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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巡者【拉起你的影子,進入幽界】
序曲
真正的庭院在莫斯科已經消失了,差不多是在維索茨基和奧庫扎瓦這兩位彈唱歌手活躍的六○至九○年代之間。
在十月革命之後,廚房因為有奴役的象徵意義而被批鬥,每家每戶的廚房被撤掉充公,奇怪的是,當時竟沒有人動歪腦筋去讓庭院充公。一棟棟高傲的「史達林式樓房」,在附近的大街上伸展出虛有其表的門面,裡面一定有座庭院──碩大且綠意盎然,設有供人休憩的桌椅,還有每天早晨清理柏油路面的庭院清潔工。
可是,當預鑄牆板的五層樓簡便型公寓出現後──庭院的規模便瑟縮了起來,綠意不再。這個時期有好一陣子,女性意識高漲,不知道有多少的「庭院清潔工」換了性別,搖身一變成為「庭院清潔女工」,她們還認為自己在工作崗位上有義務去揪一揪街坊頑皮孩童的耳朵,以及斥責酒醉夜歸的住戶呢。不論如何,庭院算是保留了下來……
此後,彷彿是呼應著青少年的早熟,樓房越抽越高,從九層到十六層,甚至到二十四層樓;這彷彿暗示,每家每戶被賦予使用的是容積,而非面積。庭院到外大門的間距大幅縮水,一打開外大門便撞見街道,負責打掃庭院的男工女工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公共事業處員工。
不,庭院近年來已重整旗鼓,但似乎對過去的忽視感到屈辱,而與樓房之間顯得更為疏遠。這種新式庭院築以高牆圍籬,入口通道坐著的是服裝整齊的年輕人,院中的英式草坪下面建有地下停車場;院子裡的孩子們在家庭女教師的看護下玩耍;保鏢們將喝醉的住戶從「Benz」和「BMW」車中拖出來;新式庭院的清潔工用德國製的電動掃除機來清理英式草坪上的垃圾。
這就是新式庭院。
莫斯科河岸邊的高樓大廈聞名全俄羅斯。它們成了首都的新象徵──取代了黯淡的克里姆林宮和商店林立的中央百貨公司。在花崗岩堤岸道上,有私人的碼頭、威尼斯式灰泥裝飾的宅邸門庭、咖啡館、餐廳、美容沙龍、超級市場,當然,還有一路蔓延兩三百公尺長的公寓群。或許,新俄羅斯需要這樣的印象──講究排場、浮浮誇誇,就像是生平賺第一筆錢買來的一串肥碩金項鍊。儘管大部分已售出的公寓都空空蕩蕩,咖啡館和餐廳未等到營業的最佳時刻也遲不開張,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拍打著混凝土碼頭的依然是骯髒的浪水。
有一個人,在溫暖的夏夜裡沿著堤岸道散步,他是個從不戴金鍊子的人。他擁有極佳的嗅覺,甚至完全取代了味覺品味。他跟上了時代的腳步,將中國製的愛迪達運動服換成酒紅色的西裝外套,他先前還是頭一個為了維護「Versace」西裝的形象而拒穿呢。他從事的運動甚至也早人一步──比克里姆林宮內的官員提早一個月就不打網球而上山滑雪去……儘管上了年紀,他仍很樂意上山去,哪怕只是在山凹處站站也好。
他寧可住在郊外的獨棟別墅裡,和情婦待在那種開窗面河的景觀大宅。
順便一提,他也準備向多年的情婦提出分手。畢竟,任何一種威而剛也抵不過歲月的摧殘,忠實的婚姻開始流行了起來。
司機和保鏢站得遠遠的,以免聽到主人的說話聲。但如果風兒要傳來他的隻字片語──那其中便有令人疑竇之處。為什麼好端端一個人,要在下班後孤獨地站在岸邊拍浪上自言自語?除了他自己,絲毫看不到另一個實質的對話者。
「我總是反覆著自己的提議……」那人說道。「再一次重提舊事。」
星星朦朧閃耀著,穿透過城市的煙霧。河對岸那些喪失庭院的高樓大廈的小窗子燈火明亮。沿著碼頭延伸而去的美麗路燈,每隔四盞亮一盞──似乎只是為了這個大人物突發奇想來河邊散步而點燃的。
「我再重複一次。」那人靜靜地說。
湧浪拍打河堤──從中傳來回應聲:
「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
碼頭上的那人並不驚訝從虛空中傳來的人聲。他點點頭,繼續問:
「那吸血鬼是怎麼回事?」
「沒錯,這是個例外,」不可見的對話者同意。「吸血鬼可以將您啟蒙,如果這種鬼魅生物改造了您……不,我可不騙人的,陽光的確讓他們不舒服,可是弄不死他們的,更別說義大利燉飯裡的蒜頭了……」
「那算什麼?」那人問,不由自主地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是靈魂嗎?非得要吸血嗎?」
虛空靜默地笑著:
「只不過是飢餓作祟罷了。永恆的飢餓。內在的空虛。您不喜歡這個答案的,我確信。」
「還有什麼?」那人問。
「變形人,」隱形人幾乎是高興地回答。「他們也能變身成人形。雖然變形人是最低等的黑暗超凡人,大部分時間還滿好相處的……可是當快要發作的時候,您就無法控制自己。一個月有三、四晚,有時候少些,有時候多些。」
「新月的時候。」那人會意地點點頭。
虛空再度傳來笑聲:
「不。變形人發作的時候跟月亮的週期無關。在變身前的十到十二小時內,您會感到狂不可抑。這可沒有確定的行程表。」
「這就沒意義了,」那人冷冷地說。「我一再提我的……要求。我想要成為超凡人,不是那種會被變身成動物的瘋狂所支配的低等超凡人,也不是那種要開功立業的偉大巫師,而是最普通最一般的超凡人……您那邊是怎麼分類的?有七等級嗎?」
「這是不可能的,」夜晚答道。「您沒有超凡人的天分,連最低等的都沒有。一個沒有音感的人或許可以教會他拉小提琴,一個沒有任何運動條件的人也可以訓練成運動員,但您要成為超凡人想都別想。您不是這個料。我很遺憾。」
堤岸上的那人笑了: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如果最低等的超凡人可以變身成人──那麼也應該有將人變成超凡人巫師的方法。」
黑暗靜默著。
「而且,我沒說要成為黑暗超凡人。我想都沒想過要去喝無辜的血,在原野上追逐處女,或者帶著齷齪的嘻笑去作怪,」那人惱火地說。「我又哪能滿心歡喜地去做什麼善事呢……總之──您內部怎麼分類對我來說完全無關緊要!」
「這……」黑夜倦怠地說。
「這是您的問題,」那人答道。「我給您一星期。到時候我要得到您對我要求的答覆。」
「要求?」黑夜確認一下。
堤岸上的人微微一笑:
「是的。目前我只這樣要求。」
他轉身離去,坐進「Volga」牌的汽車裡──這種蘇聯時期的國產車大約半年之後又再度流行起來。
1
你這麼愛自己的工作嗎?──休假最後一天襲來一股憂愁。才一週前,我在西班牙海灘上曬太陽,嚐著西班牙海鮮飯(老實說,烏茲別克的羊肉抓飯要美味得多),在中國小餐館裡喝著西班牙甜酒(搞不懂,為什麼中國人做的這種酒竟比原產國西班牙還好喝?),逛街時瞎買了些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紀念品。
現在又回到夏日炎炎的莫斯科來──這裡不只熱,還悶得要死。儘管休假最後一天頭腦已經不能再休息,但還是不想工作。
或許因此我聽到蓋瑟的來電反倒覺得高興。
「早安,安東,」蓋瑟劈頭便說,「回來了真好。聽說了嗎?」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能預感蓋瑟的來電。似乎是電話的顫音聲改變了,變成一種帶有要求且權威的聲響。
但我來不及跟蓋瑟分享這個感覺。
「聽說了,蓋瑟。」
「一個人嗎?」蓋瑟問。
多此一問。我確定蓋瑟知道斯薇塔現在在哪裡。
「是一個人。女孩子們在鄉下別墅。」
「很好,」蓋瑟在電話那頭呼一口氣,用完全跟普通人一樣的語調。「奧莉佳也在早上休假去了……一半的同事都在南方曬太陽……你現在可不可以到辦公室來?」
我還沒回答,蓋瑟就直截了當地說:
「太好了!四十分鐘後可以到是吧。」
很想說他真是個無聊透頂裝腔作勢的人──當然,要先掛了電話再說。但我終究沉默不語。理由之一是,蓋瑟不需要透過任何電話就能感應到我的話。其次,他也不是真的無聊到要裝腔作勢,只是想節省時間。如果我剛才已經準備要說,四十分鐘後到,那麼他何必浪費時間聽我說呢?
再說,我也很樂意接到來電。反正這一天很快就混過去了,我一週後才會去鄉下找家人。打掃公寓還嫌太早──就像任何一個自重的男人一樣,家人不在的時候,我通常會打掃一次,就是家人要回來的前一天。我也完全不想到朋友家串門子,或是找朋友來家裡坐坐。那麼,在假期最後一天提早回家有什麼好──為了讓心情沉澱一下需要小憩一會。
我們就別小憩也無所謂吧。
「謝謝,老大,」我感觸良多地說。我從扶手椅中爬起來,把沒讀完的書丟在一旁,伸一伸懶腰。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
當然,蓋瑟若打電話來說一聲「別客氣」,這下子可就真的是裝腔作勢了。
「喂!」我用很正式的語氣說。
「安東,是我。」
「斯薇塔,」我說,重新坐回去。我身體緊繃起來,因為斯薇塔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很憂慮的樣子。「斯薇塔,娜吉婭怎麼了?」
「一切還好,」她很快回答。「別擔心。先說你好了,你那邊怎麼樣?」
我想了幾秒鐘。我沒有飲酒作樂,沒有帶女人回來,沒有製造垃圾,甚至還洗了碗碟……
然後回過神來。
「蓋瑟有來電。剛才的事。」
「他想怎麼樣?」斯薇塔馬上問。
「沒什麼特別的。要我今天去上工。」
「安東,我感到有哪裡不太對勁。有某種不祥的預感。你答應了?要去上班嗎?」
「為什麼不去?完全沒事做。」
電話線(儘管現在用行動電話哪裡會有線?)另一端的斯薇塔沉默不語,然後勉強說出口:
「你知道嗎,我剛剛心口直刺痛。你信不信,我嗅得出來有問題?」
我笑說:
「是的,大巫師。」
「安東,你正經一點!」斯薇塔立刻急躁起來,一如往常,當我叫她「大巫師」的時候,她就是這副模樣。「聽我說……如果蓋瑟要你做什麼的話,你要拒絕。」
「斯薇塔,如果蓋瑟叫我去,就表示他要我做些什麼。就是說人手不夠嘛。聽說所有隊員都休假了……」
「他野心大得很,」斯薇塔斷然地說。「安東……算了,不管怎樣你是不會聽我的。只是要防著點。」
「斯薇塔,妳別想得這麼嚴肅,講得好像蓋瑟要對我不利似的,」我謹慎地說。「我知道妳對他有意見……」
「小心點,」她說。「為了我們。好嗎?」
「好,」我答應。「我一向都很小心的。」
「如果我感應到哪裡不對勁的話,我會再打給你。」她說。看樣子,她還真的滿擔心的。「你也要打給我哦,好嗎?哪怕只是發生一點點不尋常的事,也要打給我。好嗎?」
「我會打。」
斯薇塔沉默了幾秒鐘,掛斷前她說:
「你要是能離開夜巡隊就好了,三級光明巫師……」
對話草草結束,留下一點耐人尋味之處──最後一句小小的刻薄話……儘管我們已經說好不要再談論這件事情。很久以前便說好的,當三年前斯薇塔離開夜巡隊的時候。這個承諾不曾被打破過。當然,我還會對老婆談談工作,以及那些還想被回憶起的事情,而她也總是很有興趣地聽著。這下子──可破例了。
難道她已經直覺到有什麼不祥的事情要發生?
由於我已經有出門的心理準備,便無心打消念頭。我穿上西裝,然後換穿牛仔褲和格子襯衫,之後,又嫌棄所有的衣服,換上短褲和T恤,衣服上寫著:「我的朋友在瀕臨死亡之際,從彼世留給我的一切──就是這件T恤了!」我想在蓋瑟面前打扮成一個樂天的德國觀光客,哪怕只是在表面上保留著休假的心情……
終於,我走出家門,花了二十分鐘路程,剛好在蓋瑟指定時間內抵達。這非得在路邊攔下一輛車,掐指算算現實命運線──然後跟司機說我要走那條路才不會塞車。
司機不太情願地接受我的說法,一臉疑惑。
總之我們最後沒遲到。
電梯暫時不能動──因為穿藍色工作服的小夥子忙碌地搬運著一袋袋混凝土進去。我走樓梯上去,發現我們二樓的辦公室正在裝修。工人將石膏板貼上牆面,灰泥匠忙著塗補隙縫。同時天花板也在翻修,裡面在埋設空調管線。
我們的總務主任維大利真是盡忠職守啊!逼著蓋瑟花大錢來徹底裝修。這筆錢甚至還不知道是從哪裡找來的。
我耽擱了一會,透過幽界來看這些工人。全都是凡人,不是超凡人。應該再等等。有一個灰泥匠,一個不帥的男子,他的氣場很可疑。但一秒鐘後,我發現他只是戀愛了而已,對象還是自己的老婆呢!真是要得,這世界上的好男人還沒完全絕跡!
三樓和四樓已經整修完畢,這讓我的心情好了起來。終於在資訊分析部可以涼快一些。雖然我現在並不是每天去那裡,可是……我跑著向保全打招呼,他們顯然只是整修期間臨時僱用的。我跳進蓋瑟的辦公室──一股腦地撞到了西蒙。他一臉嚴肅地訓著尤莉婭。
時光真是飛快呀……三年前的尤莉婭還只是個小丫頭。現在已成了年輕貌美的女孩了。她是前途大好的女巫師,夜巡隊的歐洲支部已經點名徵召她。那邊的人喜歡將有天分的年輕巫師納為己用──口口聲聲是為了大局著想……
然而這次的徵召無法成行。因為蓋瑟硬留下了尤莉婭,並威嚇她說,他自己也有權利招募歐洲的年輕人。
令人好奇的是,到底尤莉婭本人是怎麼想的?
「出任務嗎?」西蒙明知故問,瞄到我進來便中斷了與尤莉婭的對話。「還是自己跑來閒逛?」
「兩者都有,」我說。「出了什麼事?妳好,尤莉婭。」
不知為何我和西蒙從來都不打招呼。彷彿沒多久前才見過面。還有他總是看起來都一個樣──非常簡單、不經心的衣著,一臉皺皺的城市鄉巴佬模樣。
今天,還得說,西蒙打扮得比平常更是簡樸。
「你好,安東,」女孩微笑著,一臉不快。看樣子,西蒙是負責訓練尤莉婭的人──他可是這方面的專家。
「什麼事都沒發生。」西蒙搖搖頭。「生活平靜無波呀。前一個禮拜抓到兩個女巫,都只是為了點芝麻小事。」
「嘿,那太好了,」盡量避開尤莉婭的哀求眼光,我說。「我去找老大了。」
西蒙點點頭,轉身向尤莉婭。我向會客室走去時還聽到:
「知道嗎,尤莉婭,同樣的事情我教了六十年,倒沒見過這麼沒有責任感的……」
他真嚴厲。但他是對事不對人,因此我也沒必要幫她解圍。
會客室的冷氣緩緩地吹著,天花板上裝飾了一些小小的鹵素投射燈,裡面坐著拉莉莎。顯然,蓋瑟的祕書加拉正在休假,而我們這位後備人員也剛好沒什麼事情可忙。
「你好,安東,」拉莉莎跟我打招呼。「氣色不錯呀。」
「兩週都待在海灘上。」我驕傲地回答。
拉莉莎側頭看了看時鐘說:
「老大要你即刻進去。但是裡面還有客人在。你要進去嗎?」
「我要進去,」我決定了。「不然我急忙趕來幹嘛。」
「戈羅捷茨基已到,鮑里斯‧伊格納契維奇。」她用對講機說,然後對我點點頭:「進去吧……哦,裡面還真熱……」
進門後一股熱潮襲來,蓋瑟桌前的扶手椅上坐著兩位陌生的中年男子──我心裡戲稱他們為「胖子和瘦子」,兩個都汗流浹背。
「我們還在觀望什麼?」蓋瑟責怪地問。然後側頭對我說:「進來,安東。坐,我馬上結束……」
胖子和瘦子精神一振。
「有某個不務正業的家庭主婦……不但扭曲了所有的事實……還斷章取義……從各方面來誤導您!用盡一切手段!」
「她就是這麼幹,斷章取義。」胖子黯然地粗聲回答。
「您命令說要『一切都要像原來一樣』,」瘦子強調。「結果就是這樣了,無上光明的蓋瑟啊!」
我透過幽界觀察兩位訪客。這是必要的!又是普通人!這種情況下他們竟然知道蓋瑟的姓名和頭銜。而且還毫不忌諱地語帶譏諷!當然,這種狀況也是有可能的,是蓋瑟自己向他們表明身分……
「好,」蓋瑟點頭。「再給您倆試一次看看。這次要分開行動。」
胖子和瘦子互看一眼。
「我們會盡力,」胖子和氣地微笑說。「您要知道,我們已經有一定的進展了……」
蓋瑟嗤地一聲。彷彿冒出了一個無形的訊號,談話結束了,訪客站起身,與蓋瑟握手道別便離去。在會客室那邊,瘦子似乎樂得跟拉莉莎調笑,讓她呵呵地笑起來。
「是人類嗎?」我謹慎地問。
蓋瑟點頭,不友善地望著門扉。呼一口氣說:
「是人類,人類……好了吧,安東。坐。」
我坐了下來,而蓋瑟仍不打算說話。他忙著手邊的文件,整理一些平滑的彩色玻璃片,堆在一個粗糙的瓦碟上。真想上前檢查看看,那是避邪法器還是普通玻璃,但是在蓋瑟面前可要聽他的,我不會貿然動手。
「休息得如何?」蓋瑟問,似乎是沒什麼可說才擠出這樣的話題。
「很好,」我回答。「斯薇塔不在,當然有些無聊。可是不想拉娜吉婭去西班牙曬大太陽。她不適合……」
「是不適合,」蓋瑟同意。我不曉得這位大巫師有沒有小孩──這種資訊是不會透露出來的。很可能是有的。或許因為有,他才能體會出某種做父親的感受。「安東,是你打電話給斯薇塔的嗎?」
「不是。」我搖搖頭。「她有跟您聯絡嗎?」
蓋瑟點頭。他立刻突然發起怒來,手握拳敲著桌面衝口說出:
「她還以為她是誰?是她自己一開始就要退出夜巡隊……」
「蓋瑟,我們所有人都有權利申請退休。」我站起來。但是蓋瑟並不想道歉。
「逃兵?她不配當女巫師!根本沒有權利當巫師!如果早就……如果早就當了光明界的……然後卻又想回頭去當個平凡人養兒育女!」
「娜吉婭還是凡人呀,」我說著說著覺得自己也冒火了。「她將來是否要成為超凡人──留給她自己決定吧……無上光明的蓋瑟!」
蓋瑟留意到我現在不太爽,於是語氣緩和下來。
「好吧。這是你們的權利。你們就逃避戰鬥吧,為了女兒驟然改變生活……想怎樣就怎樣!但她的恨意從哪來的?」
「斯薇塔說了什麼?」我問。
蓋瑟嘆一口氣:
「你老婆打電話給我。那個電話號碼是她無權知道的……」
「意思是說,她不知道。」我接話。
「她說,我準備要殺死你!還說我深謀遠慮,要讓你的形體消滅殆盡。」
我望著蓋瑟的眼睛一秒鐘,然後笑了開來。
「你覺得好笑嗎?」蓋瑟語帶苦澀地問。「真的很好笑嗎?」
「蓋瑟……」我好不容易止住笑。「抱歉。可以說實話嗎?」
「想說就說吧……」
「您真是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最棒的謀略家了,比薩武龍還行。馬基維里跟您相比,簡直是小狗崽……」
「馬基維里被你小看了,」蓋瑟嘟囔著。「了解,這麼說我是謀略家了。還有呢?」
「還有我相信,您不打算殺死我。在非常情況下,為了大多數人或光明超凡人的利益,也許,您會犧牲我。但為了現在這樣……就要去設計……要去謀算……我可不相信。」
「謝謝,我很高興,」蓋瑟點頭。我剛剛的話有沒有侮辱到他──不清楚。「那麼斯薇塔會記住這點嗎?你可要道歉啊,安東……」蓋瑟突然說不下去,將目光轉移到別處,最後還是補一句:「你們是不是要生第二個小孩?」
我嗆了一下,暈頭轉向地說:「不……好像沒有……不,有的話她應該會說的!」
「女人懷孕的時候難免會糊裡糊塗的,」蓋瑟嘟囔著,又再整理他的玻璃片。「她們看小孩、看先生、看自己,開始會覺得處處都充滿危險……也或許,她現在……」蓋瑟忽然困窘起來,中斷這個話題。「我胡言亂語……你別放在心上。你該去鄉下找老婆的,跟女兒玩耍,喝新鮮的牛奶……」
「我的休假明天才結束,」我想了起來。喔,有哪裡不太對勁!「而我卻以為,今天就要上班?」
蓋瑟朝我瞪大眼睛:
「安東!哪還有什麼工作?斯薇塔跟我說教了十五分鐘!要是她是黑暗界的──我現在大概就深陷地獄囉!就這樣,工作計畫改變了。我讓你的假期延後一週收假──拜託你去鄉下找老婆吧!」
我們莫斯科分部有這麼一句話:「光明超凡人有三項不可能的任務:打點自己的私生活、讓全世界達到幸福與和平,以及得到蓋瑟的補休。」
私生活,坦白說,我已經很滿意。現在又多拿到一週的休假。
或許,離世界的和平與幸福也不遠了?
「你不高興?」蓋瑟問。
「高興。」我承認。不,眼前浮現岳母那種嚴厲眼光要我去除草什麼的,就讓我提不起勁來。但畢竟還有老婆和女兒在,兩歲大的娜吉婭是我的小寶貝。她還是人類,還是個小孩子……她有潛力成為法力無邊的超凡人,厲害到連蓋瑟都比不上……我想像著光明大巫師蓋瑟將被娜吉婭的涼鞋踩在腳底下,而他只能冷冷一笑。
「你去會計部請領獎金吧……」蓋瑟繼續說,沒有懷疑我心底是怎麼挖苦他。──因為我剛剛是用自己發明的措辭句法。這類的話……可是多年認真工作的心得呢。
「蓋瑟,之前說有什麼工作來著?」我問。
蓋瑟沉默一會,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沒能發現什麼異狀,然後說:
「當我全部告訴了你,你得打電話給老婆。直接就在這裡打,並且問她是否同意,好嗎?關於休假也一併跟她說。」
「發生了什麼事情?」
蓋瑟不回答,打開桌子的抽屜,拿給我一個黑色的皮革檔案夾。從檔案夾可以感覺到一股魔法,是一種分量頗重且有點殺氣的魔法。
「平穩地打開吧,你現在有權打開……」蓋瑟喃喃道。
我打開檔案夾──如果是未經授權的超凡人或人類打開的話,它會化成一團灰燼。檔案夾裡放著一封信。裡面其實就只有這一個信封。
信封上清楚記載著我們辦公室的地址,還是用報紙上的字母剪貼而成。
寄件人的地址則沒有註明。
「這些字母是從三份報紙剪下集合而成的,」蓋瑟說。「《真理報》、《商人報》及《論證與事實報》。」
「真奇怪,」我表示。「可以開封嗎?」
「開吧,開吧。寄這封信的罪犯該想到的已經都做了。完全沒有拼錯字,膠帶是用中國製的,是任何一家書報攤都有賣的那種……」
「信紙竟是用衛生紙!」我抽出信紙後驚訝不已。「是乾淨沒用過的嗎?」
「很遺憾,」蓋瑟說。「絲毫沒有留下一點有機物的反應。只是張普通的『頻頻傳』牌子的衛生紙,就是廣告上號稱有『五十四公尺』長的那種捲筒衛生紙。」
在這張被人隨意沿著孔線撕下的衛生紙上,同樣黏貼了各色花樣字體的字母。更精確地說,是整個詞彙都被剪下來用,只有在需要變化詞尾時偶爾換成別種字體,完全不尊敬鉛字排版的功夫。
「夜巡隊應該會感興趣,有一個超凡人對一個人類洩漏了超凡人世界的所有祕密,而現在還準備要將那個人類變成超凡人。歡迎光臨。」
真正的庭院在莫斯科已經消失了,差不多是在維索茨基和奧庫扎瓦這兩位彈唱歌手活躍的六○至九○年代之間。
在十月革命之後,廚房因為有奴役的象徵意義而被批鬥,每家每戶的廚房被撤掉充公,奇怪的是,當時竟沒有人動歪腦筋去讓庭院充公。一棟棟高傲的「史達林式樓房」,在附近的大街上伸展出虛有其表的門面,裡面一定有座庭院──碩大且綠意盎然,設有供人休憩的桌椅,還有每天早晨清理柏油路面的庭院清潔工。
可是,當預鑄牆板的五層樓簡便型公寓出現後──庭院的規模便瑟縮了起來,綠意不再。這個時期有好一陣子,女性意識高漲,不知道有多少的「庭院清潔工」換了性別,搖身一變成為「庭院清潔女工」,她們還認為自己在工作崗位上有義務去揪一揪街坊頑皮孩童的耳朵,以及斥責酒醉夜歸的住戶呢。不論如何,庭院算是保留了下來……
此後,彷彿是呼應著青少年的早熟,樓房越抽越高,從九層到十六層,甚至到二十四層樓;這彷彿暗示,每家每戶被賦予使用的是容積,而非面積。庭院到外大門的間距大幅縮水,一打開外大門便撞見街道,負責打掃庭院的男工女工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公共事業處員工。
不,庭院近年來已重整旗鼓,但似乎對過去的忽視感到屈辱,而與樓房之間顯得更為疏遠。這種新式庭院築以高牆圍籬,入口通道坐著的是服裝整齊的年輕人,院中的英式草坪下面建有地下停車場;院子裡的孩子們在家庭女教師的看護下玩耍;保鏢們將喝醉的住戶從「Benz」和「BMW」車中拖出來;新式庭院的清潔工用德國製的電動掃除機來清理英式草坪上的垃圾。
這就是新式庭院。
莫斯科河岸邊的高樓大廈聞名全俄羅斯。它們成了首都的新象徵──取代了黯淡的克里姆林宮和商店林立的中央百貨公司。在花崗岩堤岸道上,有私人的碼頭、威尼斯式灰泥裝飾的宅邸門庭、咖啡館、餐廳、美容沙龍、超級市場,當然,還有一路蔓延兩三百公尺長的公寓群。或許,新俄羅斯需要這樣的印象──講究排場、浮浮誇誇,就像是生平賺第一筆錢買來的一串肥碩金項鍊。儘管大部分已售出的公寓都空空蕩蕩,咖啡館和餐廳未等到營業的最佳時刻也遲不開張,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拍打著混凝土碼頭的依然是骯髒的浪水。
有一個人,在溫暖的夏夜裡沿著堤岸道散步,他是個從不戴金鍊子的人。他擁有極佳的嗅覺,甚至完全取代了味覺品味。他跟上了時代的腳步,將中國製的愛迪達運動服換成酒紅色的西裝外套,他先前還是頭一個為了維護「Versace」西裝的形象而拒穿呢。他從事的運動甚至也早人一步──比克里姆林宮內的官員提早一個月就不打網球而上山滑雪去……儘管上了年紀,他仍很樂意上山去,哪怕只是在山凹處站站也好。
他寧可住在郊外的獨棟別墅裡,和情婦待在那種開窗面河的景觀大宅。
順便一提,他也準備向多年的情婦提出分手。畢竟,任何一種威而剛也抵不過歲月的摧殘,忠實的婚姻開始流行了起來。
司機和保鏢站得遠遠的,以免聽到主人的說話聲。但如果風兒要傳來他的隻字片語──那其中便有令人疑竇之處。為什麼好端端一個人,要在下班後孤獨地站在岸邊拍浪上自言自語?除了他自己,絲毫看不到另一個實質的對話者。
「我總是反覆著自己的提議……」那人說道。「再一次重提舊事。」
星星朦朧閃耀著,穿透過城市的煙霧。河對岸那些喪失庭院的高樓大廈的小窗子燈火明亮。沿著碼頭延伸而去的美麗路燈,每隔四盞亮一盞──似乎只是為了這個大人物突發奇想來河邊散步而點燃的。
「我再重複一次。」那人靜靜地說。
湧浪拍打河堤──從中傳來回應聲:
「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
碼頭上的那人並不驚訝從虛空中傳來的人聲。他點點頭,繼續問:
「那吸血鬼是怎麼回事?」
「沒錯,這是個例外,」不可見的對話者同意。「吸血鬼可以將您啟蒙,如果這種鬼魅生物改造了您……不,我可不騙人的,陽光的確讓他們不舒服,可是弄不死他們的,更別說義大利燉飯裡的蒜頭了……」
「那算什麼?」那人問,不由自主地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是靈魂嗎?非得要吸血嗎?」
虛空靜默地笑著:
「只不過是飢餓作祟罷了。永恆的飢餓。內在的空虛。您不喜歡這個答案的,我確信。」
「還有什麼?」那人問。
「變形人,」隱形人幾乎是高興地回答。「他們也能變身成人形。雖然變形人是最低等的黑暗超凡人,大部分時間還滿好相處的……可是當快要發作的時候,您就無法控制自己。一個月有三、四晚,有時候少些,有時候多些。」
「新月的時候。」那人會意地點點頭。
虛空再度傳來笑聲:
「不。變形人發作的時候跟月亮的週期無關。在變身前的十到十二小時內,您會感到狂不可抑。這可沒有確定的行程表。」
「這就沒意義了,」那人冷冷地說。「我一再提我的……要求。我想要成為超凡人,不是那種會被變身成動物的瘋狂所支配的低等超凡人,也不是那種要開功立業的偉大巫師,而是最普通最一般的超凡人……您那邊是怎麼分類的?有七等級嗎?」
「這是不可能的,」夜晚答道。「您沒有超凡人的天分,連最低等的都沒有。一個沒有音感的人或許可以教會他拉小提琴,一個沒有任何運動條件的人也可以訓練成運動員,但您要成為超凡人想都別想。您不是這個料。我很遺憾。」
堤岸上的那人笑了: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如果最低等的超凡人可以變身成人──那麼也應該有將人變成超凡人巫師的方法。」
黑暗靜默著。
「而且,我沒說要成為黑暗超凡人。我想都沒想過要去喝無辜的血,在原野上追逐處女,或者帶著齷齪的嘻笑去作怪,」那人惱火地說。「我又哪能滿心歡喜地去做什麼善事呢……總之──您內部怎麼分類對我來說完全無關緊要!」
「這……」黑夜倦怠地說。
「這是您的問題,」那人答道。「我給您一星期。到時候我要得到您對我要求的答覆。」
「要求?」黑夜確認一下。
堤岸上的人微微一笑:
「是的。目前我只這樣要求。」
他轉身離去,坐進「Volga」牌的汽車裡──這種蘇聯時期的國產車大約半年之後又再度流行起來。
1
你這麼愛自己的工作嗎?──休假最後一天襲來一股憂愁。才一週前,我在西班牙海灘上曬太陽,嚐著西班牙海鮮飯(老實說,烏茲別克的羊肉抓飯要美味得多),在中國小餐館裡喝著西班牙甜酒(搞不懂,為什麼中國人做的這種酒竟比原產國西班牙還好喝?),逛街時瞎買了些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紀念品。
現在又回到夏日炎炎的莫斯科來──這裡不只熱,還悶得要死。儘管休假最後一天頭腦已經不能再休息,但還是不想工作。
或許因此我聽到蓋瑟的來電反倒覺得高興。
「早安,安東,」蓋瑟劈頭便說,「回來了真好。聽說了嗎?」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能預感蓋瑟的來電。似乎是電話的顫音聲改變了,變成一種帶有要求且權威的聲響。
但我來不及跟蓋瑟分享這個感覺。
「聽說了,蓋瑟。」
「一個人嗎?」蓋瑟問。
多此一問。我確定蓋瑟知道斯薇塔現在在哪裡。
「是一個人。女孩子們在鄉下別墅。」
「很好,」蓋瑟在電話那頭呼一口氣,用完全跟普通人一樣的語調。「奧莉佳也在早上休假去了……一半的同事都在南方曬太陽……你現在可不可以到辦公室來?」
我還沒回答,蓋瑟就直截了當地說:
「太好了!四十分鐘後可以到是吧。」
很想說他真是個無聊透頂裝腔作勢的人──當然,要先掛了電話再說。但我終究沉默不語。理由之一是,蓋瑟不需要透過任何電話就能感應到我的話。其次,他也不是真的無聊到要裝腔作勢,只是想節省時間。如果我剛才已經準備要說,四十分鐘後到,那麼他何必浪費時間聽我說呢?
再說,我也很樂意接到來電。反正這一天很快就混過去了,我一週後才會去鄉下找家人。打掃公寓還嫌太早──就像任何一個自重的男人一樣,家人不在的時候,我通常會打掃一次,就是家人要回來的前一天。我也完全不想到朋友家串門子,或是找朋友來家裡坐坐。那麼,在假期最後一天提早回家有什麼好──為了讓心情沉澱一下需要小憩一會。
我們就別小憩也無所謂吧。
「謝謝,老大,」我感觸良多地說。我從扶手椅中爬起來,把沒讀完的書丟在一旁,伸一伸懶腰。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
當然,蓋瑟若打電話來說一聲「別客氣」,這下子可就真的是裝腔作勢了。
「喂!」我用很正式的語氣說。
「安東,是我。」
「斯薇塔,」我說,重新坐回去。我身體緊繃起來,因為斯薇塔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很憂慮的樣子。「斯薇塔,娜吉婭怎麼了?」
「一切還好,」她很快回答。「別擔心。先說你好了,你那邊怎麼樣?」
我想了幾秒鐘。我沒有飲酒作樂,沒有帶女人回來,沒有製造垃圾,甚至還洗了碗碟……
然後回過神來。
「蓋瑟有來電。剛才的事。」
「他想怎麼樣?」斯薇塔馬上問。
「沒什麼特別的。要我今天去上工。」
「安東,我感到有哪裡不太對勁。有某種不祥的預感。你答應了?要去上班嗎?」
「為什麼不去?完全沒事做。」
電話線(儘管現在用行動電話哪裡會有線?)另一端的斯薇塔沉默不語,然後勉強說出口:
「你知道嗎,我剛剛心口直刺痛。你信不信,我嗅得出來有問題?」
我笑說:
「是的,大巫師。」
「安東,你正經一點!」斯薇塔立刻急躁起來,一如往常,當我叫她「大巫師」的時候,她就是這副模樣。「聽我說……如果蓋瑟要你做什麼的話,你要拒絕。」
「斯薇塔,如果蓋瑟叫我去,就表示他要我做些什麼。就是說人手不夠嘛。聽說所有隊員都休假了……」
「他野心大得很,」斯薇塔斷然地說。「安東……算了,不管怎樣你是不會聽我的。只是要防著點。」
「斯薇塔,妳別想得這麼嚴肅,講得好像蓋瑟要對我不利似的,」我謹慎地說。「我知道妳對他有意見……」
「小心點,」她說。「為了我們。好嗎?」
「好,」我答應。「我一向都很小心的。」
「如果我感應到哪裡不對勁的話,我會再打給你。」她說。看樣子,她還真的滿擔心的。「你也要打給我哦,好嗎?哪怕只是發生一點點不尋常的事,也要打給我。好嗎?」
「我會打。」
斯薇塔沉默了幾秒鐘,掛斷前她說:
「你要是能離開夜巡隊就好了,三級光明巫師……」
對話草草結束,留下一點耐人尋味之處──最後一句小小的刻薄話……儘管我們已經說好不要再談論這件事情。很久以前便說好的,當三年前斯薇塔離開夜巡隊的時候。這個承諾不曾被打破過。當然,我還會對老婆談談工作,以及那些還想被回憶起的事情,而她也總是很有興趣地聽著。這下子──可破例了。
難道她已經直覺到有什麼不祥的事情要發生?
由於我已經有出門的心理準備,便無心打消念頭。我穿上西裝,然後換穿牛仔褲和格子襯衫,之後,又嫌棄所有的衣服,換上短褲和T恤,衣服上寫著:「我的朋友在瀕臨死亡之際,從彼世留給我的一切──就是這件T恤了!」我想在蓋瑟面前打扮成一個樂天的德國觀光客,哪怕只是在表面上保留著休假的心情……
終於,我走出家門,花了二十分鐘路程,剛好在蓋瑟指定時間內抵達。這非得在路邊攔下一輛車,掐指算算現實命運線──然後跟司機說我要走那條路才不會塞車。
司機不太情願地接受我的說法,一臉疑惑。
總之我們最後沒遲到。
電梯暫時不能動──因為穿藍色工作服的小夥子忙碌地搬運著一袋袋混凝土進去。我走樓梯上去,發現我們二樓的辦公室正在裝修。工人將石膏板貼上牆面,灰泥匠忙著塗補隙縫。同時天花板也在翻修,裡面在埋設空調管線。
我們的總務主任維大利真是盡忠職守啊!逼著蓋瑟花大錢來徹底裝修。這筆錢甚至還不知道是從哪裡找來的。
我耽擱了一會,透過幽界來看這些工人。全都是凡人,不是超凡人。應該再等等。有一個灰泥匠,一個不帥的男子,他的氣場很可疑。但一秒鐘後,我發現他只是戀愛了而已,對象還是自己的老婆呢!真是要得,這世界上的好男人還沒完全絕跡!
三樓和四樓已經整修完畢,這讓我的心情好了起來。終於在資訊分析部可以涼快一些。雖然我現在並不是每天去那裡,可是……我跑著向保全打招呼,他們顯然只是整修期間臨時僱用的。我跳進蓋瑟的辦公室──一股腦地撞到了西蒙。他一臉嚴肅地訓著尤莉婭。
時光真是飛快呀……三年前的尤莉婭還只是個小丫頭。現在已成了年輕貌美的女孩了。她是前途大好的女巫師,夜巡隊的歐洲支部已經點名徵召她。那邊的人喜歡將有天分的年輕巫師納為己用──口口聲聲是為了大局著想……
然而這次的徵召無法成行。因為蓋瑟硬留下了尤莉婭,並威嚇她說,他自己也有權利招募歐洲的年輕人。
令人好奇的是,到底尤莉婭本人是怎麼想的?
「出任務嗎?」西蒙明知故問,瞄到我進來便中斷了與尤莉婭的對話。「還是自己跑來閒逛?」
「兩者都有,」我說。「出了什麼事?妳好,尤莉婭。」
不知為何我和西蒙從來都不打招呼。彷彿沒多久前才見過面。還有他總是看起來都一個樣──非常簡單、不經心的衣著,一臉皺皺的城市鄉巴佬模樣。
今天,還得說,西蒙打扮得比平常更是簡樸。
「你好,安東,」女孩微笑著,一臉不快。看樣子,西蒙是負責訓練尤莉婭的人──他可是這方面的專家。
「什麼事都沒發生。」西蒙搖搖頭。「生活平靜無波呀。前一個禮拜抓到兩個女巫,都只是為了點芝麻小事。」
「嘿,那太好了,」盡量避開尤莉婭的哀求眼光,我說。「我去找老大了。」
西蒙點點頭,轉身向尤莉婭。我向會客室走去時還聽到:
「知道嗎,尤莉婭,同樣的事情我教了六十年,倒沒見過這麼沒有責任感的……」
他真嚴厲。但他是對事不對人,因此我也沒必要幫她解圍。
會客室的冷氣緩緩地吹著,天花板上裝飾了一些小小的鹵素投射燈,裡面坐著拉莉莎。顯然,蓋瑟的祕書加拉正在休假,而我們這位後備人員也剛好沒什麼事情可忙。
「你好,安東,」拉莉莎跟我打招呼。「氣色不錯呀。」
「兩週都待在海灘上。」我驕傲地回答。
拉莉莎側頭看了看時鐘說:
「老大要你即刻進去。但是裡面還有客人在。你要進去嗎?」
「我要進去,」我決定了。「不然我急忙趕來幹嘛。」
「戈羅捷茨基已到,鮑里斯‧伊格納契維奇。」她用對講機說,然後對我點點頭:「進去吧……哦,裡面還真熱……」
進門後一股熱潮襲來,蓋瑟桌前的扶手椅上坐著兩位陌生的中年男子──我心裡戲稱他們為「胖子和瘦子」,兩個都汗流浹背。
「我們還在觀望什麼?」蓋瑟責怪地問。然後側頭對我說:「進來,安東。坐,我馬上結束……」
胖子和瘦子精神一振。
「有某個不務正業的家庭主婦……不但扭曲了所有的事實……還斷章取義……從各方面來誤導您!用盡一切手段!」
「她就是這麼幹,斷章取義。」胖子黯然地粗聲回答。
「您命令說要『一切都要像原來一樣』,」瘦子強調。「結果就是這樣了,無上光明的蓋瑟啊!」
我透過幽界觀察兩位訪客。這是必要的!又是普通人!這種情況下他們竟然知道蓋瑟的姓名和頭銜。而且還毫不忌諱地語帶譏諷!當然,這種狀況也是有可能的,是蓋瑟自己向他們表明身分……
「好,」蓋瑟點頭。「再給您倆試一次看看。這次要分開行動。」
胖子和瘦子互看一眼。
「我們會盡力,」胖子和氣地微笑說。「您要知道,我們已經有一定的進展了……」
蓋瑟嗤地一聲。彷彿冒出了一個無形的訊號,談話結束了,訪客站起身,與蓋瑟握手道別便離去。在會客室那邊,瘦子似乎樂得跟拉莉莎調笑,讓她呵呵地笑起來。
「是人類嗎?」我謹慎地問。
蓋瑟點頭,不友善地望著門扉。呼一口氣說:
「是人類,人類……好了吧,安東。坐。」
我坐了下來,而蓋瑟仍不打算說話。他忙著手邊的文件,整理一些平滑的彩色玻璃片,堆在一個粗糙的瓦碟上。真想上前檢查看看,那是避邪法器還是普通玻璃,但是在蓋瑟面前可要聽他的,我不會貿然動手。
「休息得如何?」蓋瑟問,似乎是沒什麼可說才擠出這樣的話題。
「很好,」我回答。「斯薇塔不在,當然有些無聊。可是不想拉娜吉婭去西班牙曬大太陽。她不適合……」
「是不適合,」蓋瑟同意。我不曉得這位大巫師有沒有小孩──這種資訊是不會透露出來的。很可能是有的。或許因為有,他才能體會出某種做父親的感受。「安東,是你打電話給斯薇塔的嗎?」
「不是。」我搖搖頭。「她有跟您聯絡嗎?」
蓋瑟點頭。他立刻突然發起怒來,手握拳敲著桌面衝口說出:
「她還以為她是誰?是她自己一開始就要退出夜巡隊……」
「蓋瑟,我們所有人都有權利申請退休。」我站起來。但是蓋瑟並不想道歉。
「逃兵?她不配當女巫師!根本沒有權利當巫師!如果早就……如果早就當了光明界的……然後卻又想回頭去當個平凡人養兒育女!」
「娜吉婭還是凡人呀,」我說著說著覺得自己也冒火了。「她將來是否要成為超凡人──留給她自己決定吧……無上光明的蓋瑟!」
蓋瑟留意到我現在不太爽,於是語氣緩和下來。
「好吧。這是你們的權利。你們就逃避戰鬥吧,為了女兒驟然改變生活……想怎樣就怎樣!但她的恨意從哪來的?」
「斯薇塔說了什麼?」我問。
蓋瑟嘆一口氣:
「你老婆打電話給我。那個電話號碼是她無權知道的……」
「意思是說,她不知道。」我接話。
「她說,我準備要殺死你!還說我深謀遠慮,要讓你的形體消滅殆盡。」
我望著蓋瑟的眼睛一秒鐘,然後笑了開來。
「你覺得好笑嗎?」蓋瑟語帶苦澀地問。「真的很好笑嗎?」
「蓋瑟……」我好不容易止住笑。「抱歉。可以說實話嗎?」
「想說就說吧……」
「您真是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最棒的謀略家了,比薩武龍還行。馬基維里跟您相比,簡直是小狗崽……」
「馬基維里被你小看了,」蓋瑟嘟囔著。「了解,這麼說我是謀略家了。還有呢?」
「還有我相信,您不打算殺死我。在非常情況下,為了大多數人或光明超凡人的利益,也許,您會犧牲我。但為了現在這樣……就要去設計……要去謀算……我可不相信。」
「謝謝,我很高興,」蓋瑟點頭。我剛剛的話有沒有侮辱到他──不清楚。「那麼斯薇塔會記住這點嗎?你可要道歉啊,安東……」蓋瑟突然說不下去,將目光轉移到別處,最後還是補一句:「你們是不是要生第二個小孩?」
我嗆了一下,暈頭轉向地說:「不……好像沒有……不,有的話她應該會說的!」
「女人懷孕的時候難免會糊裡糊塗的,」蓋瑟嘟囔著,又再整理他的玻璃片。「她們看小孩、看先生、看自己,開始會覺得處處都充滿危險……也或許,她現在……」蓋瑟忽然困窘起來,中斷這個話題。「我胡言亂語……你別放在心上。你該去鄉下找老婆的,跟女兒玩耍,喝新鮮的牛奶……」
「我的休假明天才結束,」我想了起來。喔,有哪裡不太對勁!「而我卻以為,今天就要上班?」
蓋瑟朝我瞪大眼睛:
「安東!哪還有什麼工作?斯薇塔跟我說教了十五分鐘!要是她是黑暗界的──我現在大概就深陷地獄囉!就這樣,工作計畫改變了。我讓你的假期延後一週收假──拜託你去鄉下找老婆吧!」
我們莫斯科分部有這麼一句話:「光明超凡人有三項不可能的任務:打點自己的私生活、讓全世界達到幸福與和平,以及得到蓋瑟的補休。」
私生活,坦白說,我已經很滿意。現在又多拿到一週的休假。
或許,離世界的和平與幸福也不遠了?
「你不高興?」蓋瑟問。
「高興。」我承認。不,眼前浮現岳母那種嚴厲眼光要我去除草什麼的,就讓我提不起勁來。但畢竟還有老婆和女兒在,兩歲大的娜吉婭是我的小寶貝。她還是人類,還是個小孩子……她有潛力成為法力無邊的超凡人,厲害到連蓋瑟都比不上……我想像著光明大巫師蓋瑟將被娜吉婭的涼鞋踩在腳底下,而他只能冷冷一笑。
「你去會計部請領獎金吧……」蓋瑟繼續說,沒有懷疑我心底是怎麼挖苦他。──因為我剛剛是用自己發明的措辭句法。這類的話……可是多年認真工作的心得呢。
「蓋瑟,之前說有什麼工作來著?」我問。
蓋瑟沉默一會,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沒能發現什麼異狀,然後說:
「當我全部告訴了你,你得打電話給老婆。直接就在這裡打,並且問她是否同意,好嗎?關於休假也一併跟她說。」
「發生了什麼事情?」
蓋瑟不回答,打開桌子的抽屜,拿給我一個黑色的皮革檔案夾。從檔案夾可以感覺到一股魔法,是一種分量頗重且有點殺氣的魔法。
「平穩地打開吧,你現在有權打開……」蓋瑟喃喃道。
我打開檔案夾──如果是未經授權的超凡人或人類打開的話,它會化成一團灰燼。檔案夾裡放著一封信。裡面其實就只有這一個信封。
信封上清楚記載著我們辦公室的地址,還是用報紙上的字母剪貼而成。
寄件人的地址則沒有註明。
「這些字母是從三份報紙剪下集合而成的,」蓋瑟說。「《真理報》、《商人報》及《論證與事實報》。」
「真奇怪,」我表示。「可以開封嗎?」
「開吧,開吧。寄這封信的罪犯該想到的已經都做了。完全沒有拼錯字,膠帶是用中國製的,是任何一家書報攤都有賣的那種……」
「信紙竟是用衛生紙!」我抽出信紙後驚訝不已。「是乾淨沒用過的嗎?」
「很遺憾,」蓋瑟說。「絲毫沒有留下一點有機物的反應。只是張普通的『頻頻傳』牌子的衛生紙,就是廣告上號稱有『五十四公尺』長的那種捲筒衛生紙。」
在這張被人隨意沿著孔線撕下的衛生紙上,同樣黏貼了各色花樣字體的字母。更精確地說,是整個詞彙都被剪下來用,只有在需要變化詞尾時偶爾換成別種字體,完全不尊敬鉛字排版的功夫。
「夜巡隊應該會感興趣,有一個超凡人對一個人類洩漏了超凡人世界的所有祕密,而現在還準備要將那個人類變成超凡人。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