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少年──天才馴象師的逐夢故事

前言



「我想要創造一座屬於自己的動物園，園裡一定要有大象。」

為了實現二十五年前孩提時代的夢想，我踏出了第一步，開始嘗試經營一間小小的動物節目製作公司。之後，多虧了家人及許多工作同仁、動物的協助，得以在十年前左右，建立了「市原大象王國」這個私人的動物園。可是，我的夢想還沒結束。當一個夢想實現，另一個夢想就會萌芽。引領我朝向下一個夢想邁進的人，就是日本第一位少年馴象師，我最愛的兒子——哲夢。

他並非跟我一樣，只是「喜歡象」而已，他還自己選擇了馴象師的道路。他充分活用在泰國留學時所學習的馴象智慧及技術，在我面前親身展現了人類與大象之間應該呈現的姿態。而我直到看到哲夢與象群們，才學會了什麼是人類與大象的共存。

「日本的象群，是被人類擅自帶來的，牠們終其一生都在慰藉著人類，而最後卻在水泥蓋成的狹隘象舍裡孤獨終老。有一天，我一定要為象群創造出能夠幸福度過餘生的樂園。」

哲夢在生前，像口頭禪般地這麼說著。

若要容納全日本年老的象群，不但需要寬廣的土地，也會支出龐大的飼養費用。姑且不論那種天方夜譚般的話，我能在可說是哲夢替我實現的「市原大象王國」中和自己的兒子共事，實在是開心至極。

可是他卻像責備實現了夢想而得意忘形的我一樣，抱著未完成的遺憾撒手人寰。

「我要讓全日本的大象都得到幸福。」

他留下了自己的夢想，託付給我。


因為哲夢的死，我決定設立能讓象群們安心度過晚年的「老象會館」，以實現哲夢的夢想，並把它視為使命，也下定決心賭上我的餘生。

過了十年，就如同哲夢的預言，全日本的動物園都面臨了處置高齡化大象的問題。為了迎接高齡化社會，舒適的老人安養中心在全國陸續開幕。可是至今一直慰藉、取悅、滿足人類的象群們，卻無法再回到出生的故鄉，或是再度回歸大自然，只能在狹隘冰冷的水泥象舍中，孤獨地終老一生。

在這樣的時代，我設立了「勝浦大象樂園」，作為實現哲夢夢想的第一步。可是，當然不可能僅僅藉由這個設施，便接收全日本的老象們。要實現哲夢夢想中的大象專門醫院、溫泉設施等，具備真的能讓大象們度過幸福餘生設備的樂園，難題堆積如山，還需要花費不少時間。老實說，我們還在邁向夢想的路上。現實中的我每當遇到問題時，常常一蹶不振，但每次都在心中得到哲夢的打氣，一路被他鼓勵著走下去。

為了感謝哲夢，我決定記錄他的人生。

許多喜愛大象、以成為馴象師為目標的少男少女們，從全國各地絡繹不絕地來找我諮詢。也是為了這些孩子，我想要記錄我記憶中殘留的哲夢，以及他與小象——被哲夢當孩子般疼愛的藍弟——的故事。

對於現在實現中的他的夢想、對於哲夢「我絕對要實現這個夢想給大家看」的誓言；以及對於讓現在已五十多歲的我、仍能不迷失自己活下去的兒子，這同時也是一份極致的感謝之情。

                                                           坂本小百合


 


★米奇報到 
 

那一年的三月中旬，我的動物節目製作公司位於千葉縣東金市的飼育場中，令人期盼已久的母象即將到來。那是前年從泰國進口到和歌山縣「白濱野生動物園」的三隻亞洲象之一。 
 

「媽咪，明天要來的大象，是非洲象吧！象牙長長的，很酷耶！」 
 

前一晚，馬上要升五年級的哲夢在餐桌上攤開的素描本上，一邊用灰色的色鉛筆畫著大象，一邊低語著。 
 

「不是喔，我說過是亞洲象呀。因為是在泰國出生的母象，所以不會長出象牙。對了，小哲，你喜歡大象？」 
 

「只要是動物我都喜歡呀。媽咪，那麼非洲象和亞洲象哪裡不一樣啊？」 
 

「這個啊，首先是體型大小吧。牠們從頭到腳的身高都有三公尺以上喔。不過非洲象的身高和體重感覺要多一倍吧。還有，非洲象的頭很小，但耳朵卻很大，公象和母象都會長出長長的象牙；但亞洲象則是頭大耳朵小，而且只有公象才會長出象牙。」 
 

「這樣啊。那體重有五百公斤左右吧？」 
 

「聽說平均有四噸左右。如果用你最愛的馬兒來算，大概是十隻馬兒的重量吧。」 
 

「哇～不過媽咪怎麼對大象的事這麼了解啊？」 
 

「嗯，因為我從小就很喜歡大象呀。你不也是很了解家裡的小動物們嗎？要記住喜歡的事是很簡單的。好了，大象的事就先聊到這，你差不多該睡了喔。」 
 

時鐘的針指在十點。這是在忙碌的日子裡，和兒子久違了的對話。而且，話題是我小時候的夢想——大象。如果可以，很想多告訴他一些大象的事，但我打了一下哲夢的小屁屁，催促他趕緊回到房裡。我也想要回到孩提時代，獨自享受夢想的餘溫，這個從少女時代就有的夢想明天終於可以實現了。 
 

 

咻～叭嗡～ 
 

驚人的吼聲幾乎撼動了整個飼育場，原本在床上睡覺的哲夢一聽到便彈了起來。 
 

「天啊，好像恐龍的叫聲喔！」 
 

哲夢穿著睡衣從房間裡衝出來，飛也似地奔向自家後方新蓋的象舍。一大群工作人員包圍在剛完成鐵製柵欄的象舍旁。哲夢穿越那些人群，緊抓住粗粗的鐵柱。 
 

「噢，小哲，你終於起床啦。」 
 

一個工作人員幫哲夢闢出專用的位子讓他盡情地看。在象舍裡有一隻小山般的象，被鍊子拴住了右側前腳。從伸手可及的超近距離所看到的大象，和在動物園看到的不一樣，牠比哲夢至今所見過的任何動物都來得大，有一種難以接近的壓迫感。如果是小駱駝或小牛那種大小的動物，哲夢甚至已經習慣被牠們追趕時還可以回過頭來嚇唬牠們；而眼前儘管哲夢抬起頭來也看不到大象的背部，牠的龐大身軀與壓迫感似乎讓哲夢縮手縮腳了起來。 
 

「小哲，她是米奇。別怕，來這邊摸摸看」 
 

我向哲夢招手，然後抱緊米奇的鼻子。米奇的鼻尖纏繞在我的腰際上。 
 

「米奇……這隻象是公的嗎？」 
 

「不，她是母的呀。名字是媽咪取的，很奇怪嗎？」 
 

「是不會奇怪啦……」 
 

 

雖然終於能開口說話，但哲夢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到大象的龐大身軀，因此仍然呆立著，一步都動彈不得。飼育課的島田看到那樣的哲夢，便用他拿在右手、L形的馴象鉤棒——像鐮刀般，三十公分長的木柄上固定著尖尖的金屬鉤，砰砰地敲打米奇鼻子根部的背面。於是米奇便高高地舉起鼻子，默默地張開大口。 
 

這個動作對野生的亞洲象來說，原本表示威嚇，但對於在泰國受過充分訓練的米奇來說，則代表向人類打招呼，這是牠最擅長的姿勢。 
 

「不要啦，媽咪，好可怕喔，我會被踩扁啦。」 
 

「不用擔心啦，小哲你不是一直很期待嗎？」 
 

我無法理解哲夢害怕米奇的理由。 
 

可能是看不下去了，這次換成他爸爸本喚他。 
 

「小哲，快看啊！」 
 

向島田臨時抱佛腳請教馴象法的本，用鉤棒刺激了米奇耳朵後方的穴道。然後他大聲命令道： 
 

「前進！」 
 

聽到本的大喊，米奇龐大的灰色身軀便慢慢往哲夢搖晃過去。 
 

亞洲象所表演的才藝，是以「馴象師專用」的話來下達命令，這種語言在泰國被稱為「象語」，同時搭配使用鉤棒來刺激散布在大象全身的穴道。不過，來到日本已一年的米奇，已經可以用日語來命令牠了。大象就是這麼高智慧的動物。 
 

繫在腳踝上的鎖鏘啷鏘啷地響著，米奇的龐大身軀正慢慢地逼近哲夢。哲夢心跳加速，開始感到呼吸困難——。 
 

＊ 
 

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八日，哲夢在神奈川縣大和市的某家醫院呱呱落地。有一個大他一歲的姐姐，名叫望。哲夢的名字，是喜歡哲學、老是把「人應該擁有夢想來生活」掛在嘴上的父親望月所取的。 
 

我和丈夫都是服裝模特兒，家計方面，由我自己來說有點不厚道，不過全是由我來負擔的。我父親是美國人，我是個美日混血兒，也曾經是很受歡迎的模特兒；養兒育女方面則由老為子女操煩的丈夫負責。可是，在哲夢兩歲時，我們夫婦便離異，之後兩個孩子都交給我養育。 
 

由於我必須負擔家計，年幼的望與哲夢只好託付給我母親景子照顧了。不過，被曾祖母、祖母、姐姐還有我這四名女性包圍的哲夢，生活其實很豐富多彩，雖然管教算是嚴格，但我想仍充滿著愛。若說還欠缺一樣東西的話，應該就是不曾留下父親存在的片刻記憶。 
 

而在我的眼中，對於終於開始蹣跚學步的哲夢來說，我並不認為那是個大問題。 
 

就在五年之後，發生了一件事，讓哲夢的生活環境從此截然不同。我決定和職場上認識的動物節目製作公司經營者本再婚了。當時我即將三十歲，對於服裝模特兒的事業也感覺到瓶頸。我有幾個副業，即使辭掉模特兒的工作經濟上也不會有問題，但重點是，我知道辭去模特兒工作後，將會喪失我曾經賭上自己人生的目標。對於處在這個困境的我，和動物節目製作公司經營者本的相遇，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夢想——「擁有屬於自己的動物園，園裡一定要有大象」，我也認為這是得以實現夢想的機會。 
 

對於我的再婚，孩子們的反應很直接。雖說姐姐望只大哲夢一歲，但對望來說，溫柔又為孩子著想的父親一直是她鮮明的記憶。她雖然不會反對，不過對於本，也絕對不會敞開她的心靈。 
 

相反地，哲夢立刻就和經常陪他玩耍的本混得很熟，在喚他為「爸爸」之前，並沒有花太多時間。更重要的是，他打從心底享受著新生活——作為動物們的貼身好友，並和牠們彼此交流。 
 

我再婚後沒多久，便以模特兒時代的積蓄作擔保，購買千葉縣東金市約兩千坪的土地來當作飼育場。並在那片土地上，蓋了兼作公司事務所和住家的建築，本家也隨著動物們一同搬了新家。 
 

雖然占地很廣大，但動物卻只有「馬、迷你馬、狗、貓、企鵝」這五種。要稱它為動物園還不夠格，但對我來說，則是實現「夢想」的第一步。搬家之後，哲夢不只是照顧動物們，也藉由在飼育場的草原上騎乘迷你馬、追趕狗貓，頻頻與動物們肌膚接觸來遊戲。就這樣，本家在東金的生活展開了，我想對哲夢來說，這是一段充滿父母關愛、愉快又溫暖的家庭生活。 
 

可是，這樣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事業才剛起步，生活也十分拮据，而本卻開始露出了他原本懶散與浪費的一面。我們夫婦不斷爭吵，我將對丈夫的不滿不顧一切地發洩出來。每一天都令人苦惱，我只好更加投入於工作中。 
 

現在回想起來，那數個月的生活，我好像讓哲夢原本最愛的父親本變成了他母親的敵人，這印象深深地刻畫在他的心中。我想哲夢之所以熱中於動物們，是為了轉移家庭裡的寂寞，這也是孩子自己思考出來的智慧。 
 

＊ 
 

「停下來！」 
 

本再度喊叫，米奇便猛然剎車。 
 

米奇那鬆軟、又粗又長的鼻子，已逼近哲夢面前。然後牠小小的茶色瞳孔散發出光芒，瞪視著哲夢。 
 

「爸爸，不要啦……」 
 

哲夢的身體又更為僵直。可是米奇伸長了鼻子，用鼻尖輕輕地碰觸哲夢的右膝，嗅著他全身的味道。米奇濡濕的鼻尖，比哲夢想像中來得柔軟又溫暖。 
 

「小哲，不用害怕。大象視力很弱，所以是用氣味來判斷對方。現在米奇正想要了解你。」 
 

米奇的鼻尖就停在哲夢面前，鼻尖上部的突起物不斷在抽動著。 
 

米奇充分嗅過哲夢的味道後，可能確認了他是個孩子，米奇小小瞳孔裡原本出現的凶狠感，不知不覺就消失了。哲夢也似乎敏銳地感受到米奇的變化，原本僵硬的身軀頓時鬆懈了下來。 
 

就在下一個瞬間，米奇靈活地運用鼻尖，一把抓住戴在哲夢頭上的棒球帽帽簷，然後唰地往上拿起。過程迅雷不及掩耳。接著，還不斷揮舞著帽子，最後才慢慢地將它重新戴在哲夢頭上。 
 

看到米奇這一奇招，所有工作人員一邊拍案叫絕、一邊放聲大笑。哲夢也彷彿受到感染似地，不由得笑了出來。而米奇像是在回應大家的掌聲般，再度得意洋洋地將鼻子高高舉起。 
 

多年以後，哲夢向我提起了這件事。 
 

「比起米奇本身，當時我反而比較害怕那種像是被陌生人注視般的感覺。這可能是其他動物所沒有，而大象獨有的一種威嚴感吧。而且，我第一次和米奇四目相對時，好像聽到一種不可思議的聲音說： 
 

（小哲，你不用那麼害怕。要趕快學會騎在我背上喔。） 
 

藉由動物的動作或表情，我多少可以了解牠們的心情，但聽到動物的聲音倒是頭一回。雖然我從沒聽過，但對於米奇那能給人帶來安全感的聲音，我覺得有點困惑。」 
 

對於哲夢提到動物會說話這件事，我一直都無法理解。不過哲夢這個不可思議的經驗，的確是開啟了讓他了解大象的契機。 
 

在兩個月後的五月中旬，原本是樣品屋的象舍終於完工。附近附有池子的運動場也完成了，習慣在飼育場生活的米奇，也解開了綁在腳上的鎖鍊，每天在我面前享受著運動或在池子泡水的樂趣。 
 

當學校放假時，哲夢就會一大早蹲坐在象舍前，一個人喃喃自語地對米奇說話。內容都一成不變。 
 

「哈囉，米奇，為什麼妳不跟我說話呢？那個時候，我一定有聽到妳的聲音。」 
 

那一天，哲夢也向米奇問了一樣的話。可是，米奇並沒有回答他。但哲夢還是不斷反覆著同樣的問題。這種叨唸不休的方式，絕對是調教動物所必備的，但老實說我真的感到厭煩。 
 

「小哲，米奇是一隻大象，她沒辦法說人話呀。」 
 

「才沒有呢。那一次我曾聽到米奇的聲音啊。她清澈的聲音，就好像在浴室說話般在我腦海裡迴響。而且如果按照媽咪說的，為什麼米奇聽得懂媽咪跟爸爸的話呢？」 
 

「如果你要這麼說，我們所有的動物都聽得懂你的話呀。你會聽到米奇的聲音，那是錯覺喲。媽咪打掃完象舍，要回辦公室了喔。」 
 

身為一個母親，我對於這樣的哲夢感到憂心。當時，我常常因為一點芝麻小事和先生吵架，哲夢每一次都會逃到飼育場的動物們身邊。我認為哲夢是因為受到傷害，才會有聽到米奇聲音的幻覺。想要相信哲夢的心情，與傷害了兒子的悲傷複雜交錯，我感到眼眶濕熱。我開始整理掃除用具。米奇彷彿完全聽不見我們倆的對話般，將長長的鼻子慢慢地前後擺動。 
 

「這樣啊……我常常只要見到我們家動物的臉，就能了解牠們的心情。像是肚子餓了、或是想玩耍等等。可是媽咪，我從來沒有聽過具體的話，一直到聽到米奇的聲音之前。」 
 

哲夢說完，便將手上的香蕉皮剝掉。他將果肉對折，遞給米奇，於是米奇的鼻尖便伸長，靈巧地抓住果肉，送進嘴裡。 
 

「不過啊，媽咪好勇敢喔。竟然能毫不在乎地抱緊妳的鼻子。昨天我也跟姐姐聊過，媽咪喜歡妳一定更勝於我們。我有一點嫉妒妳呢……」 
 

聽到哲夢說溜嘴的真心話，我不禁轉過身去，而米奇的鼻子則朝著哲夢慢慢伸去。 
 

噗。 
 

（小哲，才不是那樣呢。媽咪最喜歡的就是你們喔。） 
 

米奇在我身邊，彷彿在訴說這句話的同時，將鼻子裡的水氣往哲夢噴去。從米奇的鼻子噴出的水氣，像霧水般灑遍了哲夢全身。從象舍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在細緻的霧氣中，像是包裹住哲夢般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虹彩。 
 

「哇～妳在幹嘛啊！」 
 

哲夢雖然渾身濕透，卻還是一邊笑著，一邊使勁地揮舞，阻擋米奇的鼻水。站在虹彩中央的哲夢，對我來說是一個特別的孩子。