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搗蜂窩的女孩【寂寞創社10週年紀念版】
約納森趕到緊急入院區與他們會合。另一名值班醫師卡塔琳娜.霍姆負責照顧先被推進來的患者──一名頭纏繃帶的年老男子,顯然臉上受了重創。另一名受槍傷的女子留給約納森照護。他迅速地作了目視檢驗:傷者看來像是青少女,全身髒兮兮、血淋淋,受傷十分嚴重。他掀起救援人員裹在她身上的毛毯,發現臀部和肩膀的傷口用絕緣膠帶綁著,心想此舉相當聰明,膠帶能阻隔細菌侵入還能止血。有一顆子彈由她的臀部外側射入,直接穿透肌肉組織。接著他輕輕抬起女孩的肩膀,確認子彈穿入背部的傷口位置。沒有射出的傷口,代表子彈還在她肩膀裡面。只希望沒有射穿肺部,而由於女子口中沒有血,因此他認定八成沒有傷到肺。
「照X光。」他對一旁的護士說,而且只說這句就夠了。
隨後他剪開急救人員纏在她頭部的繃帶,一看見另一個射入傷口,不由得驚呆了。女子頭部中彈,而且也沒有射出的傷口。
約納森醫師呆愣片刻,低頭望著女孩,內心感到沮喪。他常常形容自己的工作就像守門員。每天都有人來到他的工作地點,雖然各有各的狀況,目的卻都相同:為了求助。也許是在諾斯坦購物中心突然心臟病發的老婦人,也許是左肺被螺絲起子刺穿的十四歲男孩,也許是吸毒後連續跳舞十八個鐘頭,最後倒地跌得鼻青臉腫的少女。他們有些是在工作場所意外受傷,有些是慘遭家暴;有些是在瓦薩廣場被狗攻擊的小孩,也有些是手工靈巧的男人,本來只想拿電鋸鋸幾塊木板,卻莫名其妙地割到手腕骨。
因此約納森醫師便是守在病患與殯葬業者之間的守門員。他的任務是決定該怎麼做,假如決定錯誤,病患可能會死,也可能清醒後一輩子殘廢。不過他作的決定多半都是正確的,因為絕大多數傷患都有一個顯而易見又明確的問題。肺部被刺傷或車禍撞傷都是特殊、清晰可辨、可以處理的問題。傷者能否存活得視傷勢與約納森醫師的技術而定。
但他最痛恨兩種傷。一是嚴重燒傷,因為無論採取何種措施,傷者幾乎都逃不了終生痛苦的結果。另一種則是腦部創傷。
躺在輪床上這個女孩,無論臀部有一塊鉛或肩膀有一塊鉛都能活命,但鉛塊卡在腦部卻是完全不同層級的創傷。他正想得入神,忽然聽到護士妮坎德好像說了什麼。
「抱歉,我剛剛沒注意聽。」
「是她。」
「什麼意思?」
「是莉絲.莎蘭德,因為斯德哥爾摩的三屍命案,過去幾個星期一直被警方追捕的女孩。」
約納森又看了看傷患失去意識的臉,頓時發現妮坎德說得沒錯。這幾星期以來,全瑞典的人──包括他在內──都在每個報攤外的新聞看板上看過她的護照相片。如今凶手本身遭到槍殺,也算是一種浪漫的正義吧。
但這不是他關心的重點。他的職責是救活病患,不管她是三屍命案凶手,或諾貝爾獎得主,又或兩者皆是。 緊接著,有效率的混亂爆發了,這在全世界每間急診室皆然。與約納森醫師一同值班的人員開始著手進行指定任務。莎蘭德的衣服被剪開,一名護士為她測量血壓,一○○/七○,醫師則將聽診器放在她的胸口,她的心跳規律得出乎意料,但呼吸卻不太正常。
約納森毫不猶豫便將莎蘭德的情況列為危急。她肩膀與臀部的傷口只要以止血繃帶,或甚至用不知道是誰突發靈感所使用的絕緣膠帶包紮,便可稍後再作處理。現在要緊的是她的頭。約納森吩咐以醫院最近購買的新型精密掃描儀進行斷層掃描。
安德斯.約納森醫師金髮藍眼,是瑞典北部烏麥歐的人,已在索格恩斯卡與東方醫院工作二十年,先後擔任過研究員、病理學者與急診室醫師。他有一項成就令同儕感到驚訝,也讓其餘和他共事的醫護人員感到榮幸,那就是他曾發誓不讓自己值班時接收的任何病患死去,神奇的是他果真維持了零死亡率。當然,還是有些病患去世了,但總是死於後續治療或是與他的治療全然無關的原因。
他的醫學觀念有時有點離經叛道。他認為醫生經常作出自己無法證實的結論,意思是說他們太輕易就放棄,又或者在緊急階段花太多時間去研究病患的問題所在,以便決定理想的治療方式。這當然是正確的程序,問題是當醫生還在考慮時,病人恐怕就要死了。
不過約納森從未收過腦部中彈的傷患,他很可能需要一位腦部外科醫師。要切入腦部的一切理論知識他都懂,但他壓根不認為自己是個腦部外科醫師。雖然覺得力有未逮,卻又頓時發現自己或許堪稱幸運。在清洗雙手、換上手術衣之前,他找來護士妮坎德。
「斯德哥爾摩的卡羅林斯卡醫院有一位來自波士頓的美國醫師,名叫法蘭克.艾利斯,他今晚剛好人在約特堡,就住在林蔭大道的瑞迪遜飯店,剛剛發表了一場腦部研究的演說。他和我交情不錯。妳能不能幫我問一下電話號碼?」
約納森還在等X光結果,妮坎德便拿著瑞迪遜飯店的電話回來了。約納森撥了電話,飯店的夜班櫃檯人員堅持不肯這麼晚還吵醒房客,約納森不得不以一些激烈言詞強調情況的嚴重性,電話才終於接通。
「早啊,艾利斯。」聽到終於有人接電話,約納森隨即說道:「我是約納森。你想不想來索格恩斯卡幫忙動個腦部手術?」
「你在唬弄我嗎?」艾利斯已居住瑞典多年,瑞典話說得很流利(儘管仍帶有美國腔),但每當約納森和他說瑞典話,他總是用母語回答。
「艾利斯,我很遺憾錯過你的演講,但希望你能私下替我授課。這裡有個年輕女孩頭部中彈,子彈從左耳正上方射入。我非常需要有人提供意見,除了你我想不出更好的人選。」
「那麼很嚴重囉?」艾利斯坐起來,雙腳跨下床沿,揉了揉眼睛。
「患者二十來歲,只有射入傷口,沒有射出傷口。」
「她還活著?」
「脈搏微弱但規律,呼吸較不規律,血壓一○○/七○。另外肩膀和臀部也都各中一槍,但這兩處我知道怎麼處理。」
「聽起來有希望。」艾利斯說。
「有希望?」
「如果有人頭部中彈又沒死,就表示還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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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納森醫師嗎?」
「我是。」
「我叫彼得.泰勒波利安,是烏普沙拉聖史蒂芬精神病院的主任。」
「是,我認得你。」
「很好,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私下和你談談。」
約納森打開辦公室門,請來客進入。「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是有關你的一名病患莉絲.莎蘭德。我有必要見她一面。」
「你得先取得檢察官的許可。她現在已經被捕,禁止會客。而且所有的會面申請也都得先交給莎蘭德的律師。」
「對,對,我知道。我想這個案子應該可以免去這些繁文縟節。我是醫生,所以你可以讓我以醫療的理由去看她。」
「對,這麼做或許行得通,不過我不知道你的目的為何。」
「莎蘭德曾經待過聖史蒂芬,我為她治療過幾年,一直到她滿十八歲,地方法院下令讓她重返社會,只不過需要有監護人。或許我應該告訴你,當時我是反對這項決議。從那時起,她就獲准毫無目的地遊蕩,也才會導致今天這有目共睹的結局。」
「真的嗎?」
「我仍然覺得對她有很大的責任,如果能有機會評估一下她過去這十年來的惡化情形,我會很感激。」
「惡化?」
「和她接受妥善照護的青少年時期比較起來。我們同為醫生,應該能夠達成共識。」
「趁我的記憶還算清晰,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也許你能幫忙解釋一下……既然我們同為醫生。莎蘭德被送到索格恩斯卡醫院時,我替她作了一次完整的醫療檢查。有一名同事要求看病患的鑑定報告,簽署的是一位耶斯伯.羅德曼醫師。」
「沒錯,羅德曼醫師還在醫院的時候,我是他的助手。」
「原來如此,但我發現那份報告寫得非常模糊。」
「是嗎?」
「裡面並沒有診斷結果,看起來簡直就像針對一個不肯開口的病患所作的學術研究。」
泰勒波利安笑開了。「是啊,她可真是不容易對付。誠如報告中所寫,她堅持不肯與羅德曼醫師對話,所以他只好採用模稜兩可的措詞,他這麼做完全沒有錯。」
「可是他還是建議莎蘭德應該住院?」
「這是根據她先前的病史作出的判斷。我們對她的病已經累積了多年豐富的經驗。」
「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當她住進這裡,我們曾向聖史蒂芬請調她的病歷,卻到現在都還沒收到。」
「對此我很抱歉。因為地方法院下令將它列為極機密文件。」
「如果拿不到她的病歷,我們又怎麼能給她適當的照料?現在她的醫療責任在我們身上,跟其他人都無關。」
「我從她十二歲就開始照顧她,我想全瑞典再也沒有其他醫生像我這麼了解她的病況。」 「病況是……?」
「莎蘭德罹患一種嚴重的精神疾病。你也知道,精神醫學並非精密科學,我不想侷限於某個精確的診斷,不過她顯然會產生幻想,有很明顯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狀。此外她的臨床症狀還包括一些躁鬱週期以及缺乏同理心。」
約納森凝神直視泰勒波利安十秒,接著才說:「泰勒波利安醫師,我不會和你爭辯診斷結果,但你有沒有想過一個相對簡單得多的診斷?」 「你是說?」 「例如亞斯柏格症候群。當然了,我還沒有對她作精神狀態評估,但若以直覺的猜測,我會認為是某種自閉症,也因此她才無法遵循社會規範。」
「很抱歉,但亞斯柏格症病患通常不會放火燒自己的父母親。相信我,我從來沒見過反社會性格如此明顯的人。」
「我認為她是自我封閉,不是一個反社會的偏執狂。」
「她非常善於操弄。」泰勒波利安說:「她會作出她認為你期望她作出的行為。」
約納森皺起了眉頭。泰勒波利安對莎蘭德的解讀已經自我矛盾。約納森對這個女孩唯一肯定的一件事,就是她絕對不善於操弄,反而會固執地與周遭的人保持距離,完全喜怒不形於色。他試著將泰勒波利安描述的莎蘭德與他自己所認識的莎蘭德加以協調。
「你只認識她很短的時間,而且她因為受傷而不得不處於被動。我曾親眼看見她的暴力與不理性的恨意。多年來我一直試著幫助莎蘭德,所以我才會來。我建議索格恩斯卡和聖史蒂芬可以建立合作關係。」
「你說的是什麼樣的合作?」
「你們負責她的醫療狀況,我相信這是她所能獲得最好的照護。但我非常擔心她的心智狀態,所以希望能盡早加入。我已經準備好提供一切協助。」
「我明白了。」
「所以我確實需要見到她,以便作第一手的狀況評估。」
「只可惜這個我愛莫能助。」
「你說什麼?」
「我說過了,她現在已經被捕。如果你想為她進行任何精神治療,就得向約特堡的葉華檢察官提出申請。這些事情都由她決定。而且我再強調一次,除了檢察官之外還要有她的律師安妮卡的配合。如果事關開庭要用的精神鑑定報告,那麼地方法院就會發給你許可令。」
「我就是想避免那些官方程序。」
「了解,但我要為她負責,如果她很快就要出庭,那麼無論採取什麼措施,都需要有明確的文件。所以我們不得不遵守這些官方程序。」
「好吧。那我還是告訴你實話好了,斯德哥爾摩的埃克斯壯檢察官已經正式委任我作精神鑑定報告,審判時需要用到。」
「那麼你也可以透過正常管道獲得正式會見她的機會,毋須規避規定。」
「但在這麼來來回回的申請、批准過程中,她的情況恐怕會持續惡化。我只是為她著想。」
「我也是。」約納森說:「私下告訴你吧,我並沒有發現任何精神疾病的症狀。她遭受暴虐對待,也承受很大的壓力,但她完全沒有精神分裂或妄想的現象。」 泰勒波利安花了很長時間才發現不可能說服約納森改變心意,於是突然起身告辭。
約納森坐了一會,瞪著方才泰勒波利安坐過的椅子。其他醫生來找他尋求治療的建議或意見,這並非不尋常的事,但通常都是已經開始處理病患病情的醫生。他還是頭一次見到精神科醫生像飛碟一樣降臨,還要求希望不按規定去見病患,而且病患都已經幾年沒有接受他治療了。片刻過後,約納森瞄一眼手錶,發現都快七點了,於是拿起電話打給瑪蒂娜.卡格倫,她是索格恩斯卡醫院為創傷病患安排的心理醫生。
「哈囉,我想妳已經下班了。沒有打擾妳吧?」
「沒問題,我在家,但無所事事。」
「有件事我很好奇。妳和我們那個惡名昭彰的病患莎蘭德談過話,能不能跟我說說妳對她的印象?」
「這個嘛,我去見過她三次,想和她談談。但每次她都很禮貌卻也很堅決地拒絕了。」
「妳對她印象如何?」
「什麼意思?」
「瑪蒂娜,我知道妳不是精神科醫生,但妳是個聰明又敏感的人。妳對她的性格、她的心理狀態的整體印象怎麼樣?」
瑪蒂娜想了一會才說:「我不確定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她入院後不久我見過她兩次,但她狀況實在太慘,所以沒有真正接觸。後來大約一個星期前,我又應安德林醫師的要求去找她。」
「安德林為什麼要你去見她?」
「莎蘭德開始慢慢恢復,但大多數時間都只是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看。安德林醫師希望我去探視一下。」
「結果呢?」
「我先自我介紹,然後聊了幾分鐘。我問她感覺如何,需不需要有人和她談天,她說不需要。我問她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她請我偷偷帶一包菸給她。」
「她有顯得憤怒、有敵意嗎?」
「我認為沒有。她很平靜,但會保持距離。我想她要我帶菸應該是開玩笑,不是認真的。我問她想不想閱讀,要不要帶什麼書給她。起先她說不要,但後來她問我有沒有探討基因學和大腦研究的科學雜誌。」
「探討什麼?」
「基因學。」
「基因學?」
「對,我說醫院圖書館有一些關於這類主題的大眾科學書籍,但她沒興趣。她說以前看過這類書,還說了幾本權威作品,我聽都沒聽過。她比較想看這個領域的純研究。」
「天呀。」
「我說給病人使用的圖書館恐怕沒有更高深的書,在這裡錢德勒的偵探小說比科學文獻多,不過我會試著找找看。」
「妳去找了嗎?」
「我到樓上借了幾本《自然》雜誌和《新英格蘭醫學雜誌》。她很開心,還謝謝我如此費心。」
「可是那些雜誌刊的多半是學術報告或純研究。」
「她顯然看得津津有味。」
約納森半晌說不出話來。
「妳認為她的心智狀態如何?」
「封閉。她從未和我討論過任何私人的事。」
「妳覺得她有精神上的疾病嗎?像是躁鬱或妄想?」
「沒有,完全沒有。我要是這麼想,早就提出警告了。她很奇怪,這點毫無疑問,她有很大的問題也有壓力,但她冷靜客觀,似乎能夠應付目前的狀況。你為什麼這麼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沒發生什麼事。我只是試著想判定她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