隨著時間不斷流逝,打贏前田的念頭卻起了變化。泉溪想起適才其他日本同學打量柯永發的眼神,也許同學們已得知柯永發向他告密了吧?泉溪神情黯然,他開始擔心柯永發日後將被前田私刑報復。

場上一組組的同學接續對打著,體育館迴盪著格鬥的餘音,泉溪暗自忖量對策,就在某個瞬間,他耳畔響起父親對他習武時的諄諄教誨。父親曾言明習武宗旨在於鍛鍊身心、修養精神,切忌逞兇鬥惡。泉溪反覆思索父親的囑咐,他忽然覺得與前田這種小人對決,就算勝了也不值得驕傲!就在他豁然開朗的同時,他聽見老師喊了他的名字。

泉溪邁步來到場中央,與前田互行敬禮後,開始一決勝負。前田出手威猛但移動焦躁,泉溪洞悉前田攻勢凌厲的目的,他是想以快取速戰速決,但泉溪反而處處退讓,因為他已經不想打贏前田、也不願淪為前田的手下敗將,兩人就這麼僵持了好一陣子,前田已面露倦容,場邊的日本同學終於不耐鼓譟起來:

「打敗清國奴!打敗清國奴!打敗清國奴!」

前田好似受到了鼓舞,忽然又振作精神,但泉溪卻瞬間勃然大怒。清國奴這三字聽在他耳裡特別貶抑,不是滋味,原本他心中退讓、持平的想法,霎時驟然煙消雲散。他大喝一聲俐落出手將前田絞倒,勝負這才明顯揭曉。

下課之後,老師前腳剛走,所有的日籍同學突然開始迅速動作,他們關閉了體育館的所有門窗,只見前田憎然糾集著幾十個日本同學,將泉溪團團包圍,五、六個高壯魁梧的日本同學,把另外三名台籍生架至前田面前,而雙腿發抖的柯永發也在其中。

「你們做什麼?」泉溪大聲斥責。

「你們三個清國奴替我好好教訓他!」前田指著泉溪命令他們。

幾個台籍同學愕然面面相覷,泉溪更是不解,他不懂前田為何不直接與他單挑,他上前護著台籍同學與前田對峙。

「不要為難他們!要打就衝著我來!」泉溪悻然的說。

沒想到前田詭異地笑了笑,「打你?哼!我才不想弄髒我的手!」

前田目光兇狠的轉頭,對台籍生繼續出言恫嚇:「如果你們不出手的話,那今天你們幾個就等著被我們揍死!聽到了嗎?」

四周不懷好意的日籍同學紛紛群起吆喝,說先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於是前田出手甩了柯永發等人一耳光。他們三人仍無動靜,前田又準備對他們施暴,泉溪終於忍無可忍,他憤慨的正要上前阻止,沒想到當下,柯永發卻先走出了隊伍。


柯永發淚光隱隱的與泉溪對看,沒多久,他舉起手狠狠往泉溪肚子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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