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錯時錯地【已經發生的謀殺,有可能倒轉嗎?】

第0日\甫過午夜

珍很慶幸今晚時間可調慢。夏令時間結束,賺到一小時,她可以假裝自己沒為兒子等門等太久。

此時已過午夜,正確來說是十月三十日,萬聖夜就快到了。珍告訴自己,陶德已滿十八歲,這個九月生日的兒子算成年了。只要是他想做的都可以去做。

方才大半個晚上她都在雕刻南瓜燈,但雕得很失敗。此時南瓜擺在俯瞰他們家車道的觀景窗台上,燈已點亮。雕刻南瓜就跟她做大多數事情一樣,都是因為她覺得應該要做;但儘管雕得歪七扭八,卻有其自成一格的美。

她聽見樓梯上傳來丈夫凱利的腳步聲,便轉頭看。她是夜貓子,而他是早起的鳥,所以這時候醒來並不尋常。他從位在頂樓的臥室走下來,頭髮蓬亂,在昏暗中呈藍黑色。凱利全身一絲不掛,只有臉上帶著一抹別有興味的淺笑,並吐出一聲輕笑。

他步下樓梯朝她走來,燈光照出他手腕上的刺青,是個日期,就是他說發現自己愛上她的那天:二○○三年,春。珍看著他的胴體,過去這一年,他四十三歲這年,也就只有幾根胸毛轉白。「一直在忙啊?」他比了比南瓜。

「大家都做了一個。」珍解釋道:「所有的鄰居。」

「管人家那麼多?」他說。典型的凱利回話風格。

「陶德還沒回來。」

「對他來說,現在才傍晚而已。」他說。說到「傍晚」這個字眼,隱約能聽出他淡淡的威爾斯口音,有點像爬山時氣息顛簸不順。「不是一點嗎?他的門禁時間。」

這是他們之間典型的對話。珍擔心太多,凱利則或許太少。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他轉過身去。喏,瞧瞧他那完美無瑕、讓她深愛了將近二十年的屁股。她回頭俯視街道,尋找陶德的蹤跡,接著又轉回來看著凱利。

「現在你的屁股都被鄰居看光了。」她說。

「他們會以為是另一顆南瓜,」他說道。他的機智有如刀子劃過,又快又利。戲謔,向來是他們愛用的交流方式。「來睡了吧?真不敢相信梅瑞洛克斯路完工了。」他補上這句時順便伸了個懶腰。這整個星期,他都在梅瑞洛克斯路的一間獨棟屋整修維多利亞磁磚地板。獨自一人,凱利就喜歡這種工作方式。邊聽著podcast,一塊磚接著一塊磚,幾乎誰也不見。這就是凱利,心思複雜,有點不得志。

「好啊,」她說:「再一下下。我只是想確認他安全回到家。」

「他隨時可能會出現,手上拿著個沙威瑪。」凱利擺擺手說:「莫非妳等門是為了吃點薯條?」

「你夠了吧。」珍微笑著說。

凱利眨眨眼,便回床上去了。

珍在屋裡晃來晃去,心裡想著手上的案子:一對離婚夫妻為了一組瓷盤爭執不下,但當然啦,原因其實是外遇。實在不該接的,她手上都已經有三百多個案子。但第一次會談時,衛察太太直視著珍說:「要是非把那些盤子給他,我深愛的東西就一件都不剩了。」這話讓珍投降。她真希望自己別在意這麼多──在意準備離婚的陌生人、在意鄰居、在意該死的南瓜—但她就是沒辦法。

她沖了杯茶,端到觀景窗前,繼續守夜。她的兩個親職階段──孩子剛出生以及快要成年的這幾年—都過著睡眠剝奪的日子,只不過理由不同。

他們買下這棟三層樓的房子,就是為了位在正中央的這面觀景窗。「我們可以像國王一樣在窗前眺望。」珍這麼說的時候,凱利大笑。

她凝視著窗外的十月薄霧,陶德出現在屋外的街上了,終於。珍看見他時,夏令時間正好結束,她手機上的時鐘從1點 59 跳到1點整。她藏住笑意:多虧了時間調撥,這孩子不但可以從容不迫,也不能說他晚歸了。陶德老是這樣;他覺得以語言及語義上的翻轉來爭辯自己有無晚歸,比晚歸的原因重要。

他沿著街道悠哉地大步走來,整個人瘦得皮包骨,好像永遠胖不起來。走路時,牛仔褲底下的膝蓋會突出尖角。外頭的霧沒有顏色,樹木與人行道是黑的,空氣呈現一種透明的白。一個灰色調的世界。

他們住的這條街—位在默西塞德郡克羅斯比鎮的偏遠地帶──意思是沒有街燈。凱利在屋外裝了一盞納尼亞式的燈。這是他給她的驚喜,鑄鐵材質,價格不菲;不知道他怎麼買得起。只要一感應到動靜,燈就會亮。

但……等等。陶德好像看到什麼。他猛地停下,瞇起眼睛。珍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接著她也看見了:一個人影從街道另一頭匆匆接近。那人年紀比陶德大,大很多。從他的肢體、動作,看得出來。珍會注意到這種事,向來都會。因此才造就她成為一個好律師。

她將熱熱的手心貼在冰涼的窗玻璃上。

感覺不太對勁,要出事了。珍十分肯定,卻說不出所以然來,就是一種對危險的直覺,一如在煙火施放處與平交道與懸崖上的感覺。腦中思緒不斷閃過,有如相機按下快門,一下接著一下接著一下。

她將馬克杯放在窗台上,呼喊凱利,然後兩步併作一步跑下樓,赤腳踩在樓梯地毯上粗粗刺刺的。她胡亂套上鞋子,手握住金屬門把時頓了一下。

是什麼……那是什麼感覺?她說不上來。

既視感嗎?她幾乎從未有過類似經驗。她眨了眨眼,那感覺就消失了,像煙一樣無影無蹤。是什麼呢?手握黃銅門把電了一下?屋外亮起的黃燈閃一下?不,想不起來,已經過去了。

「怎麼了?」凱利出現在她背後問道,一面繫上灰色睡袍的腰帶。

「陶德……他……他和……一個人在外面。」

他們連忙跑出去。珍的肌膚立刻感覺到秋天的寒意。她奔向陶德與那個陌生人。但她都還沒弄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凱利便高喊:「不要!」

陶德已經跑起來,不到幾秒鐘便抓住陌生人兜帽外套的前襟。他衝著對方擺好架式,肩膀往前挺進,兩人的身體貼靠在一起。陌生人將一隻手伸進口袋。

凱利朝他們奔去,一臉驚慌,眼睛往左往右張望,轉來轉去看向街道兩頭。「陶德,不要!」他說。

就在同一時間,珍看見了刀子。

腎上腺素強化了她的視力,讓她清楚看見事發經過。刀子快速而俐落地刺入,緊接著一切變慢:手臂往後拉的動作、衣服阻擋刀子又隨即釋放開。兩根白色羽毛隨著刀刃浮現移動,在凜冽的空氣中漫無目的地飄飛,宛如雪花。

珍眼睜睜看著鮮血噴湧,大量大量地。此時的她想必是跪了下來,因為她意識到膝蓋被路面的小石子壓出一個個小圓洞。她抱住了他,解開他的外套,感覺到溫熱的血急速湧出,從她的指縫間順著手掌手腕往下流。

她為他脫去襯衫。整個上半身已漸漸淹沒在血泊中;三個投幣孔大小的傷口在眼前忽隱忽現—就像試著想看清紅色池塘的底部。她全身變得冰冷。

「不。」她的嘶喊聲濃濁濕濡。

「珍。」凱利聲音沙啞地喊她。

太多血了。她將他放平在自家車道上,俯下身子細看。她希望是自己錯了,但有那麼一剎那她非常肯定,他已經走了。黃色燈光照見他的雙眼,感覺不太對。

夜悄然無聲,她驚愕地眨著眼睛,大概過了幾分鐘才抬頭看兒子。

凱利已經將陶德拉離開被害者,並環抱著他。凱利背對她,面向她的陶德只是越過父親的肩膀凝視她,面無表情。陶德這時才丟下刀子,金屬撞擊到冰凍的地面,發出有如教堂敲鐘的清脆聲響。陶德抹了臉,留下一道血跡。

珍怔怔看著兒子的表情。或許是後悔了,或許沒有,她看不出來。珍幾乎能看透每一個人,卻始終看不透自己的兒子。

 

負1日\08:00

珍睜開眼。

她後來想必是回床上了,也想必是睡著了。這兩件事她都沒印象,但現在她在臥室,而非沙發上,百葉窗外天是亮的。

她側轉身。喃喃說這不是真的。

她眨眨眼,盯著空空的床。床上只有她一人,凱利應該已經起床,在打電話,她滿心如此期盼。

她的衣服散落在臥室地板上,好像她是直接從衣服裡蒸發。她踩過衣物,穿上牛仔褲和一件素色套頭毛衣,雖然毛衣穿起來真的顯胖,但她就是喜歡。

她壯起膽子來到走廊,站在陶德的空房間外。

她的兒子。在警局拘留所裡過夜。她不敢去想前面還有多少難關在等著他。

沒錯,她可以解決。珍是個傑出的救援者,她大半生都在做這件事,現在該輪到幫自己兒子了。她一定可以想出辦法。

陶德為什麼這麼做?

他身上怎麼會有刀?被害人,這個很可能已遭她兒子殺死的成年男子是誰?忽然間,珍可以從陶德最近幾星期、幾個月的舉止看見一些小線索:情緒不穩、體重減輕、神神祕祕。一些她歸因於青春期的事。兩天前,他跑到外面院子接一通電話。珍問那是誰,他說不關她的事,然後就把電話往沙發上丟。電話彈了一下,掉落在地板上,他們倆一齊盯著電話看。他假裝是在開玩笑草草打發,但那次耍的小脾氣,並不是玩笑。

珍瞪著兒子的臥室房門看了又看。她怎麼會養出一個殺人犯?青少年的暴怒、持刀犯罪、幫派、反法西斯?是哪一個?他們要面對的是什麼?

完全聽不到凱利的聲音。樓梯下到一半,她瞄向觀景窗。不過幾小時前,當一切都驟然改變的一刻,她就站在那扇窗邊。此時窗外依然霧濛濛。

她赫然發現底下路面的血跡沒了──八成是被雨水和霧氣沖刷掉。警察也已進一步行動──封鎖線沒了。

她往街上瞄一眼,路旁林立的樹上滿是紅艷枯脆秋葉。眼前這景象有點怪,她想不出是為什麼。想必是因為昨晚那些事,多少讓這片景致感覺不祥,不太對勁。

她匆匆下樓,穿過木地板走廊進入廚房。這裡面有昨晚的味道,在什麼都還沒發生之前。食物、蠟燭,日常生活。

她聽見一個聲音,就在頭頂上,一個深沉的男性嗓音。凱利。她看著天花板,一頭霧水。他一定是在陶德房裡,很可能在找什麼。她完全能理解。那股想找到警察沒能發現的東西的衝動。

「凱利?」她邊喊邊回頭奔上樓,到達樓梯頂端時已上氣不接下氣。「我們得走下一步了……應該找哪個律師……」

「一『珍』見血!」一個聲音說道,來自陶德的房間,確定是兒子的聲音,錯不了。珍猛地大退一步,在樓梯頂端踉蹌了一下。

不是想像,陶德確實從房內冒出來,穿了一件印著「科學人」的黑色T恤和運動褲。他顯然剛睡醒,瞇著眼睛低頭看她,蒼白的臉是四下陰暗中唯一的亮點。「這個還沒說過,」他咧嘴笑,露出酒窩。「我必須承認,我甚至還上網查了同音字。」

珍目瞪口呆看著他。她的兒子,殺人凶手。但他手上沒有血,臉上也沒有凶狠表情。話雖如此。

「怎麼回事?」她說:「你怎麼會在這裡?」

「蛤?」他看起來真的和以前一模一樣。儘管困惑,珍仍充滿疑問。明明還是同樣的藍眼睛,同樣的黑色亂髮,同樣高瘦頎長身形。但這孩子已是犯下了一樁無可饒恕的罪。對任何人而言都不可饒恕,也許只有她除外。

他怎麼會在這裡?他怎麼會在家?

「什麼啦?」他催問道。

「你是怎麼回來的?」

陶德迅速挑了一下眉。「這話講的也太詭異,即便是妳來說。」

「是爸爸去接你的嗎?你交保了嗎?」她高喊道。

「交保?」他揚起一邊的眉毛,這是他新的怪癖。過去這幾個月,他變得不一樣了。體型、屁股都變瘦,臉卻變浮腫,蒼白得活像是工作過勞、吃太多外賣、喝太少水。但是就珍所知,陶德沒有上述任何一個狀況,但誰能確定呢?另外就是多了挑眉毛這個怪癖,是他認識新女友克麗奧以後養成的。

「我待會和康納有約。」

康納。和他同年的男孩,但也是新朋友,今年夏天才認識的。珍和他媽媽寶琳在幾年前成為朋友,她完全是珍喜歡的那種人:一臉厭世樣、經常出口成髒、不是天生的賢妻良母,還會默許珍把事情亂搞一通。珍總是受到這一類人吸引。她的朋友全是不矯揉造作型的,想說什麼就說,想做什麼就做,毫無顧忌。就在前不久,寶琳才這麼說康納的弟弟席歐:「我很愛他,但因為他才七歲,行為舉止常常很機車。」說完,她倆在校門口笑得活像兩個心虛的瘋子。

珍上前一步,細細端詳陶德。他身上沒有邪惡的標記,眼眸沒有變化,身後的房間裡沒有武器。事實上,房間看起來原封未動。

「你是怎麼回家的……發生了什麼事?」

「從哪裡回家?」

「警察局。」珍直率地說。她發現自己在和他保持距離,比平常遠了那麼一步。她已經不知道這人──她的孩子,她一生所愛的寶貝──有可能做出什麼事來。

「等等……警察局?」他顯然覺得有趣。「妳確定?」陶德的表情扭曲,鼻子皺了起來,就跟小寶寶時期的他一樣。他臉上有兩個小疤,是最嚴重的青春痘留下來的。除此之外,他的臉依然稚氣、純真,有著美麗粉嫩的青春氣息。

「你被捕了呀,陶德!」

「我被捕?」

兒子撒謊,珍通常都能看得出來,但此時此刻,她覺得他沒有。他用那雙暮光般的清澈眼眸看著她,困惑深深刻在臉上。「什麼啊?」她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說。彷彿有什麼東西沿著她的脊椎往上爬,某種猶豫的、駭人的認知。「我看見……我看見你做什麼了。」她朝樓梯轉角平台的窗子比了一下。就在這時候她明白怪在哪裡了。不是窗外的景致,而是窗戶本身。沒有南瓜燈。不見了。

珍的牙齒開始格格打顫。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她強迫自己將目光從沒有南瓜燈的窗台轉移開來。

「我看見了。」她又說一遍。

「看見什麼?」他的眼睛和凱利好像。她發覺自己又一次這麼想,這輩子她至少想過上千次了:根本一模一樣。

她只是呆呆看著他,而陶德也終於難得地與她四目相交。「昨晚你回來時發生的事。」

「我昨晚沒出門啊。」戲謔、虛偽、裝模作樣,這些全都沒有。

「什麼?你回來得很晚,我還給你等門,然後就調撥了時間……」

他停頓一下,仍然直視著她。「明天才會調撥時間,今天是星期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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